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仁者無敵
昏暗陰冷的大牢中,拓跋昇忽聞熟悉的聲音,扭頭便見大合薩已然進了牢房,他依舊是那副慈祥和藹的模樣,隻不過半年不見,大合薩的麵容卻更加年老力衰,整個人好像被無形的死亡氣息所籠罩著,脊背更加的佝僂,撐著木丈地手臂發出輕微的顫抖。
大合薩爺爺,這半年經曆了什麽?
拓跋昇眼眶泛紅,清淚盈光,若論這世上誰是他最親近之人,非大合薩莫屬。自從離開陰山後,麵對種種事情,他愈發懂得什麽是人心鬼蜮,現又深陷奇詭凶險的泥潭中,有無命活著尚是未知之數,或許這輩子再也沒有與大合薩相見的機會了。
然而再次相見,拓跋昇恍然若夢。他下意識地掐了掐手腕,疼痛令他清醒地意識到,眼前所見確為真實。
“大合薩爺爺,您老怎麽來了?”
烏罕大合薩慈祥地目光在拓跋昇身上打量了兩眼,隨後摸了摸他的頭,神情微微一變,便又恢複如常。烏罕大合薩點頭笑道:“孩子,半年不見,你清瘦了,也長高了。”
拓跋昇真誠地笑了笑,攙扶大合薩來到幹淨的草席上,兩人在黑暗中對視而坐,沉默著。拓跋昇看著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老者,心中不甚疑惑。在陰山上的十二年,大合薩從未下過山,似乎對山外的一切非常抗拒,那麽他此刻下山又為了什麽呢?
想著想著,拓跋昇心中咯噔一下。他想到了人們口中那些所謂的“太陰轉世”、“災星亂世”之類的話,雖然不知道十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大合薩當初占卜星象得到偈子本意為何,但這一切都與大合薩脫不了幹係。
如今流言似火荼毒整個草原,百姓們暴動頻頻,各個都想要用我的命祭祀盤韃天神,阿耶準是被激怒了。大合薩爺爺此番下山,難不成阿耶要為了當年事對他動手了?
烏罕大合薩似是有洞察人心的能力,他輕笑了笑,問道:“孩子,你心中應是有很多疑惑吧。草原上流言不止,人人都視你為災星,欲殺之而後快,你是不是在怨恨我當年為何要中傷於你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拓跋昇搖搖頭,淡然地說:“大合薩爺爺是草原的智者,既然斷定我是太陰轉世,必然是有您的道理,我不怨您。如果我的誕生真的給草原帶來了無盡的災難,我願意用我的血來平息盤韃天神的怒火。隻是,大合薩爺爺,阿耶,姑媽……你們對我的身世,我的阿娘都閉口不提,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善良的孩子,你的命運與星河同輝,怎可聽信謠傳,輕言生死。哎,大君將你抱回都城的那一日,天生異象,我用秘術推衍天機,天象預示,你確為太陰轉世,你的出生,蒼茫遼闊的大地會陷入戰火。”
烏罕大合薩頓了頓,微微抬頭看著月光中如同精靈一般飛舞的雪花,溫聲細語地說:“你看這飄進來的冷雪,你在或不在,它都不會消亡。它是走是留,皆為天意,你趕不走,也留不住。孩子,你覺得你能做什麽呢?”
“我……”拓跋昇一時語塞,腦海中皆是那些對他怒目而視,怨恨憤怒的臉,這些臉的主人都在異口同聲地指責他的不是。一縷縷怒氣從心頭滋生,拓跋昇不停地拍著頭,想要將腦海中的那些冷酷無情的人驅趕走,可是那些謾罵和指責猶如跗骨之蛆揮之不散。
“不,你們憑什麽指責我!憑什麽用你們所受的苦難來折磨於我!”拓跋昇的臉變得猙獰,雙手抱著頭,怒聲低吼。
當初在秘遺之境中,老者讓拓跋昇找到了活著的希望,卻從未將他從黑暗中拉扯出來。他終歸是一個孩子,背負了太多他這個年紀所該背負的東西,他選擇如那晚呼倫泰不分情由地將他從陰山上帶回來一般逆來順受,可是那些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委屈、憤怒、怨恨,無時無刻的不再折磨著他。
何苦生在君王家,哎。
烏罕大合薩有些不忍,伸出枯槁的手在拓跋昇的後背輕柔地拍了拍,隱約間好像有一股金色的氣流漸漸滲入他的身體之中。
拓跋昇感到一股溫熱的氣流在周身遊走,勾動著身體中極其陰涼的氣流上湧,冰冷之感讓他的靈台漸漸清明。
“孩子,你要記住,每個人活著都有他自己的使命,就像這窗外璀璨的星辰,他們注定要替盤韃天神為迷途的人們指引前往生命歸宿的方向。否則,他們將會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永無光明。大君的使命是統一幽州,你的使命又是什麽呢?”
“雪非因你而生,卻為你而來,你無法阻止它的到來,卻可以阻止它給草原帶來的災難。孩子,百姓們雖然將你視為災星,但你重燃了那些奴隸們心中的希望之火,贏得了他們敬仰。守住你的仁愛之心,用你的智慧和勇氣去麵對接下來的磨難吧,盤韃天神會指引著你。”
烏罕大合薩摩挲著拓跋昇地頭,混濁的眼睛飽含著關愛之情。
“大合薩爺爺,您曾經說,得民心者得天下。現如今,百姓們對我恨之入骨,即便我有心為民,可又如何能爭得過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哥哥和大臣們?”
“大臣們權力再大終是臣子,你的那些哥哥們都是豺狼,與豺狼為伍不會有好下場,他們想爭便讓他們爭。你是大君親封的世子,無需去爭,自會有人替你謀劃一切。孩子,你要記住,仁者無敵,百姓們需要的是一位心懷天下的仁主。”
“仁者無敵?”
拓跋昇回味,眼中綻放出清澈明亮的光芒,看著大合薩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的身世,我知道的並不多,我想大君會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你。孩子,我也該走了,但願我們日後還有相見的可能。”大合薩凝望著窗外的夜色,想起即將麵臨的一段不知結果的旅途,心中有些不安。
“大合薩爺爺,你要去何處?”拓跋昇隱約覺得,今夜與大合薩的會麵,好似是永生的訣別。
“東陸。”
大合薩有些不舍地多看了拓跋昇兩眼,隨後起身便離開了大牢,腳步聲在黑暗中顯得極為空洞,卻又久久回蕩。
拓跋昇緊緊地貼著牢門,依依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