ptr34雪落無聲

  ——“小姐?”


  ——“……”


  ——“小姐?”


  ——“哦……嗯?”


  ——“我想問……你真的不打算接電話?”


  ——“啊, 這個嘛……現在不行。”


  ※


  行使中的計程車後座上, 被司機一語點醒的藤川涼透過反光鏡抱歉地向對方笑了笑, 終於將手中已經持續震動了二十來分鍾的手機的電板直接抽走, 深深塞進了外套內側的口袋。


  現在距離她從藤川家的平安夜酒會狼狽出逃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小時, 計程車計價器突突往上跳的同時,她的頭腦也逐漸清晰起來。


  之前被封閉在腦海深處的回憶開始快速倒灌, 就像是從冰冷壓抑的深海中緩慢上浮,直到浮出水麵,呼吸到了清洌的新鮮空氣。


  她想起剛才的自己不顧一切地在跡部與藤川律通電話的間隙裏偷偷逃出了化妝室,將族徽和項鏈留給跡部, 並從侍者那裏拿到寄存的外套後便坐電梯倉皇逃出酒店, 徑直坐上了停靠在門外的這輛計程車。


  簡單向司機簡單交待了公寓的地址,那之後她便靠回椅背陷入漫長的沉默。


  跡部, 父母,律, 樹……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不斷循環,沒有設置音量, 嗡嗡的振動振得手發麻。


  起初她還隻是機械地將它們直接掛斷。因為她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麽, 也多少是因為害怕被責罵而不敢接。到後來幹脆放任不管。而那些長達幾十秒甚至更多的振動也在她的麻木中逐漸成了習慣, 以至於在司機的好意提醒前藤川涼對此已經渾然不覺。


  果然讓人擔心了呢……


  在回到現實後,她不禁對自己苦笑。她能夠想象,此刻留在宴會廳內的家人多半已經為她的貿然出逃亂作一團, 而作為最後見證人的跡部也會難以向他們解釋——盡管她的心情他們或許全都明白。但事到如今, 至少是在這個夜晚她已經無法回頭。不會再開手機, 最多也就是在到家後打電話向家人報個平安。之後被埋怨也好被責備也好,這一切現在她不想她不管她不顧。


  她需要時間和空間。逃到能夠讓自己的安心的地方,或許過了這個夜晚,當太陽再次升起時一切就會變好。


  計程車早已駛出繁華的六本木,那些高樓那些店麵那些纏滿彩燈的行道樹和在路上結伴行走的人們都被拋在了後麵。


  璀璨的燈光漸漸暗了下去,隻剩下路燈與民居透出的燈光映亮前麵的路。而當她下意識地抬起手在窗玻璃上胡亂劃道時便因為劃開了蒙在上麵的霧氣看見了倒影中的自己:淺灰色的小禮服被包裹在厚實的大衣裏,透過敞開的衣領,能看見因為取走了跡部給的項鏈而顯得空空蕩蕩的脖子。


  之前精心盤起的長發也已經散了下來,在微弱的光線裏泛著淡金色的光。與此同時窗外的燈光因為疊影的關係在她的臉上閃現。


  那些燈光就這樣在她臉上迅速閃過,但並沒有將她的臉完全照亮,而隻是溫柔模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四周。偶爾有那麽些瞬間那些燈火與她的瞳孔重疊,就像是夏日的焰火綻放在夜空中。


  窗外的雪依舊沒有停,它們覆在樹枝屋頂或是地上,像是要將整座東京都染成銀白。


  “哎呀,今年冬天可冷得真早。”


  司機的聲音從車前座傳來:“別說聖誕了,往年即使在元月新年裏,以東京的天氣來看也很少會下雪呢。”


  “是啊,今年冷得太早了。“藤川涼禮貌客套地微笑附和。


  她這麽說著,思緒卻卻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不久之前的那個夜晚。公寓附近商店街的超市門外,那個體貼地遞給她罐裝紅茶的關西少年也是像前座的司機這樣笑著說出同樣的話,而此刻,他或許正在學校燈光璀璨的禮堂中,即將冰帝學園在每年一度的聖誕舞會上,和某個身穿華服的美麗女孩共舞。


  想到這裏,她的內心竟然升騰起來一種類似嫉妒的情緒。


  藤川涼躊躇了一會兒,重新摸出了手機,但在手指碰觸到開機鍵的一霎那又退縮了。


  ……到底該怎麽辦呢?


  她低下頭,努力權衡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前傾身子對司機問道:“抱歉,請問物品是否能用一下您的手機?我自己的已經沒電了。“


  “好的,沒有問題。請。“司機爽快地答應了。


  指尖在陌生的鍵盤上輕按,流暢地播下一串號碼,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記得那麽清楚。


  冗長的信號音後,電話那端傳來了熟悉慵懶的嗓音,“喂?”


  他就在那裏,聲音穿過東京上空的無數信號,直到傳達到她的耳中。


  那一刻藤川涼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對方,甚至究竟該不該發出任何聲音。她知道的隻有,在她從司機手中接過手機到如今播下號碼的短暫時間段裏,腦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想要聽到忍足的聲音。


  年齡,距離,身份,閱曆……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但她根本不在乎。


  即使見不到麵,即使無法向他訴說這一晚經曆的任何事,這種想法依舊這樣突兀又頑固地盤踞在腦海中,以至於身體簡直都完全不受控製,一切自然得仿佛是出自本能。


  而在她被自己瞬間的本能反應嚇到時,電話那頭的忍足也已經將相同的問候語重複了三遍。


  陌生的號碼加上始終不願吭聲的神秘來電人,忍足自然覺得奇怪,但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不該就此掛斷。直到電話那頭又傳來清晰的深呼吸聲忍足才終於勉強辨認出了對方。


  “涼?”他連忙試探著問。


  他並不會知道,曾經十分反感被他知乎名字的藤川涼,在那一刻竟然會感到鼻子發酸,眼淚險些落了下來。


  “忍足君……”


  “你怎麽了?為什麽不用自己的手機?”


  “這個……說來話長……”


  “你在哪裏?”


  “我……”


  “你在哪裏?”


  “……”


  計程車駛入一條隧道,周圍迅速暗下去的同時信號也被切斷,他們短暫的通話最終停在了藤川涼的沉默裏。


  藤川涼對著燈光還沒有熄滅的屏幕愣了半晌,重新按下撥號鍵。她嚐試了幾次,聽見的卻始終隻有一陳不變的忙音。


  她立刻明白了原因,停下了自己的動作,屏息等待著。沒過多久,她果然又看見屏幕上顯示出忍足的手機號碼。


  當藤川涼再次接起電話時,她還沒來得及法發出任何聲音,耳邊突然的安靜卻迫使她將手機屏幕轉向自己,不出所料看見了已經呈現出一片漆黑狀態的屏幕。


  兩次被打斷的通話,仿佛是來自上蒼的,刻意的阻礙。


  果然是遭到報應了嗎?藤川涼在心裏苦笑,卻也隻能將手機還給司機先生。


  “抱歉,您的手機沒電了……”


  “啊,真是不好意思。“司機接過手機,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今天早晨忘了充電,電池果然已經老化得不行了呢。真抱歉不能幫上你。”


  “沒有的事,請不要放在心上。”


  “恕我多嘴,剛才小姐你是在給男朋友打電話麽?”


  “並不是男朋友。是我的同學。”


  “真的隻是同學嗎?”


  “真的,隻是朋友罷了,我們沒有別的關係。”


  “我看未必,”司機的目光注視著前方的道路,“我也經曆過你的年紀,所以大概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有一些東西,旁人比自己看得更清。”


  “……”


  “啊,我隻是隨口說說罷了,對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請不要這樣說。”藤川涼從靠著的椅背直起身子,“司機先生,其實我改變主意了……”


  “去的地方。”


  ※


  從邊門進入夜晚的冰帝學園,向值班門衛報上了班級姓名,因而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計程車司機在驅車離開前朝她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並沒有多說什麽,但藤川涼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而在和司機道別後,她獨自沿著空無一人的小徑,向此時此刻正在舉辦平安夜舞會的學校講堂走去,盡管四周被濃密的常青樹木遮擋,但仍舊不斷有凜冽的冬夜寒風夾著雪片從領口不客氣地灌進來,讓她渾身不住地哆嗦,卻也隻能捂緊領口撐著傘獨自向前走。


  高跟鞋在薄薄的積雪上留下清晰的足印,由她的身後向遠處蜿蜒,與此同時裸露在外的腳踝和小腿也已經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她就在這樣近乎麻木的狀態中登上講堂門前的階梯,繞過兩層階梯中段的平台上不斷噴湧出的噴泉。


  灑出的水珠在禮堂燈光的映射下散發出溫柔迷人的光暈,噴泉中央的古典雕像始終以一種高傲的姿態俯瞰整座校園。


  藤川涼徑直穿過由四根歐式立柱撐起的禮堂玄關,終於與舞會現場隻兩道門之隔。


  沒有門童也沒有服務生,即使看上去一樣豪華正式,但學生的世界終究與成人不同。


  穿過落地玻璃門進入燈火輝煌的大廳,與舞會現場還有一道門之隔的時候,耳邊的喧囂也越發大了起來,就像嘩嘩拍打堤岸的潮水那樣要將人吞沒,幾乎已經能想象到此刻其中熱鬧的場景。


  即使這個夜晚沒有冰帝之王跡部的參與,這所學校的平安之夜也注定不會歸於平凡。


  藤川涼站在門前猶豫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用力將木門推開。但她所沒料到的是,那一瞬間映入她眼簾的畫麵不過持續了一秒,緊接著鋪天蓋地的黑暗將整座禮堂吞噬,也將那些身著華服麵帶愉快笑容的少年少女隱藏起來。


  與此同時,遠方塔樓的鍾聲也鐺鐺敲響。


  平安夜晚二十一點整,藤川涼這才想起,那正是企劃書中的最終舞蹈前在黑暗中尋求舞伴的環節。周圍的學生們顯然同樣早已知道了這點,不僅沒有顯出絲毫慌亂,更是在主持人再次向全場學生簡單介紹了尋找舞伴的規則後報以熱烈的歡呼並迅速行動起來。


  藤川涼的眼睛很快適應了周圍的黑暗。就著窗外傳來的微弱光線,她能夠大致看見周圍湧動的人群,隻要小心避開便不至於撞到人。


  藤川涼貼著背後的落地窗玻璃慢慢朝前走,遠離喧囂的人群,暫時不打算加入其中,畢竟自己原本就是這場平安夜舞會中多餘的局外人。


  起初,她曾經試著在黑暗中的人群裏搜尋仁足的身影,但卻始終沒有進展,因此隻能無奈地放棄。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黑暗是最好的遮蔽物。她難免有些失望,但與此同學,心底裏卻又感到淡淡的慶幸。


  她無法確定,自己在那兩個被打斷的電話後又突然出現在舞會現場,忍足對此究竟是會表現出驚訝,還是會因為被打擾到而不耐煩。她也不知道,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見到仁足,自己到底該對他說些什麽。


  人類是感情用事的任性動物,許多舉動隻是出於本能,並不經過大腦的過濾。


  人類同樣也是矛盾的,總是口是心非,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一些自我矛盾的事。明明想要見他一麵,在衝動之下來到這裏,卻又因為內心的膽怯躲在看不見的角落,用黑暗掩蓋自己的心思。


  喧囂的人群與安靜的落地窗邊,黑夜在他們間畫出一條無形的線。這讓藤川涼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哥哥藤川樹告訴過她的怪談:


  一群孩子在老家的祖屋捉迷藏,祖屋有很多和式房間,又大又寬敞,是一個玩耍的好地方。男孩A躲在最醒目的衣櫃中卻始終沒有被找到——其實衣櫃就在扮鬼的孩子B身後,數完數後他隻要轉過身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個衣櫥,照理應該會從那裏開始找起才對,但事實上除了滿櫃的衣服外他什麽都沒看見。而直到全屋的孩子為A的失蹤急成一團時才終於聽見A君帶著哭腔的聲音從房間某個未知的角落傳來,在眾人的詢問下A君表示自己不知道究竟在哪裏,但可能是在衣櫃中,於是B君急中生智告訴A君要先用手敲周圍的牆壁。不出所料,沉悶的咚咚聲從剛才無人的衣櫃方向傳來。打開門的時候,果然看見嚇得快哭了的A君在裏麵。


  事後他們問A君那時候看到了什麽,他說裏頭隻是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連吊掛的衣服都摸不到。


  曾讓幼時的她對房間的衣櫃充滿恐懼的古老怪談,如今想來某些方麵卻與現在的自己有著不謀而合的地方。


  現在的她就在這片黑暗的舞會會場,離周圍喧囂的人群不過幾米距離,卻仿佛處在兩個無法觸到世界。


  想到這些的時候,她已經一路穿過會場來到講堂的後門,門外的世界雪落無聲。


  她重新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側身擠出去,將那些喧囂與黑暗留在身後。自始至終,她不過是這場舞會的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從頭至尾沒有出現在任何人的視野裏。


  講堂的後門外是學校的一片湖泊,與湖對麵的圖書館大樓二十來米之隔,由一座被稱為榮光之橋的褐色橋梁連接。這時的橋上已經積起了厚厚一層雪,雪麵反射出的銀白色光線與橋兩旁桔色的路燈光融合在一起,顯得溫馨美好。


  藤川涼深吸了口氣,裹緊大衣撐起傘,緩慢地朝橋上走去。


  空氣裏刺骨的寒冷令人難以忍受。她不得不將手湊到嘴前,嗬出的白霧在臉前的空氣裏幾乎凝結成霜。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但至少,現在她並不想回家。


  走到橋中央時,藤川涼突然驚訝的發現,在跨越這片雪夜湖麵的榮光之橋上,似乎並不隻有她一個人。


  那些不屬於她的腳印從她的腳下蜿蜒到橋的那一段,直到深入那片看不清的黑暗,但可以肯定那裏有人。


  然後在下一刻,背後講堂內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門背後的人群發出了越發熱烈的歡呼,緊接著音樂隨之響起,那是最古老的平安夜聖歌: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u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enly peace

  Sleep in he□□enly peace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en afar,


  He□□"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ior is born;

  Christ the S□□ior is born.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on of God, love"s pure light.

  Radiant beams from Thy holy face,


  With the dawn of redeeming grace,


  Jesus, Lord, at Thy birth;

  Jesus, Lord, at Thy birth.

  ……


  那些溫柔飄渺的歌聲就這樣融進門外鋪天蓋地的落雪中,嘈雜的腳步預示著舞會最熱鬧的時候就此開始。


  與此同時,強烈的水晶燈光也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徑直傳遞到了橋的另一端,終於使藏匿其中的人形露出了清晰的輪廓:


  那個她在平安夜的後半段一路尋找,實際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衝動的少年就站在那裏,整個人包裹在暖色調的燈光裏。沒有撐傘,雪片從夜空中無聲地落在他的頭發上,肩上,甚至沾在他的正裝之上。


  他快步向她走過來,一言不發,嘴邊凝起的白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聖誕快樂,涼。”


  溫柔的,沙啞的,充滿魅惑的聲音。而在祝福落入耳中的同時她也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擁抱。


  遮擋落雪的雨傘無聲地落下,少年的身上始終散發著不變的金木樨香氣。額頭抵住對方頸窩的時候,全世界仿佛隻剩下一個人的溫度。


  其實有許多話想說,其實有許多事情想問,但一旦站在她的麵前,他卻體貼地選擇了回避,最先流露出的依舊是那熟悉的微笑。


  會場內的人群翩翩起舞,門外的雪地裏,卻有兩個人長久駐足。


  有很多時候,僅一個擁抱,便足以抵過萬語千言。


  迷茫的時候,無助的時候,最想見到的,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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