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孩子
他轉身朝向黃彩虹,從一早見她,他就設法去看她的臉,可惜,也就從玻璃的映射上,依稀看個疊影重重的輪廓。
她瘦了。
她本來就不胖。
“那個,想請你……吃個飯。”
薛正平有些傻眼。
他話還沒有完,黃彩虹已經奔出租車而去。
背影是那樣決絕,完全不可能回頭。
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幾百個日夜以前,他們辦完結婚證,出民政局的門,站在這裏,他發現時間還來及上班,打車離去,拋下她站在台階上對著車揮手。
時光流逝,時過境遷,如今竟然顛倒過來。
他成了站在台階上,被拋下的那一個!
薛正平想苦笑一聲,然而,心裏隻有苦,根本笑不出來。
最近,他在做一件瘋狂又充滿危險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所有人都對他側目;柳苗苗不止一次哀求他;有所耳聞的梁律師,把他招進了辦公室,語重心長地暗示他……
要清楚這件瘋狂又充滿危險的事情,就要從收到黃彩虹快遞的那起。
那他做事心神恍惚,效率低下。
他縱容自己消沉一,算是對八年愛情終結的緬懷吧。
心思不在文案資料上,耳目對身邊的事情自然比平常敏感一些。
薛正平先是發現同事們在圍群議論著什麽——這種情形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過,對見怪不怪的律師們來,隻有社會名流離婚或爆出重大經濟案件時才能引發這樣的效果。
可他並沒有聽相關的新聞。
側耳傾聽。
聽到隻言片語。諸如“未成年人”、“ing同意”、“年齡”、“盤根錯節”、“孩子攤上糊塗父母”之類。
在零碎的隻言片語中,重複最多的是“孩子”一詞。
每一個從不同人口中出的“孩子”,就像大不一的鼓槌,輕重不同地敲打在薛正平的心裏。薛正平的耳朵和神經,自動推斷起案情來。
他一邊捕捉和自行補充信息,一邊試圖建立他未出生的孩子的影像。
這權且算是聰明人的自娛自樂吧。
隨著同事們搖頭散去,他的自娛自樂也告一段落。雖然大致推出了案情,但也沒有往心裏去。畢竟這不是他的主攻方向,甚至不是他所在律所的擅長辯護方向。
中午時分,他照例吃最便宜的外賣盒飯。
吃完盒飯,他端著水杯去茶水間。
有個近的茶水間,路過時瞥見高通達在裏麵。他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朝遠的茶水間走去。
遠的茶水間在寫字樓的另一側,需要路過前台。
前台正對著律所門口。
在律所門口,薛正平看見江主任正在送一位上門客戶。
他們律師,其實並不以貌取人,隻是以貌評人。客戶雖然衣著得體,明顯沒有受過高等教育,這可以從她對自己麵部表情的控製看得出來。她臉上暴露了太多的情感。
諸多濃烈的情感堆在她留有歲月痕跡的臉上,使她看上去很惶恐。
她緊緊抓住江主任的手,用哭腔央求道:“求求你,幫幫我的孩子吧,她現在活不下去了,動不動就拿刀片割手腕。那個男人倒過得好好的。這不公平。求求你,救救孩子吧。”
江主任是個極有涵養的人,這會兒也忍不住表情抽搐。
“這位女士,請你冷靜一下,我跟你重申過多次,未成年保護案我們不擅長。我們不是綜合性大律所,我們的方向是離婚和金融案。對您女兒的遭遇,我們深表同情,但是愛莫能助。”
薛正平對江主任刻意而為的文縐縐心有不滿,因此,多看了一眼客戶。
客戶的眼淚順著臉頰亂流,哀傷與無助,令人心戚戚然。
薛正平不覺就走了神。他忍不住想,黃上手術台前,是否也這樣淚流滿麵?
“可憐我的孩子……可憐可憐我的孩子……”
“孩子”二字,落在薛正平耳朵裏,仿佛自帶黑體放大功能,牽引著薛正平的神經。
薛正平並沒有停步,隻是,越走腳步越慢,最後,腳重如千斤,怎麽也抬不起、邁不動了。
“江主任——”薛正平心裏想,如果真的愛莫能助,態度好一些,也算是盡心了。他才打了個招呼,江主任就跟見了救兵一樣,如釋重負道:“哦,薛律師,我還有事,要不你幫我送送?”
江主任費力抽出被人捉住的手,一把拉住薛正平,口不擇言道:“這是我們所內的新秀,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大律師。哈,薛律師,辛苦辛苦,幫幫忙。”
江主任的意思是,辛苦薛正平,幫忙打發掉眼前拎不清的客戶。
薛正平也是這個意思。
但客戶明顯會錯意了。
她以為她的哀求起作用了,“將來了不起的大律師”準備伸出仁愛之手了,馬上鬆開了江主任,抓住薛正平。
“我跟你我的孩子吧。”
江主任鬼馬一笑,拍了拍薛正平的肩膀。
薛正平麵上微笑,心裏一點笑不出來,他情緒波動很大,腦子像失控一樣回響:孩子,孩子,孩子……
“我送你到樓下,邊走邊。”
委托客戶有些迷茫,不知道是走,是留。但江主任已經進了律所內,前台又虎視眈眈,沒辦法,隻好緊緊抓住薛正平,隨他下樓。
委托客戶的講述,跟薛正平的預判差不多。
一個1歲的輟學姑娘,媽媽想給她找一個好的收養人家。海外留學歸來的B恰逢其時在網上發帖要收養孩子。
中間部分被這位媽媽講得含混其辭,薛正平倒也能心領神會。B是位隻身歸來的四十許男子,與海外的妻子存在婚姻關係。
簡而言之,不清楚中間手續是怎麽辦理的,B成了女孩的養父。
接下來的糟糕劇情,那位媽媽倒是輕易就出了口。薛正平也有過預判,但親耳聽到的時候,仍舊心裏一緊。
“他睡了我的女兒,後來又不要她了。我女兒已經瘋了。我要告那個人渣。”
薛正平從寫字樓的大堂玻璃上,看到自己的眉頭越皺越緊。
別的都不談,單那個女孩,無疑是無辜的。
不然,你能指望一個1歲的輟學姑娘於晦暗不明中明辨是非、未雨綢繆、自我保護嗎?
無辜的孩子,決不應該被大人忽視。
不然,孩子隻能自生自滅,甚至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薛正平憑空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