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克己好惡
地宮裏所見到的一切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拓跋昇知道,那些消弭在歲月塵土中的真相,其實不過是為了掩蓋某種即將到來的厄運,也許正是千年以前昌意先祖所經曆的天啟劫難。
拓跋什翼犍的欲言又止更是為那雲山霧裏的命運添了幾分神秘感。
也許,他此刻正在思忖,當初大言炎炎地高寒為了盛世太平而決意反擊,其不過爭權奪利而粉飾的借口。如果照拓跋什翼犍所說,逐鹿天下、統一幽州隻是克烈人的宿命,那即便是登頂權力的巔峰,又有何榮耀可言。
假如那是宿命,當克烈人實現幽州的大一統後,又將麵臨什麽樣的結果?再次分崩離析嗎?那麽草原的人民又將陷入無限的戰火之中,這種反複不停的痛苦何時才算是結束?
拓跋昇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宅院的後門。
老者站在風雪中,瞧見拓跋昇推門而出的身影,於是對著不遠處的馬車招了招手。
一陣隆隆之聲響起,老者將腳凳放下,恭請拓跋昇上車。
拓跋昇看見一身積雪的老者坐在車外,多有不忍,於是撩開帳簾說道:“外麵天寒地凍,老先生不如進來暖暖身子吧。”
“多謝世子厚愛,老朽這一身老骨頭還經得住。世子且坐好了,老朽這就送世子回營。”老者和藹的笑了笑,催促著馬夫駕車離去。
拓跋昇見老者談笑聲中,身體迸發出一股柔和的力量,將滿身的積雪震散,心說道,還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原先隻以為我的體質特殊,才用了非人的力量,今日一見實在是坐井觀天了。且不說實力高超的大長老擁有克烈的傳承,光是這位老者,也絕非一般人所能相提並論,便是呼倫泰將軍恐怕也非敵手。
不多時,馬車外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拓跋昇挑開簾子一角,看見街市上繁華的景象,雖不比初來都城時那般熱鬧,卻也差不了多少。
新政推行兩年,能見此效,總算沒有辜負我的一番心血。在國家社稷麵前,二王兄還算是有分寸,如若他的內心少些陰暗,那該多好!
馬車經過一個食坊,美食的香味撲進車中,拓跋昇探鼻嗅了嗅,一陣饑餓感襲來,肚子咕咕直叫。
“停車!”
伴隨著馬夫的一聲吆喝,馬車停了下來。
“世子,有什麽事麽?”老者下了馬車,恭敬地問道。
拓跋昇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跳下馬車,直奔向那食坊門前那口燉著老湯的肉鍋。
“店家,給我打兩碗肉羹,我要帶走。”拓跋昇搓了搓手掌,湊近了肉鍋貪婪地嗅著香味,食指大動。
“得嘞!客觀,您稍等。”肥頭大耳的中年漢子,將燒火棍放至一旁,起身擦了擦手,揭開肉鍋時,用目光瞧瞧對麵的拓跋昇。
當啷一聲,鍋蓋摔在地上,中年大漢看著拓跋昇瞠目結舌,“世……世子……”
拓跋昇見中年大漢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於是笑了笑,作了一個謹慎的手勢。
“哎……小的這就給您打兩碗肉羹。”中年大漢會心的點點頭,連忙給拓跋昇盛了滿滿兩筒子肉羹。
拓跋昇伸手摸向腰間,身子忽地一僵硬,臉上露出了尷尬神情,“店家,那個……那個我身上沒帶銀錢。”
“世子能光臨小店,那是小的百年修來的福分,區區兩碗肉羹怎能讓世子掏腰包呢。”中年漢子先是一愣,隨後笑著將兩筒肉羹塞進了拓跋昇的懷中。
“店家,這如何使得。你這本是小本經營的買賣,我怎能白吃你的食物。”拓跋昇將兩筒肉羹放下,飽含歉意地說:“店家,實在抱歉,等改日,改日我一定帶夠了銀錢來嚐嚐店家的手藝。”
“世子,不用如此客氣,當初若非是您一番發人深省的教誨,小的這家店也不會像今日這般客似雲來。”店家憨笑著將兩筒肉羹又塞進了拓跋昇的手中。
教誨?拓跋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仔細瞧了瞧,他這才認出店家。這店家不正是當初欺負阿奴和阿醜的漢子麽!想當初店家為了兩個饃饃毒打阿醜,那時的凶相是何等的煞人,沒想到短短兩年沒見,店家變得如此憨態善良。
“原來是你店家你啊!你當初不是做饃饃的營生麽,現在怎做起酒肆的營生來了。”拓跋昇笑著寒暄道。
“當初幸虧有殿下的當頭棒喝,否則不知有多少人要戳我朱大標背後這根脊梁骨。有了世子饋贈的那一件大氅,小的當了後攢了些銀錢,便將周圍的兩件鋪子都盤了下來。一方麵給那些凍在街頭的街坊們提供個棲身之所,一方麵又添了些活計,沒想到一來二去,生意還真紅火起來了,這都是托了世子殿下的福啊。”朱大標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好人自有好報。店家為街坊們提供棲身之所,這是種下的善因,盤韃天神自然會賜下福報,在下豈能貪功。時候不早了,我祝店家生意興隆,廣結善緣。”說罷,拓跋昇放下肉羹,轉身便走。
“世子哥哥!”
銀鈴般的聲音傳來,拓跋昇回頭一看,居然阿奴那丫頭。一段時日不見,這丫頭似乎出落的更加水靈了。
“阿奴,你怎麽會在這裏?”
阿奴撲進拓跋昇的懷中,眼珠子滴溜一轉,笑道:“嘻嘻,世子哥哥你猜?”
“我猜,你準是不好好修學,出來找營生了是不是?”拓跋昇揉了揉阿奴的腦袋,餘光中瞧見一道熟悉了身影走了過來。說實在的,自從那日救下阿奴和阿醜後,這兩個孩子便懂事得很,平日裏除了跟隨拓跋昇請來的師傅學些拳腳的功夫和書經外,一得空便會到上街找些營生,賺點銀錢。
拓跋昇知道,阿醜和阿奴兄妹是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報答他的恩情,但上萬的奴隸哪是他們所賺的那點銀錢所能解決問題的,拓跋昇不忍兩個孩子受苦,說了幾回,但總是被阿醜和阿奴當成了耳旁風,於是便也不再多管了。
“才不是呢!”阿奴得意地衝著迎麵走來的阿醜眨了眨眼,笑著說:“哥哥,我就說世子哥哥準猜不到的。”
“阿醜,見過世子殿下。”阿醜跪地行禮。
“阿醜,起來吧。我都說了多少次了,見到我不必下跪,你啊,總是不聽。”拓跋昇無奈地搖搖頭,阿醜雖然不比他小幾歲,但也是一個非常執拗的孩子,而且將規矩看得比命還重要。
“世子哥哥,我現在和哥哥修學後便會來朱叔叔這裏跑跑堂。我告訴你哦,阿奴和哥哥現在能賺好多好多錢了呢。”阿奴將打著補丁的錢袋墊了墊,隨後一股腦兒地塞進拓跋昇的手中,她像是一位凱旋歸來的勇士,炫耀著屬於她的戰果。
“阿奴真厲害!看來哥哥以後也要阿奴照顧了呢。”拓跋昇溺愛地掐了一下阿奴的臉蛋,將錢袋子又還了回去。
世子哥哥,阿奴以後一定會照顧好你和哥哥的。終於有一種被依靠的感覺,阿奴臉上綻放出了美麗的笑容。
“店家,多謝你照顧阿奴和阿醜兄妹,本該帶些禮物來探望你才是,但今日實在匆忙,明日,明日我一定再登門致謝。”拓跋昇略帶愧色對店家拱手說。
阿奴把玩著手指,扭頭看了看灶台上的那兩筒肉食,再看向拓跋昇,眼珠子滴溜地轉著。
“世子,折煞小的了。阿奴和阿醜在這裏跑堂可是幫了我大忙了,否則這店裏店外的我哪能照顧得過來。”朱大標誠惶誠恐,連忙躬身說。
這時,阿奴湊到朱大標身邊,偷偷地錢袋子塞到對方手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聲說:“朱叔叔,阿奴知道這點錢還不夠替世子哥哥結賬,不過阿奴一定會努力幹活的,爭取早點把欠下的錢還上。”
“阿奴,你朱大叔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這兩筒頭羹是送給世子殿下的,又豈會要你一個小姑娘的錢,你趕緊把錢收好。”朱大標不假思索地將錢袋著有推回給阿奴。
“你這丫頭,還知道心疼人。我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想念烏日娜做的肉羹罷了。”拓跋昇將阿奴拉了回來,對朱大標報以歉意的微笑,他說:“店家,今日多有叨擾了,那肉羹恕我實在無福消受了。”
“不行,世子哥哥……”阿奴有些慌亂地攔住了拓跋昇,然而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她多想為拓跋昇做些什麽,可是弱小得她麵對一頓簡單的肉食,卻是這般的無能為力。
“阿奴,有心便好。朱大叔做點營生也不易,怎能因我一點私欲,便要給他添麻煩呢。”拓跋昇年紀雖輕,卻也懂得克製。
權力給人帶來了特權,但人們總是忽略了背後所該承擔的責任,一旦人心失衡,便會陷入欲望的深淵之中無法自拔。
百姓始終是畏懼權威的,兩筒肉羹雖不值一提,但打破錢貨兩清的準則,日後從百姓手裏得到的也許是一桌酒席、一件大氅、一座宅院……這與強盜並無分別。再者,今日阿奴為了肉羹向朱大標賒賬,那來日拓跋昇若是喜歡奇珍異寶,阿奴又會作何舉動呢?
“君王好惡關乎社稷民生。”
在陰山上,烏罕大合薩常常微言大義,如今他愈發看明白,這些年烏罕大合薩傳道授業的知識似乎都是有意將他培養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君。
以前拓跋昇或許還不明白君王好惡的道理,但是這些年在都城中,見慣了那些權貴門庭若市,見慣了那些因權貴一己喜好而流行民間的事物,瘋漲至匪夷所思的市價,導致尋常百姓根本無力為繼的艱難局麵。
“世子殿下,還是讓老奴來吧。”
在街道邊等了許久的老者走了過來,從袖中掏出一吊錢來,放到灶台上,隨後將兩筒肉食交給阿奴,轉身對拓跋昇說:“耽誤了世子的時間,老奴的確該替我家主人請世子吃上兩碗肉食。”
“多謝老先生了!”拓跋昇本欲拒絕,但轉念一想,若非是拓跋什翼犍,他也許早就將烏日娜接了回來,現在也該是圍著爐子吃著她親手烹調的美食了,又何至於落得現今這般窘境。
“謝謝老先生。”阿奴笑著說。
“天冷得緊,世子體貴,不如早些回去吧?”老者說。
拓跋昇點了點頭,拉著阿奴,叫上了阿醜隨著老者一起上了馬車。
“世子可真是彬彬有禮的人呐。”朱大標目送著拓跋昇一行離去,將老者留下的銀錢收了起來,轉身又進了食坊內。
拓跋昇看著窗外,他記得那日烏日娜陪她到都城時,窗外也是飄著像鵝毛一般的大雪。
不知道烏日娜現在是否睡下了,這段日子裏她恐怕也遭了不少罪吧。拓跋昇呼出一口濁氣,扭頭對著身旁阿奴問道:“阿奴,你想烏日娜了嗎?”
“阿娘隨著族人前往參合陂了,這都城裏除了你和哥哥外,也就烏日娜對阿奴最好了,阿奴怎能不想她。”阿奴像小雞啄米一般,頻頻點頭。
“那好,我們現在就去接烏日娜回家。”拓跋昇笑了笑,撩開簾子對老者說道:“老先生,麻煩你送我去都城大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