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真兇暴露
元明華痴痴的向著,從元月砂清醒之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一下子涌過腦海。
她愈發肯定,眼前這紅粉嬌娥,秀美麵皮,根本不過是冒名頂替,不是原來貨色。
也不知哪裡來的野種,充作元家血脈,一路到了京城,奪了自己姻緣,踩了自己麵皮。
一時之間,元明華身子搖搖欲墜。
正因為她不是真正的元月砂,所以才厭了唐文藻,毀了他名聲,要了他性命。范蕊娘死得不明不白,周氏也被送出京城,連跟她作對的百里纖周玉淳,一個個都沒什麼好結果。
越這樣子想,元明華越發心驚。
眼前少女身子纖弱,姿容姣好,卻分明是個極有手腕的妖孽。
她原本心中惱恨,想要立刻嚷嚷出來。可待她想到稍稍多一點,卻好似被潑了一頭涼水,頓時也是清醒了不少。
那妖孽本就狡詐多智,慣會演戲。就算自己嚷嚷出來,她眼淚珠子一抹,腔調一擺,鬧出了個委委屈屈的樣子。
旁人瞧見了,也只會覺得自己這個姐姐沒有氣度,見不得她嫁進侯府,胡言亂語。
更何況自己除了知曉原來的元月砂吃不得花生,實無什麼真憑實據。而這件事情,京城原本無人知曉,也無人佐證。
鬧騰動靜大一些,別人還道自己含酸吃醋,不依不饒。如今她原本在元家待得尷尬,那反而更不知如何自處了。
更何況這妖孽害死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鬧得厲害了,也是不知曉會用什麼樣子的法子來算計自己。說不準怎麼樣子死了,也沒人知道。
想到了這兒,元明華一腔的火氣,反而慢慢的壓了下去。
她不覺想起方才提及,這一次元月砂說親,要將南府郡的雙親請來,問一問他們意思。
爹娘要來,這可真是很好的機會。別說這個假貨,便是真的元月砂,也是不討他們喜愛。
她要揭破這妖孽畫皮,自然是徐徐圖之,可是不能著急。
等揭破這妖孽真面目,慢慢的,再將她粉身碎骨,碾壓成微塵。
正在這時候,元明華聽到了些動靜,不覺回過神來。
元薔心一攏衣衫,臉上分明添了幾許淡淡的惱色。
她今日瞧著元月砂被侯府挑中,本來就一肚子火氣,禁不住尖尖的指著伏在地上丫頭罵起來:「不長眼的東西,好好的橫衝直撞做什麼,驚擾了貴客,瞧你怎麼樣。」
這樣子說著,元薔心輕輕一攏裙擺:「我新做的衣衫,繡的是金絲銀線,花了不少銀錢。要是撞壞了,你賠得起嗎?」
元明華瞧來丫鬟衣衫服色,是元家粗使丫鬟的裝束,身子矮小瘦弱。大約是撞見了客人,一時受了驚嚇,好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
她心裡冷哼,不懂事的奴才,也沒放在心上。
若了平時,元薔心罵了幾句也就罷了。可是如今,她的心上人居然挑中了元月砂,這讓元薔心心裏面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如今逮著一個犯錯的奴婢,她自然也是要多罵幾句,發泄心裏面的怒火。
「你到底是哪一房的奴婢,你家主子怎麼教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而那個奴婢,一句話也不說,身子仍然是瑟瑟發抖。
那淚水一顆顆的滴落,落在了手背上,潤入了泥土裡面。
元月砂嗓音柔和如天邊的雲彩:「薔心妹妹,她是我院子里粗使的丫鬟,才入府沒多久,實在不懂規矩。她衝撞了你,我跟你賠不是了。」
元薔心越發厭憎了,原來竟然是服侍元月砂的,難怪這樣子令人討厭。
「我怎麼擔當得起,既然是月砂院子裡面的丫頭,我這新做衣衫活該遭罪。」
元月砂微笑:「薔心衣衫壞了,我替你做一件新的。」
她說話軟綿綿的,元薔心只覺得跟她爭辯下去也很沒意思了。
心中卻也是忍不住惱怒,元月砂看似步步退讓,還不是為了在蕭英跟前留下了一個賢惠大度的名聲。
這口口聲聲,只說不樂意嫁入侯府,手段卻沒見少。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使了狐媚的手段,居然將蕭英這樣子勾住了。
元薔心冷笑:「你快嫁入侯府,做侯爺填房了,我可當不起。再來家裡面姐姐妹妹的,沒道理為了一件衣衫計較。」
她見那婢女仍然跪著,心裡一陣子惱怒。
元月砂不是什麼好東西,丫鬟也很有心計。
自己不過說了幾句,就這樣子一副害怕的樣子,彷彿自個兒將她如何苛待了一樣。
元薔心忍不住向前,踢了了她一腳:「還跪著做什麼,我都不敢責怪你了,可是不要在貴客面前失了禮數。鬧得好似,我將你怎麼樣了一般。」
元月砂教出來的,都是些矯揉造作的貨色,一個比一個會演戲。
就在這時候,元薔心的手臂被一片手掌拉住。
她一愕,回頭就瞧見了元月砂了。
元月砂一雙眼睛沉潤,黑漆漆的,不知怎麼的,竟讓元薔心內心升起了一縷懼意。
旋即,元月砂扶起了地上的姑娘:「煙沉,起來吧。」
煙沉臉頰之上滿是淚水,樣兒也十分凄然,彷彿是被嚇壞了。
元月砂掏出了手帕,輕輕的抹去了她面頰之上的淚水珠子。
一場小小的風波,誰也是沒放在心上。
蕭英不動聲色的瞧著元月砂,那一日宮中一見,這個小姑娘又凶又倔,全不似壽宴時候那樣子溫溫柔柔的。
她分明是不喜歡自己的,可是今日卻只略拖了拖,瞧著溫柔順從。
只恐怕元月砂骨子裡也沒這樣子聽話。
可元月砂無論使出什麼手段,都逃不出自己手掌心。
她就好似一匹烈馬,越是兇狠,馴服起來才更有意思。等自己將她降服,以後一定乖乖順順的,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命令。
元明華也瞧著人,可是瞧的卻是別的人。
她看到剛才摔倒的那個婢女,也就是元月砂院子裡面的那個煙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蕭英。這個粗使丫頭自然是身份卑賤,樣子也沒多好看,皮膚黃瘦,瘦瘦弱弱。可是這樣子卑賤之軀,卻好大的膽子,盯著蕭英瞧也瞧不住,眼睛發澀,面頰也似浮起了激動的紅暈。她那個樣子,似乎是話也不會說,身子也不能動了。
這可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元月砂院子里的下人,突然撞見了蕭英,就算身份卑賤,容貌粗鄙,卻仍然是不自禁的動了春心。只怕剛才撞了元薔心,也是因為瞧見蕭英失態的緣故,可當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元明華瞧了瞧煙沉,又看了看蕭英,突然覺得很有意思,甚至忍不住唇角浮起了淺淺的笑容。
她覺得那妖孽運氣不怎麼好,讓自己由著一塊酥糖窺破假冒的身份,如今又發覺了元月砂院子里粗使丫頭有了不該有的心思。這個煙沉如此粗鄙,論來自然是痴心妄想。可越是這樣子,難免是意難平。一個女人嫉妒起來,心裡會是什麼樣子的不是滋味,元明華比別的誰都明白。
煙沉身份本來就卑微,樣子也不好,如今有了嫉妒的心思,要收買這個丫頭更是成為了一件不算太難的事情了。
元明華袖子里的手指頭一根根的捲縮起來,悄悄的捏成了一個拳頭。
她心裡有個聲音涼絲絲的叫著,不要急,不要急,自己一點一點,慢慢的算計,是一定能將元月砂這個妖孽生生除掉的。
今日自己所遭受的羞辱和失望,一定是會一點一點的,都盡數回饋到了元月砂的身上,十倍百倍的奉還。
雪芍院裡面,院子里的下人得了消息,也不自禁歡喜起來。
元月砂不過是南府郡的小姐,想不到居然能嫁入侯府,這一次可真是燒了冷灶,當真是令人歡喜。
「老夫人喜愛二小姐,我早便說了,她是個有福氣的。元家好幾個嫡出小姐,可偏偏老夫人只給咱們這一位又送衣衫又添首飾,衣食住行無不關心,我原本就說了,她准能做侯夫人。」紫竹不覺笑吟吟的。
她和畫心對望一眼,自然也是瞧出了對方的心思。
元月砂若能嫁入侯府,她們自然是陪嫁的丫頭。
這大戶人家,陪嫁的婢女是做什麼用的,自然是心知肚明。
就算當不成妾,也能做個通房丫鬟,主子身子不方便侍候時候,就能以身相替。
至於元月砂給不給這個機會,就瞧能不能入元月砂的眼了。
兩人不覺打定了主意,要將元月砂服侍得更加周到殷切。
至於別的話頭,如今倒是暫時可不必提。
若是提了,倒是顯得自己心裡急,急功近利,很會算計。
倒不如表現得本本分分才好。
正這時候,湘染卻過來,微微有些擔切之色:「咱們院子裡面的煙沉,似乎是生病了。我剛才問了小紅幾個,說她回來了后,就鎖著在自己房間里,請假推了活兒。」
畫心冷笑:「她好大的架子,只怕是心思太活絡,添了一些本來不該有的非分之想,倒鬧得自己身子不痛快。」
湘染聽得有些好奇:「這話兒怎麼樣子說?」
紫竹也面色不悅:「她一個掃地洒水看花的丫頭,又是咱們院子里的,原本連見這些個貴客的資格都沒有。好端端的,如今到前面的院子裡面,怎麼就這樣子湊巧。她見過了蕭侯爺,就神魂顛倒,忽而就回來染了小姐病,都不肯見人了。也不瞧瞧自己什麼模樣,什麼身份。只不過如今二小姐好事近了,若這時候處置府裡面丫鬟,不免讓那些嫉妒的人說嘴,說二小姐不慈。只不過這丫頭,是要防著些。」
湘染雖然聽她們這樣子說,打心眼兒也不相信煙沉是有這樣子心思。煙沉是元月砂忠心耿耿的下屬,是絕不會如兩人所說的那樣子,更不會醉心於蕭英那個樣子的男人。
她不動聲色:「這話兒也不必說了,煙沉不定是真染病了,要好生將息。待會兒,我讓人熬藥送過去。」
湘染心裡著急,很想要知道煙沉怎麼了。不過煙沉只是個尋常的粗使丫鬟,她面子上也是不能太殷切。
天色漸漸的晚下來,晚霞散去,也沒什麼亮光。
元月砂輕輕的推開門,緩緩的進了煙沉的房間。
湘染點了燈,照亮了屋子。
元月砂掃了幾面一眼,上面有一碗葯,兩碟精緻點心。這是湘染吩咐了,小丫頭送上來的。可卻一點兒都沒有動,如今葯湯和點心都已經涼透了。
煙沉獃獃的坐在了床上,似乎石頭雕成的,話兒也沒有說。
元月砂到了床邊,輕輕的握住了煙沉的手臂。
「煙沉,煙沉,你究竟怎麼樣子了?」
煙沉淚水忽而簌簌流下來,臉頰之上沾滿了淚水珠子。
「將軍,我,我這些年來,就會想起十三年前,那一天,死了好多好多人的那一天。這麼多年了,我提都不敢提,想都不敢想。」
她的嗓音既沙啞,又陰沉。
十三年前,流寇洗劫了整個海陵王府。
那樣子屍山血海,那樣子滿府血污。
海陵蘇姓一族,就是被殺得乾乾淨淨。
蘇氏一族海陵兩百年基業,依附龍胤不過兩載光景,就這樣子竟被斷得乾乾淨淨。
元月砂眸光輕輕的閃動,一雙眸子不覺輕輕的泛著光。
「那支流寇,早命人查過了,可是居然是來無影,去無蹤。所得的些許線索,卻實在瞧不出什麼端倪。哎,那一次你活著,可是一提起那時候的場景,你就會很害怕,什麼話兒都不敢說。」
說到了這裡,元月砂言語頓了頓,嗓音變得很溫柔,充滿了鼓勵。
「可是小煙,你已經長大了,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你小時候會怕那些人,可是當你長大了,就應該變得堅強,你非但不應該怕,還應當去仇視他們,報復他們。你呀,可是不能怕他們一輩子,讓他們瞧笑話。」
說到了這兒,元月砂的手掌,卻也是輕輕的按上了煙沉的臉頰。
煙沉唇瓣輕輕的顫抖,輕輕的點點頭,終於開始說話了。
「那,那是,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那,那,一年,我五歲。」
她嗓音仍然是輕輕的顫抖,也好似喘不過氣來了。
可饒是如此,卻仍然是將話兒繼續說下去了。
「那一天,是,是宣慰使的壽辰,娘,娘本來憂心大哥,瞧他遲遲也不肯回來,很是掛心,好幾個月都是愁眉不展。不過那一天,她倒是歡喜了許多,還,還讓我穿上了一件新衣裳。她抱著我,讓我恭喜了海陵王。然後,又抱著我到了海陵王妃的身邊。我記得那一天,整個海陵宣慰府可熱鬧了,來了好多叔叔伯伯,都是我認識的。我跟幾個認識的小姑娘,就簇擁在王妃身邊。那一天,王妃真的好漂亮,穿著很好看的衣衫,又是那樣子溫柔高貴。我們這些小孩子無法無天,在她身邊鬧騰,她也是一點兒都不生氣,還分了糕餅和我吃。」
元月砂知道,海陵王一生之中,也只娶了一個妻子。王妃給他生了四子一女,蘇葉萱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其中最小的四公子蘇斷青當年才十二歲,卻天資最佳,拜了北域劍身顧傾城為師。顧傾城十分欣賞於他,說這個小徒弟有宗師的根骨。蘇斷青歲數比兩個哥哥都小,然而兩個哥哥聯手也贏不了他的。可惜這樣子天才般的少年,還不是在那場屠殺之中,成為了犧牲品。可憐他再沒福氣長大了。
那時候元月砂和凌麟卻領兵在外,幾乎抽空了蘇氏大半精兵。
這是朝廷諭令,不得不順。那時候元月砂的心裏面,也是老大的不樂意,心裡很不歡喜。她覺得自己不能夠回去喝海陵王的壽酒,心裏面很是不歡喜。可那時候,元月砂雖然稍展頭角,算不得軍中真正統領。就算她想恣意任性,那也是沒這份資格。
可是為什麼偏偏這樣子的巧,蘇氏一族卻被屠戮。
若不是精心安排,元月砂說什麼都是不肯相信。
可是誰又能有這樣子的魔力,布下了這樣子的算計,造就了這樣子可怕的屠戮?
這絕不是區區赫連清爭風吃醋所造成的結果。
從元月砂一開始踏入京城,赫連清固然是要死的,可是卻絕非她最重要的目的。
這麼些年了,元月砂也沒查出個頭緒。
如今卻好似透出了一縷希望的曙光。
煙沉一雙眸子也染上了回憶的夢幻般神采。
「我吃了糕兒,有些累了,便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子。後來一陣子喊打喊殺的聲音傳來了,鬧騰著睡不著覺。海陵王妃過來拉住我的手,讓我趕緊起來,讓孩子們都偎依在她身邊。也沒多一會兒,郁統領過來了,說有流寇突然就殺入了海陵王府,猝不及防,已經是死了許多人了。他說王爺和府中侍衛在前面擋著,先護著女眷離開。我很害怕,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我娘在叫我名字。我也是不知道多歡喜了,站起來時候摔了一跤。我娘將我抱起來,她身子也是輕輕發抖。」
「郁統領送我們出來時候,沿途都是死人,有許多我都認識的,血染得地上都紅彤彤了。我也不敢多瞧,匆匆上了馬車。馬車開得很快,我娘抱著我,輕輕的在我耳邊說,只盼望你爹沒有事。我心裏面很難受,哥哥已經不見了,要是爹沒有了,那怎麼辦。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有人驚叫,說起火了,起火了!我們一看,整個宣慰府已經被點著,紅彤彤的燒得噼里啪啦,半邊天空都已經被映紅了。許多人都忍不住哭出來,擔心不已。」
「我們這一隊人,有女人,又有孩子,又是坐著馬車,跑也跑不快。過了一陣子,海陵王風塵僕僕,身上染血,帶著三位公子,還有活著的下屬,追上了我們。我爹還活著,娘也放了心。可是同行有些女眷的家人,已經是死在了第一次的突襲之中了。她們終於得了消息,忍不住放聲大哭。可是,卻沒傷心的時間,王爺跟上了我們了,沒多一會兒,那些流寇也是跟上來。他們樣子打扮得很奇怪,黑色的鎧甲,卻戴著白慘慘的面具。那樣兒,就好像是白天見到了活鬼似的。」
元月砂心裡隱隱有些瞭然,這些女眷能夠逃出去,實則是故意為之。
海陵王驍勇善戰,身邊的親衛也是兇悍無比,想要誅殺他,就算是大軍壓境,可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實力懸殊,海陵王大可以殺出血路,隱匿於北漠的山林之中,徐徐圖之。
可是這些流寇,偏偏在海陵王做壽時候襲擊,突如其來,狠辣無比。這不單單是因為忠心於海陵蘇氏的下屬都會來做壽,那些女眷也會來。
就算海陵王跑得開,可是那些女眷,上了馬車,帶著孩子,一路上哭哭啼啼的,怎麼也走不快。她們就是一堆肉餌,引得海陵王來保護,離不開她們,不但不能揚鞭遠去隱匿山林,還要分出一份心思護著這些婦孺。
這樣子誘殺的手段,可以說既卑鄙,又兇狠了。
之後元月砂回來瞧過,宣慰府化為灰燼了,裡面一疊疊的身軀都是化為了焦炭。
還有許多屍體,是在距離宣慰府二十里地的迷蹤谷裡面,死狀極慘。
附近的百姓說了,戰鬥持續了好幾天,最後那日,慘叫聲連天,臭氣哄哄。
而煙沉經歷的後面那幾日,也必定是慘烈非常,難怪提也是不樂意提了。
「那時候我偎依在了母親的懷中,怕得頭都抬不起來,四周都是殺伐之聲,慘叫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誰殺了誰,究竟是誰死了。馬車壁薄薄的,那些流寇所用的箭無不是金石鐵鑄,鋒銳無比,能輕而易舉的射進來,將人活活射死。和我們一個馬車的林家嬸嬸,就被一根箭對穿射中,將她整個人扎在在馬車車壁之上。馬車咯咯的往前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已經死了,身子隨著顛簸一晃一晃的,那血一點一點,滴滴答答的滲了出來,到處都是。可沒誰敢動一下身子,去碰她一下。林嬸嬸活著時候,我很喜歡她,她也是對我溫溫柔柔的。可是如今,她卻讓我很害怕。時間好似過得很快,又好像過得很慢。有些箭射透了馬車,留下一個個窟窿,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個箭下亡魂。我娘身子也顫了顫,悶哼了一聲,我抬起頭來時候,見著她手臂被射中了一箭,扎到了肉裡面。她的血,染上了我的衣衫。她瞧著我,我瞧著她,兩個人卻好似啞巴了一樣。」
「後來,後來我們下了馬車,到了迷蹤谷,海陵王冷著臉,讓我們一個個的進谷去。這迷蹤谷,宣慰府經常來這裡操練,我也隨著哥哥來這兒玩兒。道路雖然陡峭,我卻也是一點都不覺得。這迷蹤谷易守難攻,只有一道入口,山壁葫蘆樣兒,下邊寬上面窄。就算谷頂推下了落石滾木,也是一點兒都不用怕。相反若有人不從入口處進來,卻想從谷頂繩索攀岩而下,那就分明是成了靶子,很容易對付。海陵王說,只要呆在裡面,就會有救。一旦宣慰府外邊的兵馬折回來,就能逐走這些流寇。而這迷蹤谷底下,居然還有一些乾糧和兵器。我們所有的人,彷彿都看到了一線生機,覺得好似有了活下去的機會。」
元月砂同樣征戰多年,心忖海陵王當年判斷也確實不錯,利用地形彌補了女眷的拖累。
只要支持小半個月,那就有救了。
可是結果卻是全軍覆沒,而煙沉說到了這兒,更是流露出了濃濃懼意。
「最初確實是十分順利,海陵王炸了入谷小路,那些流寇拉著繩索想下來,結果一個個都被射死了,一個個墜下谷底摔得粉身碎骨。接著上面好一會兒沒什麼動靜,等又鬧騰時候,那些賊寇,卻,卻將海陵王妃押上來了!原來,王妃在路上,一時不慎,居然是落在了這些流寇手中。那首領捉住了海陵王妃,放聲大笑,說海陵王若不肯順服,就扒光王妃衣衫,又弄壞王妃的臉。其實誰都知道,就算王爺投降,以他們的兇殘,也是不會饒了所有人的。可王妃高貴美麗,與人為善,受人尊敬,誰又能忍心見她受這樣子的屈辱呢?正這樣子僵持時候,那首領已經大笑,在海陵王妃的臉上割了一刀,又狠狠的撕去了一片衣衫,露出了肌膚。他說自己問一句,要是海陵王不答應,就添一刀,再多撕一片衣衫。他舉著刀,十分兇狠。海陵王妃原本一直溫溫柔柔的,卻忽而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別人居然沒將她拿住,讓她狠狠的撞向了眼前的刀。那刀嘩啦一下,將王妃身子都穿透了,扎了個對穿,王妃自然是活不成了。王妃是不願意遭受羞辱,也是不想要連累王爺。」
「我們每個人,都瞧得眼淚直流,說不出的難受,海陵王妃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情,可是為什麼卻要遭受這樣子的羞辱呢?然而那些畜生!那些畜生!海陵王妃死了,他們仍然不肯放過她。那屍首落在了他們的手裡面,衣衫被剝光了,吊在了木樁子上,又用鞭子抽打。他們在上面,說了許多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幾個公子再按捺不住,氣憤不已,領著同樣憤怒不已的親衛,就這樣子沖了上去。可是這樣子正中了他們的下懷!大公子被亂刀砍死,四公子殺了不少人,卻中了暗算,腳被砍了一刀,被下屬拖了回來。至於二公子,他受了傷,人沒有死,卻沒來得及逃,被那些流寇抓住了。二公子大腿被打折,人被吊了起來,受傷的腿上栓了一塊大石頭。他的慘叫聲,回蕩在了整個山谷之中,誰聽了都不寒而慄,除了那些畜生。」
「四公子掙扎著,怒罵著,要去救自己的哥哥。可是海陵王打了他一耳光,讓他不要再做無謂犧牲了。所有的人都很難受,什麼話兒都說不出來。二公子真的很疼、很疼啊,他斷骨地方流的血,將繩兒都染得紅彤彤的了,又染紅了下面吊著的沉甸甸的石頭。他一直叫,一直叫,叫的嗓子都啞了,後來漸漸聲音小了,也沒有力氣叫了。他,他是被活活痛死的。那天晚上,天上星子很亮很亮,風也是吹得很急,那些流寇在崖頂點了一堆堆的火,將我們死去的親人屍體給吊起來。風吹動時候,那屍體發出了啪啪的聲音。這其中,就有海陵王最愛的妻子,兩個兒子。」
「我很害怕,就這樣子捲縮在母親的懷抱之中,我覺得很冷,仿若在母親懷中,才不會害怕。她手臂受了傷,也沒什麼力氣了,卻仍然是給我唱歌,哄我睡覺。周圍一切都那樣子可怕,我只有在娘的懷中,才有一點點的溫暖,才不會發抖。後來,我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陣子。等我醒來時候,我含含糊糊的喊娘,可她沒有應聲,也不理睬我,身子也是冷冰冰的了。她背後一個傷口,鮮血已經染透了衣衫,可見折了的箭柄。原來她早就中了箭,只不過怕我害怕,折了箭柄。她,她就這樣子死了。我大哭大叫,引來別人的關注。他們也很難受,可是也是沒法子。四公子人好,自己腿受傷了,還照顧我,分了吃的給我。」
「如此這般,也是僵持了好幾天了,陸陸續續又有了幾次攻擊。我們這些谷底的人憋著一口氣,反而更加有鬥志。可是,這些只是徒勞和茫然。」
「然後,就是那一天,那些流寇又有了動靜。他們拖著大車,到了崖定,上面一桶桶東西送來。我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卻只能看著對方一桶桶的澆了下來,倒在了地上,卻也是烏漆漆的。海陵王瞧著,面色也是變了,說這是火油,十分好點燃。那些火油價值不菲,那些流寇澆了這麼多,也是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只不過都到了這樣子時候了,又哪裡還能計較這樣子多呢。海陵王招了所有的人,只說最後一博,不然就只能死了。那些火油縱然不會澆在人身上,可是一旦點燃,燒出來的煙也一定會熏死所有的人。」
「四公子的腿已經是壞掉了,他也是沒法子,只能留下來。他摟著我,我也靠著他。我很害怕,他就在我耳邊輕輕的說,小煙,小煙,你不會有事的,我們會活下來。然後戰鬥開始了,海陵王帶著剩下的戰士往著上面掠去。可是,可是已經遲了啊。上面那些人,澆了黑油,又扔下了火把。那熊熊火焰一下子燃燒起來了。整個山谷都是變為了地獄!我聽到了周圍都是可怕凄厲的慘叫聲,有人禁不住毒煙熏,便沖了出去,身子上沾滿了油膩,頓時成了一個火人。將軍,你知道活活被燒死的人叫聲是什麼樣子嗎?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啊。那時候我呆在了山縫裡面,只覺得渾身都疼,五臟六腑都好似要熟了一樣。那煙一熏,我只覺得眼睛鼻子喉嚨都跟火燒一樣,咳嗽個不停,然後連著肺,連著肚子,都火辣辣的難受。」
「好在四公子挖了幾把泥土,覺得濕潤鬆軟,又狠狠抓了幾把土,卻見清清水流流了出來了。原來這山縫之中居然有一條暗溪。他將軟泥抹在我們兩個人身上,又讓水不斷流在了我們的身上。這溪水通著外邊,縫隙帶著一點空氣。雖然難受,我們也是熬著,居然是沒有死。我們見著,一道道身影從上面墜下來,有那些流寇的,可是更多的是我們海陵的戰士。他們有的還沒有死,可卻摔到了火海裡面,也是會被活活燒死的。最初動靜很大,時不時有哀嚎詛咒的聲音,可是漸漸的,卻是極為可怕的安靜,只能聽到火焰啪啪的聲音。這場大火,燒了足足兩天,直到谷裡面沒什麼可燒的,才算罷休。我那個時候,卻是不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
「等山谷裡面的火沒了,那些流寇還是掠了下來來,檢查屍首。我聽到他們說話聲音,說什麼首領就是性子謹慎,這樣子大的火,又怎麼還會有活著的人,都是燒成了焦炭了。還說海陵王這狗賊果真硬朗,被砍去了手臂,還十分兇狠,後來被扎了幾十刀,跟個篩子一樣,總算是死了,卻平白折了很多弟兄。這一次割了海陵王的腦袋,用藥腌了,送回去驗明正身,也是能跟上面交差。這次任務,這樣子危險,賞賜一定很豐厚。」
「我聽著很難受,想不到王爺最後還是死了,心裡想哭,可是眼睛裡面卻擠不出淚水珠子。他們說著話兒,漸漸的近了。他們可是沒想到,有人沒有死,還恨透了他們這些禽獸。我瞧見了四公子潛伏在地上,忽而掠過去,那樣子劍光,明亮得絢麗,別人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劍術天才。他,他才十二歲。剎那間,七八個流寇都死在了他手裡,他也沒理會,只瞧著那流寇首領,也不體恤自己的性命。他這樣子突然襲擊,本來很難防備的,可是四公子腳受傷了,掠到了流寇首領面前時候,身子下斜,斬中了那流寇首領的腿。而四公子背後也是忽而被狠狠插了一刀,是那首領拼盡了全部的力氣,從四公子後背紮下去的。那血就這樣子,咕咕的冒出來了。他以為四公子死了,罵了兩聲,喘氣時候,四公子忽而眼珠子一睜,長劍一揮,朝著他面門揮了去。那也是下了那首領一跳,可四公子已然是強弩之末,也沒什麼力氣,並沒有將他怎麼樣,也沒當真傷了他。剩餘的流寇上來,頓時將四公子斬成了肉泥!」
「那首領一瘸一拐的,因為腿傷了,十分生氣。我又是惱恨,又是恐懼,動也是不敢動。如果我被發現了,也是會死的,一定會死的。他走到了離我很近的地方,忽而臉上那個白慘慘的面具掉下來,原來四公子最後拿一下,沒將人怎麼樣,卻將他面具劃破了。啪啪兩下,他面具就落在了地上,讓我看見了他的臉。」
煙沉全身輕輕抖動:「後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了哪兒,又怎麼成為了小乞丐,最初一兩年,我居然不記得自己是誰,發生了什麼事情。後來年紀大了些,漸漸也就記起來了。可是那張臉,明明瞧見了,我怎麼都想不起來。有時候晚上做夢,見著面具掉下來,只看到了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獸,嚇得一身汗。可是今天,當我又見到他時候,一下子什麼都記起來了。」
其實今天煙沉種種姿態,元月砂已然猜測到了,可是她仍然等著煙沉自己說出口。
「那個人,就是如今的北靜侯蕭英,那時候他才十七八歲,就是他扮作流寇,滅了整個海陵蘇氏。」
煙沉凄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