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 欠得太多

  石誡此刻也好似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只不夠,於有些人而言,如今做的是美夢,可這位睿王石誡,卻生生做了一個噩夢。


  那個夢,很長、很長。


  最開始是很甜美的,是那樣子的歡喜,那般意氣風發。


  那時候自己尚是少年,意氣風華,有過很多很多的夢想,很強很強的野心。


  他以為,自己會是這個天下的主人。


  然而,一切卻也是沒那麼的順利。


  他以為逼死攝政王石修,那麼石修的一切,就會變成為自己的。


  石修是權傾天下的攝政王,自己自然代替石修,權傾天下。


  然而很多、很多的事情,卻不如想象般那麼美好。


  到最後,自己的野心背叛,便宜的卻是那個龍胤的王爺。


  百里聶工於心計,善於算計,手腕也是狠辣。


  自己居然被那樣子一個小孩子,逼得離開了京城。


  好在,這樣子不幸之中,始終還有幾許令人喜愛的東西。


  自己成婚之日,那個對自己盈盈而笑的美麗女郎,是東海的珍珠。


  她那脈脈的眼波,彷彿擁有什麼驚心動魄的魔力,令人不由得為之而砰然心動。


  石誡自詡並非多情人,他沒想到,原來除了天下,還有女人能給自己產生這般驚心動魄的吸引力。


  然而那一襲紅衣,最終還是淹沒於歲月的殘忍之中。


  這個夢真的很長、很長。


  夢到後面,恍惚間,越發透出了一股子冰冷若雪的寒冷。


  那股子的冷意,透人心脾的寒。


  夢裡,他居然又見到了龍輕梅。


  自己的腦袋,輕輕的枕在了龍輕梅的膝蓋上,聽著龍輕梅輕輕的哼歌兒。


  他與龍輕梅是一對怨侶,彼此間相互折磨。


  連自己都忘記了,其實自己和龍輕梅也有過這麼樣子一段短暫、和順的時光。


  他記得自己隨龍輕梅回到東海,初時夫妻同心。


  而自己在一場戰爭之中受傷。


  龍輕梅呢,則輕輕的扶著自己的身子,給他哼曲子聽。


  自己的腦袋,就這樣子輕柔的靠在了龍輕梅的膝蓋上。


  他驀然輕輕的抬頭:「阿梅,你哼的是什麼曲子,很好聽的。」


  「這呀,是我們東海的一曲民謠,做媽媽的,哄孩子睡覺用的。我們這兒的小孩子,都是會哼的。」


  那女人嗓音難得有幾許的溫柔,在自己面前流轉了幾分溫柔的情愫。


  忽而,自己面頰一熱,有些溫熱的水珠,就這樣兒落在了自己的臉頰之上。


  龍輕梅臉上的淚水,泛起了一股子傷心的味道。


  石誡內心有個聲音,冷冷的對自己講。


  石誡,石誡,這個女人也不是對你一點情意都沒有的。


  她終究在你面前動搖過,可能也對你有過幾許期待。


  如果,你不讓她失望,那麼她會不會好好的愛你呢?


  就好像,她愛她的第一個夫婿那樣子。


  那時候,你記得她的淚水,你心裏面在想什麼呢?


  你在想,龍輕梅又在想那個被送走的女兒了。沒關係的,自己以後,和龍輕梅會有很多孩子,屬於他們的孩子。


  那麼龍輕梅,就不會再挂念和別的男人生的女兒。


  以後,龍輕梅哼著這個歌兒時候,臉上一定是會帶著笑容,笑得很開心。


  然後,石誡從睡夢之中醒了過來了。


  他手指一抹,發覺自己眼角竟有淚水的痕迹。


  因為這個帶著幾分凄涼味道的夢,不知不覺,自己居然流了淚水。


  然後他發覺這一切也許並非是夢。


  自己耳邊,居然想起了東海的民謠,和龍輕梅當初給自己唱的一個樣兒。


  只不過這首曲子的聲音卻也是很大,仿若響徹了整個山谷。


  百里聶微笑,手指頭輕輕捏著一片青翠欲滴的葉子。


  這個時節,這京城附近,自然再沒什麼翠綠色的葉子了。


  百里聶手中這麼一枚,卻是翠玉雕琢而成,十分精巧,栩栩如生。


  而那輕快、和緩的曲調,卻也是順著百里聶的吹奏,輕盈悅耳的響起。


  正是那東海的民謠。


  他不過是輕輕吹奏一曲,卻也是有無數的人應和。


  那東海的民謠,響徹了山谷,響透了軍營。


  石誡一臉極惱恨之色,匆匆踏出了自己的營帳,卻也是窺見了人心的動搖。


  那些士兵臉孔之上,流露出了軟弱,更流露出了疲憊。


  戰事之初,那些東海士兵,又怎麼可能因為區區民謠,而心神動搖。


  可惜這些日子,他們連連征戰,被困於京城附近,糧草也是緊張。


  甚至於,如今東海已然落入朝廷之手,無家可歸。


  這種種消息傳來,縱然石誡竭力遮掩,卻也是無甚用處。


  那些消息,早留已經傳遍了整個軍營。


  在有心人的煽動之下,早就已然人心惶惶。


  如今聽到了東海的民謠,他們的心思,不覺一陣子的動搖。


  一股子酸楚、悲傷,頓時也是湧上的心頭。


  石誡好似發痴一樣,盯著他們臉上的動搖神色。


  這些士兵臉上的神色,好似種種一擊,打在了自己的心頭。


  二十多年了,他到東海二十多年了啊。


  原來不知不覺,自己已然來這兒這麼久了。


  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回來京城,因為這裡有他少年時候的夢,有著他少年回憶,有著他的根!

  可是,可是這些東海士兵,他們的根,他們的回憶,已然是屬於東海。


  會聽著東海民謠動了感情。


  當初他那些忠心耿耿下屬,來到了東海,娶了東海的女人,生了後嗣,也效忠於自己。


  可是,這些年輕人,他們已經是骨子裡打上了東海的烙印。


  原來不知不覺,有些東西,伴隨時光的流逝,再也不一樣了。


  就好像,自己聽到那首曲子,不過是想起一段男女之情。而男女之情固然動人心魄,卻及不上少年故土的根深糾結。


  他們,他們終究跟自己不是一條心。他石誡為了回到京城,為了回到自己故鄉,可以不惜一切。


  連那最心愛的女人,他都可犧牲。


  而眼前這些人,他們自是也念著自己故鄉,可是這些人思念之處,卻已然和自己全完不一樣。


  龍輕梅,那個讓自己糾結的女人。


  他原本以為,自己來到了東海,遇到了龍輕梅。在他步步為營的設計之下,自己奪走了龍輕梅的一切。


  卻原來不是這樣子的啊!

  其實不知不覺,東海已經奪走自己的一切。


  石誡驀然熱淚盈眶。


  這一天,天尚未黑,長留王百里聶已然派人勸降兵卒。


  東海軍營之中,連續發生了好幾次的士兵反抗喧嘩的兵變。


  石誡久經風浪,經歷無數的變故,內心已然隱隱有了不吉之感。


  到了這一日天色染黑,這麼一場兇狠的戰爭,終於拉開了序幕

  石誡任由涼風呼呼的吹拂在自己耳邊,生生呼吸一口氣,瞧著被拋棄在自己身後的中軍營帳。


  卻並不留戀,蘊含了幾許的決絕。


  他那一雙眸子染上了火焰,染上了兇猛的狠意。


  而這樣子的狠意,竟似有著一股子的鋒銳決絕,孤注一擲了!


  夜色已深,他趁著夜色,帶著三萬精銳,信得過的心腹之兵,如此匆匆而去,不自禁的帶著幾分急切。


  而這樣子的一支軍隊,目標卻是京城。


  他咬牙切齒,他打心眼裡面流轉了鬱郁恨意。


  這是最後的機會,亦然是自己唯一可博弈的可能。


  誠然,因為百里炎糾纏緣故,這些日子,自己遲遲未曾攻入京城。


  可如今百里聶來了,百里聶和百里炎素來是不合的。


  也許如今處境,反而沒有過去那為難。


  只要,這三萬精銳趁勢攻入京城,佔據城池,拿捏人質。


  那麼,也未必就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更何況,縱然自己個兒當真死了,又何妨?


  倘若失敗,他人生還有何求?


  自己既然是長於京城,自然應該死在那兒。


  兜兜轉轉,離去多年,也不知曉龍胤的冬天,如今是何模樣。


  便算是死於龍胤的冰雪之中,他也是甘之若飴的。


  恍惚間,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臟,砰砰的跳動。


  這個不平凡的夜晚,註定天色是出奇的漆黑濃郁。


  城外的殺聲陣陣,鬧得可謂是沸反盈天。


  而此刻,龍胤的皇宮卻也是出奇的幽靜。


  豫王百里炎早就下了嚴令,只說因在戰時,恐逆賊作亂。


  故而皇宮之中,一旦入夜,便不允燈火,不許走動。


  而一旦有人違逆豫王命令,必定是會被生生斬殺,絕不容情。


  百里冽屏住了呼吸,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暗中,他手掌間一片汗水,卻忽而死死的捏緊了自己腰間的劍柄。


  房中的燈火卻也是有著幾分的昏暗。


  房中,卻也是一股子濃重的香料氣息,掩不住空氣之中淡淡腐敗味道。


  百里冽伸手,忽而捏緊了腰間的香囊,囊中藥也只剩下最後一顆。


  「阿冽,你來了?」


  百里炎忽而開口,嗓音沙啞之中卻也是蘊含了一股子的諷刺。


  「你是個,宣王府養大的狼崽子,既狠毒,又薄情。可惜,你雖然是蘇葉萱肚子裡面爬出來的,偏生居然不是我的兒子。你的秉性,可當真是與我相差不多。你說,你要是我兒子,是不是很有福氣?你一生出來,就會是豫王世子,而不是我那傻兒子身邊的跟班。無論你多麼的聰慧,能幹,可惜你出身如此,那可是沒有那樣兒的福分。」


  百里冽深深呼吸一口氣,抬頭之際卻禁不住那一臉諷刺。


  縱然黑暗之中,一切都是晦暗不明的,可是百里冽臉上的嘲諷之色,卻仿若遮掩不住。


  「豫王殿下,縱然我這一生已然是十分不幸。好在,還未曾悲慘到如斯地步。至少,總不至於,成為你的兒子。倘若做了你的兒子,那才是一生一世的不幸。」


  這麼個,天底下最無恥的男人。


  他以為他算是什麼,自己就該跪在地上,卑躬屈膝,由他恣意踐踏,還將這一份犯賤當做自己的福分?


  他,他對蘇葉萱做出了那樣兒的事情,卻不知所謂,自以為是,還當別人仍然是,十分稀罕他。


  若是從前,百里冽縱然心裏面這樣子想,可他畏懼權勢,必定也是不敢如何的明言。


  可是如今,百里冽卻也是一點兒都不在乎,更不在意那麼多了。


  自己的性命,既然已然是宛如風中遊絲,那麼又還有什麼可在意的呢?


  念及此處,他那唇角驀然浮起了淡淡的冷笑。


  而一顆心,卻禁不住往下沉。


  百里炎是個極驕傲且自負的人,既是如此,他又如何能夠輕輕饒了自己?

  百里炎的嗓音,果真禁不住沉了沉,流轉了一一股子的惱怒。


  「阿冽,你現在,卻也是越來越不會說話兒了。」


  旋即,百里炎仿若恍然大悟:「不錯,不錯,你終究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聽說了,如今我這個病,要親生骨肉的心頭肉做藥引,方才可以好的。故而,你倒是開始開心,覺得幸虧不是我的兒子。否則,你豈非是萬劫不復。」


  百里冽卻聽得渾身冰冷。


  百里炎實在想得太多了,百里冽原本不知曉這些的。


  如今百里冽聽到了,他忽而覺得害怕。百里炎偏生說和他知曉,分明也是有意算計,有什麼屬於他的盤算。


  「你既然什麼都知曉了,那叔叔跟你說話,就省了很多功夫。你該知曉,阿昕已經沒有了,如今天底下,我只有那麼一個兒子了。而這個兒子,卻也是沒那麼聽話,更沒那麼乖巧,絕對不是個孝順的孩子。他是你親弟弟,也就是阿聶撫養長大的那個姜陵。這個孩子,心眼多,會算計。我這個親爹,在他眼裡,也不算什麼。可是,他卻對你手下留情好幾次。阿冽,他是在意你的。」


  「你知曉我要你做什麼了,我本欲許你榮華富貴,可是如今我這個豫王處境堪憂,想來你也不會相信。不過仔細想想,本王終究還是有些運氣和福氣。你這兒孩子,之前服毒,我本來想瞧著你慢慢去死,當瞧個樂子。可是,你始終是有些福氣的。你殺了姜陵,將他一顆心挖出來,送到我的面前。到時候,我便允你活命。阿冽,你這般年紀,如此聰慧,好生能幹。以後,你還有錦繡一般的美好日子,你難道甘願這個年紀,就死在了這兒了?」


  百里冽的一顆心,一瞬間卻也是禁不住呼吸急促。


  「別遲疑,本王不會失信於你的。我並不是非要殺你不可!更何況,到時候那顆心在你手中。我若對你失信,你便可輕輕巧巧的,將這顆心毀了去了。本王愛惜性命,怎麼會,為了你去死,甘願冒險?」


  那字字句句間,竟似有幾分道理了。


  百里冽一瞬間,驀然狠狠的咬緊了唇瓣,唇齒間彷彿泛起了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兒。


  這個男人,窺測人心,隱匿於陰暗之中,分明是個好生可怕的惡魔了!

  「阿冽,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縱然備受折磨,百里炎居然禁不住輕笑出聲。


  百里炎自己都忍不住想,也許蘇葉萱上輩子,當真是欠了自己了吧。


  凡是蘇家的血脈,到了自己跟前,到了最後,必定是會被自己生生摧殘。


  只不過人就是這樣子,如果欠了一樣東西,最開始是不舒服,然而一旦越欠越多,多得都還不上了,那反而都覺得無所謂。


  反正,已然還不完,那就不用還了。


  自己對蘇葉萱的愧疚,一開始總是在心中蠢蠢欲動。


  可一旦日日想著,加意折磨,並且知曉有些東西已然成為定局,怎麼也還不完。


  到了此時此刻,自然便不由得覺得,這一切已然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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