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殘酷的真相
數月前,那是一個暴雨來得有些突然的夜晚。
烏日娜守著火爐上煨著的高湯,小心翼翼地聽著營帳外的動靜,心中直犯嘀咕,大殿下對世子位虎視眈眈,世子隻身赴宴,都這麽久了還不見回來,莫非出了亂子不成?
暖意熏得人乏累,不知等了多久,烏日娜沉睡了過去。折磨了她十三年的夢魘,終究還是來了。烏日娜就如同一個發了癔症的瘋子,吼間發出不知是憤怒,還是悲痛的嗓音,讓人聽得渾身不自在,甚至有些駭人。
忽然間,她的臉色像是六月的天氣陰晴不定,時而像是夢見極為可怕的怪物,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時而又像是最心愛的寶貝被人搶走,憤怒得青筋暴起。漸漸地,她的臉變得極為猙獰,恨不得將夢中那該死的敵人撕成粉碎,生吞活剝。
霎時,烏日娜睜開了緊閉的雙眼,妖冶的眸子運出猩紅的光芒,而她那張臉露出了詭異的冷笑。更為令人驚詫的是,她那雙已經爬滿老繭的雙手竟是浮現出片片猶如魚鱗般的紋路。
一聲尖銳得猶如鳥兒嘶鳴的聲音從她的口中傳出,烏日娜那雙妖冶冷峻的眸子盯上盛滿高湯的鐵鍋子。鐵鍋子裏冒著熱氣,肉湯咕嚕咕嚕的聲響仿佛是一隻無形地手撥弄烏日娜的情緒,以致於她的臉陰晴不定,心中似乎正在與惡魔經曆一場痛苦的顫抖。
也許是惡魔占領了她的心房,烏日娜口鼻呲出兩道白氣,甩手便見一道藍色的氣勁將鐵鍋掀翻在地,肥美的肉羹灑了一地。
“惜風,阿娘不會放過那個奪取你生命的災星,阿娘,這就給你報仇!”
烏日娜的嗓音全然變得沙啞,恨意掌控者理智,她的周身湧現出湛藍色的光芒,火爐上吞吐的火舌黯然無光。
一步,兩步……當她走近營帳口時,一陣疾風湧了進來,吹皺了床榻旁堆疊整齊的衣物。咚的一聲,一個巴掌大小圓形的器物摔成兩截,烏日娜低頭望去,身子陡然一怔,眸子褪去了妖冶的紅光,變得像天空一樣蔚藍。
塤壺,阿拉善部特有的樂器,能夠演奏出大海的聲音。烏日娜機械地捧起親手為拓跋昇作的塤壺,眼中出現了一張初生嬰兒的笑臉。那嬰兒有著和烏日娜一眼蔚藍的眼睛,咯咯地衝著烏日娜笑個不停。
“惜風!”
烏日娜將損壞的塤壺緊緊地埋在懷中,兩行清淚止不住的流著。淚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嬰兒那張可愛的笑臉。烏日娜連忙擦著眼淚,可是眼前的那嬰兒卻是變成了拓跋昇。
啊的一聲,烏日娜咕噔坐在地上,任由著的淚水打濕了衣襟,也平息了烏日娜身體周圍那璀璨奪目光芒,藍色的氣流逐漸偃旗息鼓,而烏日娜手上那些魚鱗紋也消退了去。
神誌恢複清明,烏日娜擦了擦眼淚,將塤壺揣進懷中,剛要轉身去打掃滿地的肉羹時,便聽見帳篷外有了動靜。她的臉上立即露出了喜色,剛邁出去一步,卻又停了下來。
直到營帳地簾子被撩起,拓跋昇腳步虛浮,踉蹌地走了進來,烏日娜這才上前說道:“世子,你終於回來了。”
“烏日娜……”
拓跋昇話還未說完,臉色陡然變得煞白,一口鮮血噴出,撲通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世子!”烏日娜驚呼,連忙撲來過去。
……
濃鬱的藥味異常的刺鼻,拓跋昇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終於蘇醒了過來。他揉著鼻子,定了定神,發現自己正躺在木桶中。藥湯並未冷去,藥力仍不停地從他的毛孔鑽進體內,溫養著身體。不用多想,這一準是烏日娜的傑作。
拓跋昇臉上洋溢起了笑容,與烏日娜相處的這段不算長的時間內,他漸漸產生了一種隻有在母親身上才能找到的依賴和安心。頭枕在木桶邊,拓跋昇回想著巷道中激鬥,正思索著是誰訓養了那批身手了得的黑衣女子時,烏日娜端著一碗煎好的藥,走了過來。
“世子,你總算是醒了。白天讓世子不要去赴宴,世子偏偏不聽,方才可真是嚇壞烏日娜了。”
烏日娜鬆了一口氣,語氣中略帶著些責備。她捧著藥碗吹了一會兒,直到藥湯變得溫熱,這才遞給了拓跋昇。
“烏日娜,你沒有將我受傷昏迷的事說出去吧?”拓跋昇淡然一笑,將藥碗放到一旁。
“我哪敢呐!世子受傷昏迷的消息若是傳出去,別說我了,便是這裏的一萬奴隸恐怕都要丟了性命。烏日娜出身低賤,雖不懂大道理,卻也知道世子的安危關乎江山社稷。世子斷不能再像今日這般由著性子胡來了,否則萬一有個好歹,烏日娜該如何像大君交代,向天下萬兆黎民交代?”
烏日娜沒好氣地說,直到此刻她還心有餘悸。將藥碗重新遞給拓跋說,她繼續說道:“真沒想到大殿下竟然不念親情,對世子下這麽重的手,若是教大君知道,準不會輕饒了他。”
“烏日娜,你怎知我這一身上是大王兄所為?”拓跋昇饒有興致地看著烏日娜,卻並未伸手接過那藥碗。
“這滿都城誰不知道大殿下想要做克烈的世子,平日裏大殿下處處打壓世子。這一次居然設宴款待世子,莫非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成?”烏日娜用眼神示意拓跋昇將藥喝了。
拓跋昇故作視而不見,對受傷一事渾不在意,他說:“大王兄不過是想敘敘兄弟之情罷了,能有什麽壞心思?”
“若真要敘兄弟之情,何故要等到今日。我看呐,大殿下就是沒安好心,否則世子為何受這麽重的傷?世子啊,你太善良了,總是願意把人往好處想,到最後受傷的準是你自己。”烏日娜又再次用眼神催促著拓跋昇將藥喝了。
“也許吧。”拓跋昇拗不過烏日娜,將藥碗接到手中,笑著說道:“不過我相信,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即便大家都想害我,但唯獨烏日娜你不會,因為你是草原上除了烏罕大合薩以外,第一個真心待我的親人。”
“親人?”烏日娜聞言臉色微變,眼神有些慌亂了避開了拓跋昇,卻又偷偷盯著藥碗。
“烏日娜,如果你有個孩子那該多好,我和他一定可以成為無話不說的好兄弟。”拓跋昇抱著些許遺憾,微微歎息一聲,盯著手中的藥碗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舉起了碗,將藥湯送入口中。
啪啦一聲,藥碗摔得四分五裂,藥湯濺得滿地都是。
拓跋昇低眉看了一眼地麵,又抬頭注視著淚水橫流的烏日娜,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歎息聲中摻著失望和無奈,烏日娜打碎藥碗的舉動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問道:“你難道不想殺了我嗎?”
“世子,你……你早就知道湯藥裏有毒?”烏日娜瞪直了雙眼,訝異道。
拓跋昇起身出了浴桶,麻利地穿好衣裳坐在床榻邊,盯著有些無措的烏日娜淡然一笑,他說:“知道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你最終不還是放棄了麽?”
“世子既然知道有毒,為何還要……?”
烏日娜自問一切做得很小心,卻怎麽也沒想到她才是被蒙在鼓裏的人,然而拓跋昇的淡然讓烏日娜心中充滿了疑惑。
這個孩子到底是真傻,還是故意試探於我呢?他明明早就察覺到我的企圖,可為什麽不當眾揭穿我,反倒對我這般的親近,甚至跨越主仆本該有的鴻溝,難道他這兩年對我流露出的真情都是假的嗎?
仇恨可以蒙蔽人的雙眼,卻無法玷汙一顆善良的心。
烏日娜知道,她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報血海深仇了,但她如釋重負,不必日夜承受良心譴責之苦了。
“想殺我的人,何止你一個。烏日娜,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什麽嗎?人雖然無法改變自己的生世,但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的使命。如果我的存在是為了解脫你的痛苦,那我又何必要拒絕命運的安排呢?”
“可你會死的!”
“死,凡人孰能逃過一死?”拓跋昇渾不在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自從回到這醃臢的都城,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一死了之。他們都說我是太陰轉世的災星,會給草原帶來無盡的災難。戰亂、饑餓、病痛、死亡……哪怕是一場本可避免的傷寒,但凡是能夠讓他們心裏好受一些,都會毫不吝嗇地將一切罪責推到我的身上。你我都知道,這一切與我無關,可他們寧願相信謠言,相信鬼話,也不願抬頭正視一個可憐的孩子。”
說著,拓跋昇的臉逐漸變得冷酷,聲音中充滿了憤怒,他說:“區區一個世子位,致使父子猜忌、兄弟反目,文武百官為了所擁戴的王子爭得頭破血流,他們眼中可有君臣,可有世俗禮法、親情規矩?一群披著華麗外衣的惡狼,與那些坊間的三教九流有何分別!他們可問過我是否願意當這個世子,可問我過到底想要什麽?”
“沒有!都沒有!在他們眼裏,我不過是一個阻礙他們獲得權勢的絆腳石罷了,他們何曾顧及過我還隻是未行加冠之禮的孩子!這就是你所謂的命運,存在的使命?烏日娜,我有選擇麽,我又能如何選擇?你告訴我要接受命運的安排,我接受了,可他們何曾放過我?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麽樣的痛苦,如果你要將那筆賬算在我的頭上,難道殺了你便能磨滅你的過往?”
烏日娜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麵。是啊,世子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便是殺了他能換回我那孩兒的性命嗎?阿拉善部族人的亡魂能就此安息嗎?
拓跋昇將壓抑在心中許久的憤怒發泄了出來,但見烏日娜淒楚哀傷的模樣,心中有些不忍,於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烏日娜扶了起來。
“烏日娜,我不會再低頭了。哪怕穹廬之下是困獸囚籠,我也要像真正的勇士一樣向命運抗爭。他們想要世子位,我不僅不會拱手相讓,而且要成為克烈的大君,讓草原上那些苦命的百姓哪怕活在陰暗的角落裏,也能夠看到希望。烏日娜,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你的手不該沾染鮮血,斷了與拓跋綽的聯係吧,我不希望我的刀,日後會對向我所珍惜的人。”
“世子,你怎知是二殿下?”烏日娜錯愕。
“你別忘了,我是太陰轉世的災星,我的身體與常人不同。拓跋綽自以為掩飾得極好,殊不知那日在都城外我便已知曉他對我暗中下了毒……”
話說一半,話音戛然而止,拓跋昇想起了那日初到都城的情景。黑水都城外,他橫刀自刎被呼倫泰所救,拓跋沙汗的見死不救暴露出了爭位的野心,本以為印象不錯的拓跋綽是一位仁厚的兄長,卻沒想到他是一個十足的偽君子。當他故作無奈地拍了拍拓跋昇的肩膀歎息離去時,拓跋昇的體內卻翻江倒海,一種莫名的陰寒之物滲入體內與太陰之氣發生激烈的爭鬥。
那一刻,拓跋昇心灰意冷,隻道是人心不古,但也並未多做計較。
後來,烏日娜在吃食中多次下毒,雖然劑量微末,但體內的變化如實反應出所中之毒如出一轍,拓跋昇知悉了一場陰謀,好在奇異的太陰之氣能夠壓製,所以並未點破。他隻是對烏日娜的舉動多了幾分留心,當看見烏日娜每次下毒後暗自流淚、忍受痛苦的模樣,他心裏的那點恨意也一去不複返了。
他想弄清楚烏日娜的身世,曾經多次試探,烏日娜卻總是閉口不言。於是又暗中差蘇德查探發現,人們隻知道烏日娜是十四年前被大君帶回到王宮的,中間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一年,再後來便成了大君的內侍奴隸,而之前的事卻一無所知。
一個人的過去,怎麽可能說沒便沒了呢?除非是大君刻意為之。烏日娜的身份不簡單,但拓跋昇洞悉微妙,隻好擱置一旁。
……
都城大牢裏,拓跋沙汗的鼾聲起了,而烏日娜美妙的歌聲依舊隨風飄揚著,她盯著窗外的雪花,眼中又是留下了兩行的清淚。
惜風是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剛剛誕生便成了政治的犧牲品,大君用他孩子的鮮血平息了整個草原對大君的聲討,暗度陳倉挽救了拓跋昇的性命。
烏日娜覺得她應該對拓跋昇充滿了無盡的恨意,是他奪走了惜風的生命,可是在與拓跋昇相處的那段歲月裏,她享受了一個母親該有的幸福,漸漸地無法分清拓跋昇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肉,還是那個要了她孩子性命的仇人。
矛盾與迷失中,模糊了她對惜風的記憶,而拓跋昇儒雅的身姿和笑容卻像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腦海裏,內心深處。她不願再這麽深陷下去了,否則惜風是不會原諒她的。
“他也該來了吧。”
歌聲戛然而止,烏日娜拭去淚痕,回首盯著漆黑的甬道,眸子泛出蔚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