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月砂生辰
馬車之中,長留王百里聶拿出了這枚紫荊花白玉令牌,深深凝望,眼底流轉了變幻莫測的光彩,竟似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慢慢的合上了眼睛,輕輕的閉上了眼,恍惚間,卻也好似回到了若干年前。
那一年,長留王百里聶才十五歲,卻已然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最受寵的孩子。
「阿聶,你計劃雖然大膽,雖好似異想天開,可未必不會成功。不過倘若要此事成功,其中必定需要一個膽大妄為,又狡詐狠辣,慣於作偽的人選,來實行你的計劃。而這個人,卻頗為難得。」
那與自己商議的,是少年時候的豫王百里炎。
這個冷宮裡面出身,並且善於隱忍,又兇狠果決的皇子。在他們這對兄弟相遇之後,出於對彼此的欣賞,很快就成為了最為牢固的盟友。
百里炎的話,得到了百里聶的贊同,讓百里聶輕輕的點頭。
「不錯,這個實行計劃的人選,並不是那般好挑,我心裏面也有幾個人選,不過最合適的無疑是北靜侯府蕭英。這幾年由著章淳太子提拔,蕭英如今已經是五品的武將。九歲時候,我在太子府見到他與猛獸搏鬥,用來取悅章淳太子。那時候,我已然是對他加以留意。這些年來,我命人對蕭英頗多關注,他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個打入東海內部的姦細,要有著容易讓人相信的外在,與此同時,內心又擁有常人難及的狡詐和狠辣。這樣子的人,本就難覓。蕭英正是這等同時擁有忠厚外表與豺狼心計的人!他性子沉穩,又是個天生善於作偽,讓人相信他是個極忠心溫厚的人。他汲汲於名利,為了獲取權力,更不吝冒險。更重要則是,蕭英秉性涼薄無情,為了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犧牲。」
百里聶緩緩言語,他無疑觀察蕭英許久了,當年蕭英諂媚章淳太子,與野獸搏鬥,弄得渾身鮮血淋淋的場景,顯然也是讓百里聶印象深刻。
十五的百里聶,已然用整整六年時間觀察蕭英,認定他是最適合的人選。
然而言談之間,百里聶卻也是禁不住難掩內心疑慮。
「只是,此人本性太過於涼薄兇狠——」
他始終難掩遲疑。
百里炎反而吃驚不已:「你竟在意此事?」
他與百里聶均非忠直端方之人,若是溫雅君子,只怕是對蕭英這等惡毒煞星敬而遠之,甚至廢黜不用。可真正的政客,卻是懂得好似蕭英這樣子的餓狼,才能替主子撕咬獵物,而且比一般的走狗更有用。
「他無情無義,秉性涼薄,豈不是正好?聽說東海睿王爺一代梟雄,是極富有魅力的一個男人。若睿王爺欣賞於誰,自然是會掏心掏肺,費盡心思籠絡。要是那等重情重義的人,放在睿王爺跟前,說不準就會內心動搖,情意兩難全。既然這蕭英貪圖名利,只要讓他相信,朝廷會給他豐厚回報,自然無需擔心他對睿王爺心生不忍。東海一隅,所得東西,又豈能跟整個龍胤皇朝相比。」
說到了這兒,百里炎深深看了百里聶一眼:「這六年時光,阿聶處心積慮,諸般布置。可顯然沒有一個人選,比蕭英更為合適。你既是善於精妙之極的布局,豈不知一件極優秀的作品,需要完美的人選,才能讓你心血最美妙呈現。阿聶什麼都好,就是,打小受寵,心腸不夠硬。」
百里炎斬釘截鐵的說道:「就是蕭英了,他暴虐殘忍,能殺幾個人?一旦東海起兵,死了的人不知曉多少。以後便是他行事兇狠,傷及人命,就當是給龍胤做祭,那樣子犧牲,也是值得的。上位者,原本就該不拘小節,殺伐果決。」
這樣子說著,百里炎一箭射穿了紅心。
記憶之中的片段,湧上了百里聶的腦海。
他驀然伸出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孔,吃吃的低笑了兩聲。
是呀,給予蕭英機會,讓蕭英殺了人,成就了他的名聲和事業。
比起當時東海睿王已然動意的謀反,比起那時候一觸即發的戰爭,以及肉眼可見的森森血肉白骨。蕭英虐殺幾個京城貴女,簡直是,不值一提。而就算預知未來,知道蕭英會欺辱貞敏公主,只恐怕百里炎仍然會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遲疑。而自己呢,也未必不會不同意!
只因為那時候他們兩個人,都是瘋子。
他淡漠的想,敏兒,這惡魔雖然是我一手造就,可是卻是你自己選的呀。
他心腸很硬?也許吧,畢竟經歷太多的人,是很少有什麼柔軟心腸,溫柔心意。在一次次的鐵血殺伐,腥風血雨之中,早磨去了內心的幾許柔軟。
甚至在百里聶八歲時候,在他被章淳太子惡意捉去,故意嚇唬,讓他看著那場人獵遊戲,見識被野獸撕咬得血淋淋的蕭英。那樣子的歲數,百里聶還是個小孩子,原本應該被嚇得大聲哭鬧的。可是不知道怎麼了,百里聶看著這樣子血淋淋的場景,內心之中卻也是沒有任何的感覺。
然而縱然是百里炎那麼說了,當時百里聶內心,卻仍然是有一縷遲疑難解的。
其實那時候,他仍是想要選擇的。
也未必便已然下定決心。
十五歲的少年郎,就算聰慧得宛如妖物,畢竟還難以磨去人性不是?
十五歲的少年郎,更忍不住渴望有一個朋友。
百里炎是他的兄長、盟友、同伴,卻不是少年郎所渴盼的意氣兄弟,交心知己。
而這樣子的好朋友,以百里聶的手腕還當真找到了一個。
那就是如今的宣平侯周世瀾,周世瀾善良、天真、多情,少年時候又真心又有趣。而且,還極容易被百里聶哄得團團轉,掏心掏肺。
這也是讓百里聶誤以為,當真滋生了一段真摯的友情。
周世瀾並不避忌,告知了一些宣平侯府的隱秘家事,比如他父親的死。
而百里聶呢,也很想為這個好朋友做一些事情。
要查出當年那樁姦情,那樁血案,對於百里聶而言,並不還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然而結果卻不免令人沮喪,蕭英既然與周世瀾有殺父之仇,既是如此,自己可還要造就蕭英?
既然是如此,此事不如讓天意決斷。
他將當年宣平侯老奴的供詞藏於一封書信之中,送到了周世瀾跟前。
倘若周世瀾執意要報殺父之仇,那麼自己就幫周世瀾殺了蕭英。
不是他不挑蕭英,是蕭英自己染上殺孽,自然是要遭受報應。
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自己區區凡人,也不能違背上蒼加諸於惡人身上的報應不是?
一切原有因果定數,不然為什麼自己會跟周世瀾做朋友,而蕭英卻偏生殺了周世瀾的親爹呢?這是老天爺的一番安排,提點自己蕭英這般惡魔,不可給予他任何的機會。
惡魔有毒,一旦放任,終將不可收拾。
所以那一天,他約見了周世瀾時候,也是不自禁的鬆了一口氣,只因為他內心之中,已然是下了決斷。就算是有些不甘願,畢竟自己也是沒有法子不是。蕭英暴虐,而且還是他好朋友的仇人,不堪重用。而分化東海的計劃,也許可以安排別的人,雖然別的狗沒蕭英這樣子好使喚。
百里聶瞧著周世瀾,歡喜的笑了笑,笑得十分好看,卻輕輕的將那封書信送上去。
「阿瀾若想要知曉,當初與你父親私通婦人是誰,你父親又為什麼而死的,打開這封書信,便什麼都知曉了。」
周世瀾那時候怔怔的看著自己,大約也是未曾想到,自己居然當真去查了這件事情。
百里聶漫不經心的想,接下來,自己便該安慰周世瀾幾句,再想個法子,弄死蕭英好了。
可周世瀾沉默了好久,面上流轉了糾結之色,方才艱澀說道:「殿下,這件事兒,也許,也許我不知道還好些。我以為自己很想知道,可是父親臨死之前,其實也是說不出的羞愧自慚,他淫辱人妻,也許罪不該死,可終究是做錯了。他,他不想讓我知曉,也不想我去報仇。」
最後他已然決意放下仇恨,原諒那個仇人,將過去一切盡數埋葬。
若為報仇,再增添新的仇恨,乃至於毀去周昭鴻的名聲,這些也並非周世瀾想要看到的。
父親已經死了,又何苦再毀了他的名聲,更何況,周昭鴻臨死之前,也不欲周家之人再糾纏這樁仇恨。
風流多情的宣平侯,終究是個內心善良的人。
既然是如此,既然他已經決意原諒蕭英,那麼兇手是誰,又何必知道呢,知道了徒添煩惱,平增惱恨。
百里聶聽得一陣子發獃,鬼使神差,忽而輕輕的說道:「你既不想知曉,就將這封信用火化去,那就一生一世都不必知道了。」
倘若這是天意,那麼是否說明,老天爺根本不在乎蕭英雙手所染的鮮血,只因為老天爺本是無情的。什麼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根本不過是世人欺騙自己的鬼話。
周世瀾思慮再三,仍然用火化去了那封書信,並沒有拆開書信,窺測裡面的秘密。
百里聶瞧著他尋來的火盆,火焰輕輕的舔過了這封信。
他聽著周世瀾的哀求:「殿下,還請殿下不要將這件事情說出去。」
那時候火舔過了信封,映得百里聶那俊美的臉頰也是紅撲撲的。
百里聶笑了笑,卻也輕輕的點點頭,言之鑿鑿:「阿瀾放心,我自然信守承諾,絕不會說。」
他當然不會去說,周世瀾已經寬容大度的饒恕了殺父仇人,那麼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弄死那頭北靜侯府的餓狼呢?
這一切之中,自然是冥冥自有註定,隨即便依著早就安排好的計劃一番行事。
那一天,他化名天雪先生,見到了送上門來的蕭英。
蕭英並不知曉那輕紗之後的謀士是誰,然而那張面孔卻不覺煥發了野獸的光芒,臉上寫滿了濃濃的慾望。這個餓狼一般的武將,幾乎沒有一點兒猶豫,便是接受了所有的計劃。
他確實是最好的人選,絕對沒有比蕭英更適合的。
百里聶瞧著自己挑好的棋子,彷彿已然是瞧見了未來。
只用了兩年光陰,蕭英就完成了所有的計劃,利用龍輕梅獲取了信任,挑動李玄真背叛了睿王府投靠朝廷。睿王偏安一隅,無力對朝廷用兵。蕭英順利承了爵,並且成為了宣德帝最信任的心腹,成為宣德帝肱股之臣,軍中依仗。
無可否認,那一刻百里聶確實心中湧起了一股子極奇妙極愉悅的感覺,仿若,自己好似成為了神明,當真能操縱一切一般。他只覺得說不盡的得意,說不盡的自負。
那種飄飄然的感覺,讓百里聶感覺自己如到雲端。
甚至最初對用蕭英一縷忐忑、遲疑之意,早就煙消雲散了,不知道拋去到了哪裡。
而這一年,他才十七歲。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得意歡喜,究竟是為了所謂的天下蒼生呢,還是骨子裡的少年輕狂。
每個人少年人年輕時候,都是會做夢的,總是會高看自己,以為無所不能。
然而長留王殿下,卻在有著少年人的自大自負同時,還有幾分智慧,幾分運氣,讓他一切如願以償。
成就了一個年少俊美,目空一切,自負無比,又極之聰慧的自大狂徒。
少年時候的回憶,如煙雲水汽一般輕盈的消散。
如今馬車之中的百里聶,卻禁不住冷眼盯住了手中的白玉令牌,盯著那上頭的紫荊花紋路。
東海事了之後,天雪先生就從這個世間消失了。
這枚與蕭英聯絡的令牌,卻也讓百里聶隨手一扔,落在了某個角落,染上了一層灰塵塵埃。
如今這枚旮旯裡面尋出來的物件兒,拂去了灰塵,又讓百里聶這樣子的捏在手中了。
他手掌慢慢一用力,咔擦一聲,這枚令牌就被捏得四分五裂,碎成了幾片了。
蕭英在他眼中,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不過是一頭野獸,一條狗,而這條狗應該便該死掉了。誰讓他居然是這樣子的不聽話。
百里聶手掌輕輕一抖,那些個碎掉的玉塊兒,頓時叮叮咚咚的撒在馬車車廂之中。
不過倒有一件事情,是有些出乎百里聶的意料之外的。
那個南府郡來的元二小姐,那個野丫頭,也似要對付蕭英,並且還這樣子的不依不饒。
她是屬於百里聶計劃之外的東西,卻可以改變百里聶的計劃。甚至讓百里聶,也是不自禁的多留意她幾分。
那個野丫頭,那樣子的眼神,可是當真鋒銳,好似星星一樣明潤,又好似烈火一般熾熱。
其實,她是什麼樣子的人,百里聶早就知曉了。
海陵郡餘孽,難怪對百里冽諸多寬容。
而自己,其實是很嫉妒她的,甚至在初見元月砂時候,忍不住在想,倘若她死了,那就好了。
若是十年前,也許他真會按捺不住心裏面的嫉,早想個法子,弄死這個丫頭,而不是只戲弄她一二,讓她生生氣,惱恨一下子。
也許當真年紀大了,心腸就會軟了許多。
阿陵這個孩子,其實什麼都不懂,都不懂的。
饒是如此,這個海陵餘孽的到來,卻不由得讓他想起了許多以前的回憶,那些回憶讓他好好的藏在心口。他生怕一想起來,就會胸口泛起了難以言喻的絕望。
那一年,他十七歲,十分得意,十分輕狂,眼角眉梢,都是蘊含了濃烈的自信。
十七歲,他已經做了許多大事,不介意再多做一樁。
「東海之地,就算說動歸順於朝廷,可是若讓蘇氏一族長久於此,世代承爵。一旦龍胤國力衰弱,便一定會再背叛朝廷,自立為王。除非,褫奪蘇氏一族的子孫相傳的風俗,再讓朝廷安排官員上任。漸漸的,那些海陵百姓習我中土文化,也會覺得自己屬於龍胤,屬於中原,而不是效忠於一方首領。」
百里聶慢慢的抽出了腰間的三尺青鋒,映襯著極俊美的眉眼,一雙眸子灼灼生輝,映襯在劍鋒之上,仿若讓這兵器也是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殺氣。
百里炎沉吟:「說動海陵蘇家,背棄前朝,接受我朝官職,這已然是很不容易。若成功之後,再褫奪蘇家在海陵郡的領導之權,更加困難。」
百里聶微微一笑:「所以我決意自己去一趟,親自前去。倘若蘇家肯聽話,便讓他在海陵有名無權,做個名義上的領袖。要是蘇家不肯放棄權柄,那就怪不得我,翻臉無情了。」
他咚的一下,還劍入鞘:「皇兄,只需要一年,我相信只要一年就可以了。」
區區海陵蘇家,一年時間就已然足夠了。
百里炎皺眉:「你是皇族貴胄,身份尊貴,豈可涉險?便是父皇,也決計不允。」
「就說我身子孱弱,出去養病。我讓人調了藥水,畫在了臉上,水洗不掉。到時候我一臉黥文,誰也不知曉,我便是長留王百里聶。」
百里聶已然是打定了主意。
而百里炎緩緩低語:「那你自己小心,若海陵郡有人膽敢傷了你,我決計不會饒。」
然後,一面銅鏡,光亮可鑒。
百里聶對鏡,輕輕的用筆勾勒,在面頰之上描繪了縷縷紋路。
那一縷縷的墨色,慢慢的勾勒滿了百里聶的臉頰,掩住了他俊美難言的容貌。
鏡中容顏,卻也是分明透出了縷縷森森鬼氣。
待那些個藥水幹了,百里聶不自禁的伸出手,輕輕的撫摸過自己那已然宛如厲鬼般的面容,忽而禁不住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他的手指,卻也是輕輕的撫上了一邊的身份文書。這假造的身份文書,於百里聶而言,當然是極為容易的。他有了一個嶄新的身份,也有了一個虛構的過去,他原是犯罪發配邊疆的軍奴,因為作戰勇猛,屢立戰功,方才脫了奴籍,並且憑藉軍功升為武將,且調至海陵郡。
他如今名叫,白羽奴。
那時候,百里聶盯著鏡中的自己,內心無不輕蔑的想,只需一年,也是足矣。
然後,白羽奴這個名字,就會跟那個天雪軍師一樣,扔到了垃圾堆裡面,從此消失掉了。
可是這一次,百里聶卻是失算了。
那時候,他初來海陵郡,觀察著北漠局勢,也窺測著海陵蘇氏。
這一任的海陵王秉性溫和,愛慕漢族文化,甚至娶了個漢女為妻,並且已然有些個厭倦戰爭了。
在百里聶瞧來,也許不必興起干戈,就能將海陵郡收納於龍胤治下。
畢竟,如今這位海陵王,也是有心求和。
當然這海陵郡之中,也會有那麼一些並不中聽的聲音,讓海陵王難以下定決斷。
百里聶認為,也許,並不一定需要些個十分強硬的手段。
有時候,用些個軟和些的手段,也是一定能達到目的。比如蘇家有三子一女,這唯一的女兒蘇葉萱自然是頗為受寵。倘若能加以聯姻,娶了蘇葉萱。女兒的幸福能軟化鐵漢的柔腸,讓男人的少許固執,融化於天倫之樂當中。
如果朝廷提出和親,讓蘇葉萱嫁給一位英俊的龍胤貴族,郎才女貌,成就一段佳話。那麼這樣子一場婚事,在帶來美好的姻緣同時,還能給雙方帶來和平。
百里聶並不覺得這是在利用蘇葉萱,反而覺得這是一樁兩全其美的美事。
他寫信告知百里炎,讓百里炎設法促成此事,挑選使臣,前來說親。
然後,就在那時候,他碰見了青麟。
那時候,飛將軍青麟也沒什麼名氣,百里聶只識得那位凌麟將軍,知曉他是海陵王的愛將,海陵郡的風流少年。
而那時候,一名少年郎,卻纏著凌麟,不依不饒的,口口聲聲,一口一個蘇姐姐。
這個小崽子,百里聶還沒瞧清楚他的臉,就已然知曉他是誰。
既然盯上了蘇葉萱,自然要將蘇葉萱的種種查個清楚。他於是知曉,蘇葉萱曾經從雪地裡面救出來一個少年,養在身邊,同吃同住。
雖然對方年紀尚幼,還不至於鬧出什麼流言蜚語,卻足以讓人覺得有些微妙了。
微妙到,讓百里聶覺得對方是自己計劃之中一點小小的阻礙。
然而就在這時候,那少年不經意側過頭,和百里聶面面相對。
百里聶觸及那少年的目光,卻也是猛然一陣子的心驚,原本誤以為對方只是蘇葉萱的一個小寵。可是,對方那鋒銳而凌厲的目光,卻也是讓百里聶一陣子的心驚肉跳。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青麟。
天空碧藍若洗,地面上青青的草兒好似一塊墊子,那少年身子纖弱,面孔蠟黃,一雙眸子卻鋒銳如狼,亮得好似天上的星星。
很多年後,和青麟初見時候的畫面,看似漫不經心,卻也是仍然是深深的烙印在腦海之中。
他記得自己和那位京城第一美人兒蘇大美人提及過,自己喜愛男人的。
這是真話,可惜蘇穎只以為自己刻意羞辱,縱然是聽到了,卻也是一點兒都不相信的。
也許當真是因為本性冷漠,打小他便性子冷淡,甚至品嘗食物,舌頭也是品嘗不出其中滋味。任是何等絕色佳人,無論對方是男還是女,他內心之中,卻也是總難升起了幾許波瀾,更難以升起親近的心思。
百里炎和他熟悉一些,親近一些,也對百里聶這方面是極為吃驚的。
以百里聶之容貌,倘若他樂意,輕輕的勾勾手指頭,任是何等紅顏絕色,便能為之趨之若鶩。可他卻過著宛如禁慾一般的生活,這甚至並非強迫,而是百里聶對這些毫無興緻。
便是百里聶自個兒,內心深處,卻也是禁不住有些猜測,也許自己某方面有些問題。
若說反應,此生百里聶也只有過一次,那身子有過男人該有的悸動。
那少年死死的摟住了他,摟得很緊很緊,在他耳邊輕輕低語,堅韌而又認真說道:「你放心,我們都不會死的,一定不會。」
對方無邪念,可百里聶那素來冷冰冰的身軀,卻也是有了極為奇妙而羞恥的反應。以百里聶的絕頂聰慧,也是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才發覺自己有了什麼反應。
他驀然將對方推開,藥水塗抹了黥文的臉頰瞧不出害羞,耳根子卻刷的一下子紅了。
對方有幾分無措,彷彿有些不理解,惹得百里聶狠狠的咬了一下唇瓣,假惺惺笑著自己不樂意跟人親近之類。
耳根的嫣紅卻也是遮掩不住,他只知道,若是不推開對方,那少年就會察覺到自己的醜態。
原來自己也有正常人才有的反應,可是仔細想想,似乎也是並不如何正常。
明明是個硬邦邦的少年,樣子也是平平,更是不解溫柔,卻為何居然是惹得自己砰然而心動,惹得他呼吸繚亂,面紅耳赤,第一次體會這般無措。
而那可恨的小獸,卻根本沒有發覺他撩撥得自己出醜,太可恨了。
那時候他惱恨的瞪了青麟焦黃的臉蛋一眼,又不自禁的小腹一熱,竟似有些衝動,想要拉過這個少年,親親他的唇瓣。尤其是對方那惱怒又不解的眸子,可真是有些令人覺得惱火。
只不過彼時他們處境危險,陷入敵人的包圍之中,百里聶自然也是不會造次。
他原本應該只留在海陵郡一年的,以為一年之後,他就會拋卻白羽奴的身份,繼續成為了龍胤的皇子,那位高高在上的白羽奴殿下。
然而白羽奴這個身份,卻是遲遲未曾消失,反而一年年的延續下去了。
百里炎也是十分不解,甚至因此加以質問:「阿聶,你說一年,結果一年又一年,你這個軍奴,都已然做成了龍胤軍神,你到底在想什麼?如今海陵已然被朝廷平定,你早該捨棄身份,重新做回你的長留王殿下。」
「長留王殿下,我看你是瘋了,你要誰不要,偏偏看中一個男人,還是那海陵的飛將軍。他出身荒野,容貌粗鄙,還是男兒之軀,性子更是嗜血狠辣,你怎麼會瞧中他,為什麼?」
而他卻緩緩說道:「我心甘情願,就是喜歡。若是可以,我寧可不做什麼長留王殿下,一生一世,做他的白大哥。就算他什麼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喜歡我,將我當做兄弟,我也是甘之若飴。豫王殿下,你不必理會我了。」
自己也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喜歡了就喜歡了,又何苦再自欺欺人呢?就算對方是個男人,可縱然是騙盡了天下人,唯獨騙不過的卻是自己的心。
那些過去的回憶,交織於百里聶的心頭,讓他胸口起伏,內心紊亂,甚至蒼白的臉蛋之上,卻也是不自禁的流轉了一縷潮紅。他驀然死死的按住了胸口,壓下去胸口所涌動的那股子熱流。他目光灼灼,原本迷濛的眼睛,卻漸漸變得清明起來。
百里聶知曉,自己方才又耽於回憶,差一點走火入魔。明明並非十五之日,月圓之夜,卻也是險些內息失調。這也是讓百里聶的眼中,頓時湧起了一縷淡淡的水色。
他撩開了馬車車簾,有些木然的瞧著街頭兩旁的店鋪,然而這龍胤京城的街景,卻也是並未當真映入百里聶的眼中的。
驀然百里聶瞧見了什麼,便喚停了馬車。
夜色漸漸深了,入秋的京城夜晚,也是不自禁的浮起了淡淡的寒氣。
這鋪面之上,老闆卻也是還未曾打烊。那灶台之上,擱著一盆新做好的紅雞蛋。
而這紅雞蛋,是過生日時候,百姓家裡面煮來吃的。
侍從走到了跟前,想依照百里聶的吩咐,買下那盆紅雞蛋。
然則店鋪老闆卻趕緊搖頭,只說這是某個客人,吩咐店裡面做的,已然是付過了銀子。
百里聶聽見了,輕輕的招招手,那侍從回來時候,卻無語的看到自家王爺手掌之中多了一枚小小的金錠。那等紅雞蛋,雖然王府不會常備,可也不是什麼稀罕的玩意。路邊小攤,更是做得十分粗糙,也不見得很乾凈。百里聶平時對此的也不是很在意,吃什麼都無所謂。怎麼如今,卻非得要買這盆紅雞蛋。
果然重賞之下,老闆頓時拋開了所謂的原則,送上了那盆紅雞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清清脆脆,蘊含了幾分惱怒的少女嗓音卻也是響起來:「長留王殿下,月砂哪裡得罪你了,為何你總是欺辱月砂,連這盆紅雞蛋都要搶走我的。」
伴隨著那清清脆脆的嗓音,盈盈而來的少女,一雙眸子之中卻也是蘊含了淡淡的嗔怒,秀麗的臉頰讓店鋪裡面的燈火輕輕的一映,竟似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煙霧水色。
來的少女,自然便是元月砂。
百里聶怔怔的瞧著眼前的倩影,心裏面覺得難受,可又並不覺得奇怪。
自己在搶走元月砂的東西嗎?也許是的,畢竟元月砂曾經擁有的一件東西,是他覬覦多年,卻絕不敢逾越雷池一步的。到最後,自己除了憎恨,到底什麼都是沒有得到。
不錯,就是這個日子,就是青麟的生日。
他記得自己和青麟過的第一個生日,那個少年煮了一碗粗面,弄來兩個紅雞蛋,就是這樣子的粗陋食物,青麟卻吃得很認真,很開心。
「怎麼說,青麟你近來也頗多功勞,怎麼生日居然是這樣子的寒酸。你若沒銀子,我請你出去吃飯,不必跟我客氣。」
「什麼山珍海味,我才不稀罕。過生日,我就要吃一碗面,吃紅雞蛋。我沒有生日的,都不知道自己哪年哪月生下來,幸好有人將自己的生日分給我,還在我過生日時候,給我煮麵,做紅雞蛋。如今她沒在我身邊,我也要和她在時候一樣,吃一碗煮好的面,我便是心滿意足了。」
少年的話兒,很是認真,吃東西的樣子也很端正,也很仔細。
那時候他聽了,故作戲謔:「瞧你一臉溫柔,跟你這樣子說的,大約是個女孩子吧。」
「那是自然,她既溫柔,又善良,這天底下沒有比她更好的了。」
他原道這個歲數的少年郎會有些害羞,豈料青麟居然是爽爽快快的承認了,並且一臉依賴之色。
青麟的生日,就是今天,倘若他還活著,也會吃一碗面,煮兩個紅雞蛋。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元月砂是海陵餘孽,武功招數像極了青麟。她甚至和青麟練習相似的武功,而且性情也很像那個早死的青麟將軍。她應該就是青麟身邊的姬妾,死去青麟最心愛的女子。就連兩個人的生日,那也都是在同一天。
其實自己也不是沒想到,不然也不會哄她回府,並且親手做羹湯,送上青麟愛吃的點心。他真的是瘋了,居然從死去青麟的女人身上,尋覓那個早死的海陵飛將軍的一些風韻氣度。明明知道這一切都已然成空,無可挽回,卻荒唐的從情敵身上,尋覓一縷安慰。
更可怕的是,眼前少女偶爾流露出和青麟相似的神韻,他竟不自禁的心魂動搖,難以自持,控制不住自己。乃至於瞧著周世瀾給元月砂戴了一朵花兒,也是禁不住覺得難以容忍,醋意大發。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子荒唐無比的事情呢?
他瞧著眼前少女一顰一笑,那屬於少女的嫵媚和秀麗,那展露裙擺的輕盈風姿,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青麟決計不會有的。明明截然不同,卻讓百里聶難以遏制自己內心之中的悸動。
這荒唐的情愫,他原也欲圖克制一二,卻好似滔滔的洪水,湧上了心頭,沖潰了防禦,到最後一點用都沒有。
一時之間,百里聶微微有些恍惚,諸般情緒湧上來,胸口一陣子發酸,眼前也是不自禁的微微發黑。他慢慢的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知道自己太過於激動了。
元月砂禁不住皺起眉頭,百里聶這樣子瞧著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這般死死的盯著自個兒的瞧。
這自是讓元月砂一陣子的不自在,心裏面也是不由得好生不舒服。
可百里聶縱然是瞧著自己,眼神卻也是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曉想什麼。
她知曉這位長留王殿下心計深沉,非同一般,也是不覺暗暗心生猜測,更是不明所以。
耳邊卻聽著百里聶緩緩低語:「月砂此語,好生令我傷心。自從與月砂相識,我便總是對月砂照顧有加,處處留意。就如今日的鞭子,這謝禮月砂還欲不要,可是不還是派上了用場。」
他明明知曉,自己應該停止這樣子的荒唐,可是卻也是不自禁的,不可遏制的,想要多親近元月砂幾許。至於親近之後,又能如何,便算是百里聶自己,也是並不知曉。
元月砂猜測不透他心思,卻面容生惱:「殿下如今也不應該來搶我的紅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