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仙人風姿
宣王府中,自打從靜安寺回來,赫連清便已然被軟禁於院落之中。
她一顆心砰砰的亂跳,走來走去,可就是消不去心尖尖的一縷急切和惶恐。
不錯,自己在靜安寺是急了些,可難道就因為這樣子,便要失了宣王世子妃的尊貴,從此以後便成為妾室之流?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這十數年來,她兢兢業業,費盡心思,用盡手腕。她除掉蘇葉萱,鬥了百里策招惹的那些個鶯鶯燕燕,拚命生下兩子一女,又費盡心思討好貴人立了功勞方才成為了這宣王世子妃。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地位。
難道就因為今日靜安寺小小的一樁事情,就讓自己十數年奮鬥,盡數化為流水?
這慕容姨娘好生可恨,一朝得勢,便是極為猖狂。
人家輕輕一句吩咐,這狐媚子卻當了真,拿了雞毛當令箭。
如今倒是真將自己拘起來,嚴加看守,竟不允自己對外透出那隻字片語。
實在是可恨之極。
想要將她鬥倒?沒那麼容易。
十多年前,她一介孤女,人家是海陵郡的尊貴郡主,和親而來,金貴之軀。可那又怎麼樣?她還不是靠著自己溫柔和心計,將一切盡數攏在了手中。
如今她赫連清,手底下暗中置辦了資產,私房也頗為豐厚,還有兩子一女,更有龍胤那些個權貴人物一些把柄。就算她一時不順,毀了名聲,必定可以徐徐圖之,再東山再起。
赫連清內心這些個念頭,一下子流轉了心尖,卻也是容色幽幽,頗為冷銳。
饒是如此,赫連清不知怎麼的,卻仍然覺得心中忐忑。
她竟隱隱覺得,暗處似乎有人編織了巨大的網路,要將自己纏繞住,將自己拖曳像黑漆漆的深淵。而這眼前一切不過是開始,有人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的,定要將自己拆了骨頭,讓自己萬劫不復。
想到了這兒,赫連清竟然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正在此刻,百里麟卻推門而入,眉頭輕皺。
赫連清見到自己兒子,如同見著了主心骨,頓時不覺哭訴:「我的兒,你可算是來了。今日母親在靜安寺,受了好大的欺辱。那個孽障,容他活到了現在,不知曉感激,反而反咬一口。早知曉,就讓他跟他那個不要臉的親娘,生生一塊兒去死好了。」
說到了這兒,赫連清也不覺輕輕擦拭面頰的淚水。
百里策已然是讓赫連清寒心之極,如今她只將自己全部的指望都放在自己這個俊俏能幹的兒子身上。
百里麟眉頭輕攏,眉宇間卻也是不覺泛起了一縷不易察覺的焦躁之色。
「如今宮中來了人,和父親透了消息,說要廢了母親世子妃之位。而父親,他已然允了。此事,已然是定局。父親特意讓兒子來告知母親一聲,否則這裡兒子還進不來。」
赫連清縱然是有所預料,卻也是如遭雷擊。
她臉蛋一點血色也沒有,顫聲說道:「你父親,他,他好生薄情。我跟了他那麼久,為了他做了無數事情,可是卻半點不念情分。這些年來,我忍著他的那些個女子,我只做睜眼的瞎子。可是他呢,無情無義!」
說到了這兒,赫連清淚水漣漣。
百里麟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埋怨:「母親,兒子早跟你說過了,對付那元月砂,兒子有全盤的計劃。可是你呢,卻橫插一手,如今不明不白沒了世子妃的位置。如今,如今我與弟弟妹妹的身份更是尷尬。以前我是宣王世子的嫡子,可是以後怎麼算,也沒這個例子。」
實則赫連清這般處境確實極尷尬,她既不是被悄悄處置,也不是休棄或者合離。如此罪不至死,又不願合離,偏偏又褫奪了正妻名號的,也就這個赫連清。
百里麟心忖,若赫連清自請被休,也許還是好一些。那就是個下堂妻,以後跟宣王府沒關係。可是之前生的子女,還是嫡出的。
偏偏,赫連清還要膩在宣王府,寧可以妾的姿態。
這話兒百里麟也不好提,提出來就是不孝,而赫連清也會不樂意。
自己這個親娘,還捏著錢袋子,以後自己還要依仗赫連清的私產。
百里麟捉摸著,赫連清被人算計了,果真是有些糊塗,其實那些個私產還是自己管來妥帖些。不過,這自然是徐徐圖之。
赫連清卻沒察覺兒子心中那些個彎彎道道,聽了只覺得悔恨交加。
「麟兒,母親上次聽你那麼說了,心裡實在是擔心得緊。你是無暇美玉,何苦跟那些個內宅狐媚子磕磕碰碰,弄壞了一點,我都是心疼。我寧可自己將這些個狐媚子處置了,讓你安然無恙。誰料想,卻是這個樣子。可這全繫於母親對你一片憐愛之心啊。」
這樣子說著,赫連清淚水漣漣,越發恨元月砂了。
都是這個賤婢,將自己鬧到如此境地。
百里麟心裡越發不耐,元月砂區區一個小姑娘,又算得了什麼。
赫連清就是沉不住氣,又一門心思將這些個心思盡數放在了后宅鬥爭之上。
正因為如此,方才招惹了這些個事情。
卻也好奇,以赫連清的心計手腕,怎麼就栽了。
「母親,靜安寺之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情?」
這般想著,百里麟卻也是不覺開口垂詢。
而赫連清嘆了口氣,也是將那靜安寺的事情說了一遍。兒子跟前,她也無甚隱瞞,包括那些個見不得光的事情。
百里麟不覺皺眉:「母親,素來行事妥帖,為何竟然這樣子的不小心。那個寧兒,幫襯下了葯,就應該除掉了。難道還當真留著,給她賞賜不成?」
「這些你道為娘沒想到?羅嬤嬤行事素來熨帖,可惜卻被那妖孽給剋死了。我有心提拔許娘子,是瞧著她是宣王府的家生子,拿捏身契,十分忠心。想不到她行事,居然是這樣子糊糊塗塗的。我讓她除了寧兒,之後她指天發誓,說之前已經將寧兒活活打死。哼,她倒是會狡辯。寧兒被打死的屍首之後是在靜安寺尋到,她以為這般就能將功贖罪。這樣子一個混物,留著也不中用。」
百里麟也是沒有將這個許娘子如何放在心上,卻倒是真正琢磨起了元家那個旁支女。他原本對父親的那些個女人並沒有什麼感覺,身為男人,三妻四妾也屬尋常。以後百里麟成婚,難道赫連清還不允他納妾不成?百里策只不過貪圖美色一些,也不算什麼很大的過錯。每次見赫連清將那些個狐媚子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百里麟的內心之中,其實並沒有多少感覺。
可是這一次,這個女人,卻是有些不一樣了。
畢竟赫連清斗過那麼多狐媚子,卻沒見將世子妃的位置給斗沒有了。
這嫡出的名分可謂是極為要緊,倘若沒有了,對前程可謂也是會有所傷損。
思及於此,百里麟對這個女子心中也是不由得油然而生一縷恨意。
他倒是真真切切的冷笑:「母親放心,如今元月砂這個狐媚,裝模作樣的,攏得些許好名聲。又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讓豫王也偏心於她。不過,只需讓她落入兒子的圈套,那麼這個姑娘一定會活不了多久。」
赫連清雖然性子陰狠,善於算計,可終究不過是個后宅女子。
這使在了元月砂身上的手段,始終也是談不上如何的大氣。
而自己,卻能讓元月砂捲入一些朝堂上的爭鬥,那樣子的驚濤駭浪,一定能讓夾在其中的小小元月砂粉身碎骨!
而赫連清更是心醉神迷的盯著自己兒子,如今她所能依仗,卻也是只有親身骨肉。這男人在他身上費了多年的心血,也能夠對自個兒狠心,可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都會向著自己的。
百里麟放緩了口氣:「母親暫且寬心,稍作歇息。服侍你的人,讓兒子上下活動,換做你的心腹,也讓你不必受苦。」
赫連清嘆了口氣,稍稍有些安慰:「你想個法子,讓陳娘子來服侍我。她素來做事沉穩,比羅嬤嬤還要伶俐。可惜是逃難來的,不是家生子。羅嬤嬤死了,我讓許娘子替了羅嬤嬤。那個蠢物,總是處處紕漏。北靜侯府安排不周,如今靜安寺更沒將寧兒處置。早知曉,之前提拔陳娘子,陳娘子做事很仔細,知曉輕重,也至於如此。」
百里麟點頭:「母親瞧中的,自然是可用。」
此刻,見過了靜貴妃的元月砂,方才乘坐馬車緩緩回家。
一路之上,她心緒起伏,不覺若有所思。
和周世瀾接觸了幾次,他這個人雖喜怒不定,人也輕巧狂浪,卻並不像元月砂所以為的深沉陰狠的人物。
若說是他策劃了種種陰謀,乃至於讓整個海陵蘇家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元月砂總是很難說服自己。
要不然就是周世瀾演技太好,要不然,也許此事關鍵在於周皇后而不是周世瀾。
周世瀾一時輕佻,招惹了風流孽債。
而周皇后長兄統共也就一個兒子,又是聰慧伶俐,周皇後為了侄兒前程,為了讓周家以後的家主跟她最貼心,為周世瀾籌謀這些個事情那也是說得過去。更何況,從十九皇子之死來說,周皇后和赫連清相互之間的關係並不尋常。
元月砂慢慢的曲起了手指,輕輕的抵住了下顎,一雙眸子卻也是泛起了漣漣凶光。
她想起從范蕊娘身體裡面尋覓出的那根銀針,以范蕊娘之死來陷害自己,這自然是赫連清的手筆。而那根銀針,跟從死去十九皇子身體里尋覓出的那一枚,可謂是極為相似。
靜貴妃的推測,顯然是正確的。
赫連清身邊豢養了一個神秘的殺手,而這個殺手,會悄然為赫連清除掉種種障礙。
不知不覺,馬車已經是到了元家。
元月砂正欲下車,卻聽到了一道溫和的嗓音:「我等待元二小姐多時了。」
說話兒的赫然正是莫浮南。
他容顏溫潤,在薄紗後面若隱若現,卻隱約可窺得臉頰之上一道淺淺傷痕。這就好似美玉有瑕,這玉越美,那瑕疵便是越發令人惋惜和厭惡。
喜嬤嬤亦然在一旁:「老夫人說豫王相邀,既是如此,不可失了禮數。元家之中,別人只道二小姐因為受驚,還在靜安寺休息一二。」
元月砂輕輕的點點頭,瞧來元家已經義無反顧的站在了豫王這一邊。
而這,自然絕不會只是元老夫人自己的意思。這必定是元家男人們共同作出的抉擇,故而元老夫人方才掌摑周氏,當眾打臉。
上了豫王府的馬車,元月砂悄悄合眼,小憩一會兒。
面對豫王百里炎,這無疑是一樁極耗費心力的事情。
百里炎聰明得緊,而且咄咄逼人,心思難測,很難知曉他的心裏面在想些什麼。
而自己既不能逃離,也不能對抗,而是要故意接近,加以利用,這無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她甚至沒有讓湘染跟隨,在百里炎這樣子的人跟前,湘染用處不大,而且容易露出破綻。
此刻,天已經漆黑一片了。
這個時辰,整個龍胤京城已然是步入了宵禁的時刻。
巡夜的士兵,倘若發現此刻還有什麼人在街道之上晃悠,必定是會將之捉住,加以盤問。可如今元月砂所乘坐的馬車是豫王府的,沿途暢通無阻,並沒有遇到什麼攔阻和盤問。
正因為如此,四周圍出奇的安靜,竟然沒什麼聲音和動靜。
元月砂半夢半醒的,眯了一陣子。
從小到大,她總是淺淺睡眠,就好似極警惕的幼獸,擔心於外界的危險,總是無法安心入眠。
就算是在蘇葉萱的香塌之上和蘇葉萱一起睡時候,她也總是會下意識的蜷縮身軀,不肯失去了意識。
元月砂的休息,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的。
除非是,受傷太重,身體的機能無法支持,只能不得不失去知覺。
今日要去豫王府,而豫王府又是極為危險的,稍作休息不過是為了恢復精力,元月砂自然是不會失了警惕。
可待元月砂猛然清醒時候,卻是忽而怔住了。
馬車還在繼續前行,可見自己並沒有睡著多久。
然而縱然只是片刻的失神,已然是令元月砂一陣子的毛骨悚然。
如今雖然已經醒來,卻也是陣陣的后怕。
若在自己失神那一刻,有人對自己不利,那又如何?縱然如今她在豫王府的馬車之上,有豫王臉面,整個京城應當無人能掠鋒銳,而百里炎如今對她尚算和善,有意籠絡收買。可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也是決不能稍稍疏忽的。
她慢慢的沉下心,倒也找到了這樣子古怪事情的源頭。
就在方才自己朦朦朧朧的休憩時候,有一道幽幽弱弱的簫聲響起。那悄然響起的簫聲,非但沒有引起元月砂的警惕,反而竟似糾糾纏纏,不知不覺,令自己漸漸沉睡。
如今元月砂細細去聽,這簫聲低沉優美,令人不由自主的讓人沉醉。讓人不覺好似到了空曠的原野,任由縷縷的清風拂過了身軀,御風而起一路前行,然後到了巨大的水潭邊,看著瀑布傾斜入潭,水霧朦朧如煙,一旁還掛著一輪皎潔無比的明月。
那夜色下幽幽的簫聲竟然彷彿有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魔力,讓人眼前浮起了種種美好的場景。這除了顯露吹奏者出挑的樂器造詣,竟隱隱有些個惑人心神的可怖。
方才失神小憩之後,元月砂也是不覺精神極佳。
她不覺撩開了車帘子,想要瞧個究竟。
記憶之中,這簫聲也是纏綿一陣子了,聲音並不怎麼大,卻始終糾糾纏纏,好似總在自己耳邊響起一樣。
這個時候,全城宵禁,那馬車之外,一片黑漆漆的,竟沒有一點兒燈光。
唯獨那豫王府馬車車頭,系著一盞小小的風燈,因為防風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薄紗,只能隱約照見周圍一丈的距離。
這個夜晚雖然沒有落雨,可天空卻是有一朵朵的雲,遮擋住星辰光輝。
甚至連月亮也是被雲彩輕籠,瞧不見樣子,只透出一縷淡銀色的朦朧月輝。
一眼望去,整個城市仿若沉浸在了墨汁之中,自然也是瞧不見別的人影。
唯獨那縷縷簫聲,仿若自然是從風中透出來來,天生就有,輕盈的在耳邊回蕩。
這京城的道路用塊塊青石板修葺得十分平整,加之豫王府的車夫車技實在是了得,故而行駛時候也是沒什麼聲音。
馬車頭前那盞防風的紗燈輕輕的一晃一晃,映照在元月砂的臉頰之上,竟顯得出奇的瑩白透亮,好似透明一般。
入夜後空氣也是變涼的空氣令人為之精神一振,一股子涼爽的清風輕輕的吹拂在元月砂的面頰之上,讓元月砂鬢邊髮絲輕輕的搖曳,拂過了白玉般的小臉。
馬車轉了個彎兒,元月砂眼前卻是豁然一亮。
她眼前正是蘇家在京城有名的七層琉璃塔。
蘇侯爺所娶妻子是龍胤數一數二的皇商洛氏,手中財帛也是頗豐。
洛家身為商戶,據說斂盡了天下財帛。后又恐被皇族忌憚,捐出了大半家資,更將洛家嫡女嫁入侯府。
從此以後,也是低調行事,故而免去了巨禍。
而在洛家捐出了大半家資時候,更以為楊太后祈福名義,在京城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之上,硬生生隔了一塊地修建了一座七層琉璃塔。因恐逾越規制,高過皇宮,所以方才修了七層,而不是九層。洛家巨富,自然是將這琉璃塔修建得美輪美奐,極盡奢華。便是塔上一塊塊瓦片,都是上等琉璃所燒制。這一片瓦,只怕也夠中等之家吃上十年。
然而如今,就是在這琉璃塔上,卻不知什麼時候,塔頂多了一道淺淺的身影。
那人手指按著一柄翠綠的簫,指骨長長的,被悶悶的月輝一映,竟似有些白慘慘的味道,流轉骨玉般的光澤。
雖是身影有些晦暗,以元月砂的聰慧卻也是能分辨得出他的身份。也就是那一日一面之緣的長留王百里聶。
正在這時候,一陣風吹過,吹開了天上的雲彩,讓一輪明月皎潔,光芒如牛乳一樣灑滿了大地。
一時之間,那七層琉璃塔之間的片片琉璃瓦被月華一映,光彩流轉,瑩瑩生輝。
百里聶那身衣衫顏色素白,也不知曉是什麼材質,被月輝一映,泛起了淡銀色的光澤。那髮絲映著皎月的光輝,也似乎微微透明。
那風吹散了雲彩,也將百里聶的衣衫和髮絲輕輕吹拂,映著琉璃塔邊一輪半圓的皎月,月亮將一邊的雲彩也映照的片片微亮。
而自始至終,那縷縷簫聲也是流轉不絕,絲絲入風,縷縷扣弦。
便算是元月砂,這一刻也是不覺微微有些恍惚。此時此刻,這明月之下,琉璃塔上,雪衣碧簫的那個男子,竟好似風姿曼妙的仙人。
旋即元月砂回過神來,慢慢的收斂了自己眸光。
這世上也沒什麼仙人的,只不過是這位長留王殿下天生風姿出眾,又在那高處吟風弄月,吹拂碧簫,免不得讓人心生錯覺。
而載著元月砂的馬車停了停,莫浮南更下了馬車,與豫王府其餘之人一併向著百里聶行禮。
百里聶簫聲微頓,側過頭來,輕輕的點了下頭,旋即又將蕭湊到了淡色的唇邊吹拂。
莫浮南也不以為意,重新領著元月砂上路。
似也是知曉,元月砂必定心中好奇,莫浮南已然輕柔的解釋:「豫王有令,無論什麼時候見到長留王,豫王府上下都不可失了禮數。」
元月砂輕輕點點頭,她自打入京,便知曉豫王府的人是何等張狂。便是周家這樣子的外戚,也不見有一點兒在意敬重。想不到百里炎對他這個皇弟,倒是頗為禮遇。
其實兩人並非一母同胞,百里聶是寵妃之子,生母早逝,打小就受寵。而百里炎母親則是區區宮婢,一遭有幸,得了恩寵,才生下了個皇子,這可是天大的福分。百里炎幼年時候,宣德帝甚至有些記不得有這個皇兒了。
這非同尋常的禮遇,要不然就是有非比尋常的情誼,要不便是當做了十分需要在意的對手。
元月砂這樣子想著,一雙眸子漸漸沉潤,馬車行駛了一陣子,那簫聲也漸漸淡了,聽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便到了豫王府。
元月砂輕盈的下了馬車,踏入了府中。
天色已晚,豫王府道路兩旁結了紗燈,朦朦朧朧,雖然並不如何明亮,卻已然能瞧得出整個豫王府修建得美輪美奐。
元月砂也聽聞,百里炎喜愛享受,衣食住行,吃喝用度,樣樣都是要挑最好的。他甚至不樂意裝一裝,做一個儉約樸素,吃苦耐勞,心繫百姓的賢王。
誰都知道,豫王性子霸道。
尋常之人,難入百里炎的法眼,可一旦入得百里炎的眼,只要你有本事,那麼什麼樣的榮華富貴都可以得到。
金銀珠寶、高官厚爵、美女俊男,這些個東西,雖然是俗氣,可俗氣的東西,喜歡的人也多。
就算你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要求,百里炎就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只要你跪下來誠心誠意的祈求,神明就能賜予你恩澤,讓神跡出現在你的身上。
想到了這兒,元月砂唇瓣浮起了一縷淡淡的笑容。
只可惜,自己出不起讓百里炎為蘇家報仇的籌碼,不能讓這神明垂憐恩顧,更不能讓神跡發生。
她低低的垂下頭去,瞧著自己足下的路。
這條小徑,鋪的鵝卵石顆顆挑得圓潤,在燈火和月光的映照之下,泛起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更似一條淡銀色的星雲仙路,讓元月砂通上了天宮的瓊樓玉宇。而她纖弱的步伐,一步步的踏了上去,慢慢踏入了這富貴煙雲之中。
領路的丫鬟雙蝶不覺開口:「這麼些年,王爺還是第一次讓莫公子領著個姑娘入府。元二小姐在王爺心中,果真是與眾不同的。」
那言語討好間,卻不免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試探之意。
元月砂垂頭笑笑,並沒有應話。
而莫浮南卻不覺淡淡的說道:「雙蝶,不必多口。」
那口氣也並不如何嚴厲,雙蝶卻驀然打了個寒顫,竟不自覺的流轉了幾許懼色。
莫浮南一直斯斯文文的樣兒,在百里昕跟前更似束手無策,可這樣子一個初見覺得斯文溫柔的公子,卻輕描淡寫逼迫周氏,更讓豫王府婢女下人無不畏懼幾分。
元月砂輕輕的側過頭去,只見朦朧燈火下,莫浮南俊俏的容貌若隱若現,而這一邊的側容之上,可巧就是那道猩紅疤痕所在。
她記得那一天,自己一劍揮過去,那玉容的公子面頰之上添了一道疤痕。對方尖聲叫著:「我的臉,我的臉!」
他手掌按住了臉蛋,血珠子從手指縫裡面一顆顆的滲透出來,眼睛裡面流轉了濃濃恐懼。
那時候的他,可一點不像現在這等鎮定自若的莫浮南。
元月砂甚至有些惡趣味的想,不知道莫浮南以後知道了自己就是那個曾經的刺客,也不知曉會是什麼表情。
這一路之上,雙蝶也沒多插口,竟似啞巴了一樣。
她到了一處院落,不敢踏步進去。
而莫浮南領著元月砂入內,這院子裡面似種了許多花卉,皆是名種,在盛夏的時節開得十分鮮潤燦爛,香氣馥郁。
元月砂隨著莫浮南穿過了門扇,踏入了內廊。
房間里燈火通明,點了很多根蠟燭,明晃晃的。
而地上鋪的,卻已經不是一塊塊的青石板或者一顆顆的鵝卵石,而是一片片的白玉。元月砂踏在了上面,只覺得那玉石上的涼意似也透過了鞋底,潤透了足心。
難怪百里炎醉心於權柄,原來這就是權力說帶來的種種令人迷醉之處。
婢女將一層層的流蘇帷幕拉開,上等的絲綢讓香料熏陶熏過,竟有一種奢靡到了極致,反而好似茶花荼蘼糜爛的富貴氣息。
一名青色衣衫,溫雅幹練的女子盈盈而出,元月砂也認得,正是王府的女管事靳綠薄。
綠薄也不復那日宣州之時的脆弱,又恢復了平素溫和而沉穩的樣子。
「元二小姐來了,王爺正在沐浴,還請稍等。」
容色淡淡,瞧不出心中喜怒。
元月砂聽到了水聲,不覺輕輕側頭望過去。
入目卻是一扇寬闊的屏風,那屏風之上勾勒了朵朵艷冶牡丹。畫工畫技了得,朵朵牡丹嬌艷欲滴,竟似要破屏而綻放。
而就在那屏風後面,卻也是隱隱約約,有著人影晃動。
瞧來隔著這扇屏風,就是百里炎沐浴的浴池,而此時此刻,百里炎便正只這浴池之中沐浴。
元月砂也就隔著屏風等待,聽著裡面沐浴動靜。隔著一道屏風,自然什麼聲音都擋不住。元月砂瞧著莫浮南,對方倒是一直都是溫文爾雅之態,並沒有什麼尷尬之意。
她聽到百里炎問了一句可是元二小姐來了,莫浮南應了一聲是,百里炎就沒有說話了。
過了一陣子,隱約見百里炎起身,幾個奴婢服侍他更衣,又取了幹了的帕兒,為他抹去發間水汽。
待衣衫整齊,百里炎才從屏風後面踏步而出。
他一身淡墨色長衫,腰間纏著一條黑金蟒帶平添幾許的貴氣。一頭長發讓人用帕兒細細擦去了一縷縷的水汽,又用玉梳子梳得整整齊齊的,卻因仍有幾許濕潤之氣,輕輕的披散,並未束起。
許是因為方才沐浴過的關係,百里炎周身似還染了幾分潮潤之氣,淡墨色長衫微微松,鎖骨若隱若現。可饒是如此,百里炎那一雙泛著金屬光澤的眸子,卻仍然是沉穩得近乎沒有絲毫溫度。
「久等了。」百里炎淡淡的說了一句,許是因為此處淡淡的水汽,竟似讓這一句久等了染上了幾許的模糊。
眼見百里炎離開此處,元月砂盯著百里炎的背影,卻也是不覺盈盈跟上。
百里炎換了一處地方,元月砂踏步進入之際,倒也不覺微微驚訝。
還以為豫王府內,必定是奢華處處,無論哪裡都是描金綉玉,富貴逼人。
然而這件客室,卻布置得清幽雅緻,整潔乾淨。
一扇扇薄薄絲竹帘子被撩開,院子外景緻被引入了房中,如今夜色沉沉,燈火一映,隱約可見種了許多翠竹。
而樑上絲囊里盛了了些驅蚊蟲的香料,清香宜人。
百里炎落座,他面前几上擺的並不是燈盞,而是擺放了一顆明珠。
伴隨這顆明珠幽幽吐露光華,染在了百里炎那淡墨色的衫兒上面,竟似給百里炎染上了幾許書卷秀雅之氣。
唯獨那一雙眸子幽幽冰冷金屬冷銳光彩流轉,竟似什麼鬼魅凶獸。
一名俏婢領著元月砂落座,元月砂的座位離百里炎不遠,几上擺著一具古琴。
那琴木材極少,上面的漆卻有些老了,應該是一件舊物。
琴上有幾個古篆,金絲鑲嵌,元月砂不通古文,也不怎麼認得。
百里炎不覺淡淡道:「元二小姐覺得此琴如何?」
元月砂手指輕攏,撥了幾個弦,有金石裂雲之音。
「豫王殿下這具古琴,音色美妙,很是不錯。」
綠薄輕柔的說道:「這具古琴焦墨,是以前的名匠樂雲子的作品。后因為戰禍,輾轉流轉,最後落入了一個窮苦的琴師手中。王爺得之,花了許多的心血,令人修復。王爺喜愛音律,故而對這些樂器等物,向來愛惜,也是不知曉花多少心思收集網路。近些年來,王爺所收集的樂器之中,便屬這具焦墨,最是讓王爺喜愛了。」
百里炎淡淡說道:「聽聞如今元二小姐在元家亦有學習音律,好似綠綺、妙風這樣子簡單曲子已經是練熟了,如今又學了蘭陵曲。」
元月砂答道:「正是如此。」
她不覺心忖,瞧來自己一舉一動,百里炎竟似了如指掌。她在元家學習什麼,學到哪裡了,百里炎居然一清二楚。
這固然是顯得豫王府勢力龐大,什麼都弄得清楚,可也有一種被人死死盯住,宛若被當做獵物看住的不悅之感。
百里炎那雙眸子,漣漣掠動了宛如金屬般的光芒,竟似不由自主,添了幾許的野獸之氣。好似無論什麼東西,讓百里炎一旦盯上了,那就死死糾纏,怎麼都不肯放。
元月砂面上倒沒什麼異樣之色,仍然是一派沉潤之氣:「蘭陵曲才學幾日,也還沒談熟。」
這蘭陵曲,據聞是蘭陵王妃所譜寫,是一首很難學的曲子。想要彈好,一個調都不走,便是宮中琴師,也是少有如此技藝的。
可百里炎卻說道:「勞煩元二小姐彈奏一曲蘭陵曲如何?」
元月砂目光閃了閃:「就怕技藝淺薄,污了豫王殿下的耳朵。」
百里炎唇瓣驀然浮起了一縷淡淡的微笑,誰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不要緊的。」
元月砂也沒說什麼,手指輕拂,按上了琴弦。
她輕攏慢斂,彈奏這一曲蘭陵曲。
元月砂才開始學,整個調記得,卻彈得不怎麼好,時不時錯了音。
百里炎這樣子聽著,卻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喊停,只端起了杯子,緩緩飲了一杯清酒。
綠薄亦是名門出身,精通音律,這樣子聽著,她忍不住望向了百里炎。
瞧著百里炎沒有說話,綠薄心中有些驚訝。
百里炎對什麼都很挑剔,別的也還罷了,於那音律之事,可謂是極上心,容不得別人有半點錯處。
曾經京城有個琴娘叫芸芸,一手好琴技,琴曲彈奏得十分美妙。那時候,也是不知曉惹得多少達官貴人追捧,一擲千金。豫王聽到了芸芸的名聲,將這艷娘請入府中,讓芸芸撫琴一曲。那琴姬受寵若驚,來到了豫王府,卻因為緊張彈錯了一個音,百里炎也就揮揮手,讓她就這樣子走了。那芸芸此後名聲大跌,少了許多追捧。她容貌美麗,琴技也確實不錯,可百里炎卻並沒有什麼憐香惜玉之心,護花惜花之情。這絕美容顏,稀世技藝,在百里炎眼裡竟似塵土不如。
可元月砂這首曲子談得生澀,調子一聲聲錯了,曲調不好聽,對於精通音律的人而言更是一種折磨。
然而百里炎不但沒有呵止,反而認認真真的聽著,聽得竟似極仔細。
綠薄實在不懂,元月砂那糟糕至極的琴音,又有什麼好聽的。
元月砂卻沒什麼慚愧之意,她早說了自己技藝不精,可百里炎自己要聽。既然是如此,彈得不好,她也是不必有什麼慚愧之情。
莫浮南卻忍不住在想,這首蘭陵曲極為複雜,元月砂才學幾天,就能彈奏到如此地步,殊為不易。她雖來自南府郡,從前不懂這些風雅之事,繼母也未曾將她好生教導。可是天賦異稟,聰慧異常,到了京城又能刻苦學習,如今在豫王跟前也能泰然處之。這份心性與天賦,莫浮南自認是不如的。
一曲琴聲彈奏完畢,百里炎也沒說什麼,讓人取了焦墨放在了自己跟前。
他用水凈手,洗去了手掌上沾染的淺淺水汽,旋即又用絲帕將手掌擦拭乾凈。
百里炎手指按在了琴弦之上,彈奏的正是元月砂方才彈的蘭陵曲。
琴聲淙淙,卻自是與元月砂彈奏的有天淵之別。
綠薄一雙眸子裡面,更不覺流轉了迷醉之色。
世人只道豫王狠辣果決,又怎麼能想得到豫王自己也精通音律,文采琴技也十分了得呢。
也唯獨這樣子的男人能扣動綠薄的心房,讓綠薄念念不忘。
百里炎一曲撫完,輕輕的抬頭,瞧著元月砂:「元二小姐好生練習這首曲子,以後再在本王面前撫這首曲子,不能夠有一點錯。」
縱然是命令語氣,卻也是不覺讓綠薄有些不自在。
百里炎這樣子相待,終究是有些與眾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