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安置區躁動
“老彭,快看看這個。”王海青拿著傳單跑進了彭曉東的家裏。安置房隔音效果不太好,彭曉東的老婆給了王海青一個白眼。
彭曉東拿起傳單翻來覆去地看了一下:“飲料廠就是生產純淨水的吧,聽說現在的確是供不應求。不過後麵這些就有些看不懂了,你說這個博識是私企嗎?”
王海青這時才停止位彭曉東指指點點:“這個肯定是私企,不過人家給出的待遇好啊,又是高薪又是長期飯票(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以後幹得好還有社保、醫保的。老彭,還真是羨慕你這樣的大學生啊,到處都受歡迎。”
“上麵說了吧,三年內將針對中等學曆人員實施類似政策。三年,你又不會那麽快退休。”
“可惜我這年齡有點兒大了,要不然可以去外地試試,資方代表、收購企業,這是很高的地位不說,還能拿到出差補助,20%的薪水,嘖嘖,”王海青有些鬱悶,自己43歲了,不上不下的,又沒有大學文憑,跟彭曉東一比可就尷了尬了。
“有蘇聯產業園還不夠嘛,還要跟小年輕們爭這點兒機會?”彭曉東不樂意了:“我兒子還想去試試到外地去工作呢,他的學校雖然不太好,可也是個大學本科。他正好下個月畢業了,趁著家裏沒牽掛的時候,到外麵也見見世麵。”
“是誰說過一定要回到自己那個狗窩的?是誰說的狗不嫌家貧的?現在怎麽了,兒子能找到工作,你就動心了?”王海青看到彭曉東這麽快就變卦了,有些幸災樂禍地嘲諷他。
“你說得對呀,我就是不嫌棄蘭陵現在落後,所以要家人都留在這裏嘛,”彭曉東偷換了概念,又把矛頭調轉回去:“你不稀罕煤廠的那個升職了?”
“我想來想去也覺得沒啥意思,一大堆人等著不說,效益也一般。現在整個行業不好,國家又允許私營煤礦開采,我看短期內也沒什麽改變。”
“國營企業有保障呢?”彭曉東揶揄著王海青,前幾天還在那兒嘮叨著沒完,“好歹有國家兜底,總還是餓不死吧?我記得昨天還是這個口徑呢,怎麽今天太陽打西北邊出來了?”
“有啥保障啊,沒看見那麽多企業開不起工資麽?銀行是國家的,他給你們那些吃不上飯的國營企業貸款嗎?都去找政府,政府能有幾個錢,還能把所有經營不好的企業都救了?要我說,還是得企業經營得好了才是真正的保險。”
“倒也是,現在國營企業有幾家效益好的?”說到這裏,彭曉東深有同感:“現在也允許企業破產了,再過幾年企業都不知道哪裏去了。以後咱們在的企業要是真的沒了,國家頂天了給你發幾十塊錢吃飯,咱們這學曆、經驗豈不就是白瞎了。”尤其是自己還是大學生呢,真要混到那個份上,說出去都丟人。
“好,等過兩年我女兒高中畢業了,我也出去跑跑,我們那口子過兩年也可以內退了。”90年代初,為了解決內部超編的問題,很多國企出台了職工提前內退的規定,職工可以提前五年退休,有的企業甚至可以提前十年。這些提前十年退休的,大部分是為了子女接班,以免今後找對象、生孩子等“輸在起跑線上”。
“你愛人好像是供銷社的吧?”彭曉東看著傳單說:“這兒不是說要建倉儲中心嘛,我覺得你可以讓她去試試。四十五歲正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候,可惜了。我可是聽說了,人家對供銷社背景是最看重的了。”
“此話當真?”王海青的老婆天天念叨著等女兒後年高三了,她就內退下來,所以也沒什麽再找工作的心思。王海青扯過傳單仔細又看了一下,這次真的找到了“供銷社經驗優先”五個大字。
“陳玉茹,我隻是一個建議,又不是非逼著要你辭掉單位。”王海青惹了大禍,老婆跟他沒完沒了地鬧騰。
“你們就不能消停會兒嘛,在徽省沒吵夠,還要找到蘭陵來了,”女兒大了,不再是那個盲目崇拜爸爸、離不開媽媽的乖寶寶了,“不就是一個國企身份嗎?你們別給我留著,我想好了,我要留在這裏。”
“王曉晨,你還反了天了,”王海青不是對手,陳玉茹一轉身找個更厲害的,“乖乖地跟我回去,你現在的任務就是、也隻能是學習,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然後呢?”
“你要是爭口氣就給我考個大學,不爭氣就等著接班。”陳玉茹正在氣頭上,沒聽出女兒在給自己挖坑。
“然後呢?”
“然後就是結婚、生孩子、照顧老人!”女人命運三件寶,一個都不能少。
“再然後呢?”
“你還想怎麽著,想上天?”
“再然後就是你這樣了吧?你這樣設計我的一生,是你有成就感還是我快樂?”說完一扭頭就跑了,她媽媽急了會打人,她知道。
“你···”陳玉茹本來想說這就是女人的一輩子,可是看看自己現在的情況,這一輩子有啥好嘚瑟的?嘴巴一咧,完嘍,哭聲雷動嘍。
安置房隔音效果不好,王海青勸不是,不勸也不是。一扭頭,進屋聽收音機去了。
晚上九點多,王曉晨悄悄地推開門,側身進來,心裏暗自僥幸。剛要進臥室,背後一聲“把你爸爸也叫來”嚇了她一大跳。陳玉茹還是坐在椅子上,估計晚飯也沒吃。又一看爸爸那邊,臥室裏沒點兒動靜,估計躺著睡著了。
父女倆像是犯錯了小孩子一樣坐下,陳玉茹發話了:“王曉晨,你可想好了,今天晚上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大的一個決定了。比你以後參加高考、找對象,甚至結婚生孩子都重要,知道嗎?”
王海青有些急了:“你說這麽多幹嘛?”
“再不說她能理解嗎?難道不是嗎?”沒錯,一旦邁出去這一步,就是與過去的生存之道、過去的親戚朋友社會關係等等,一刀兩斷,留給他們的就隻有未知的明天。
“媽,你別急,聽我說完,”王曉晨也決定了:“供銷社的情況你別我更清楚,煤廠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的情況也不行,徽省的高考又是全國最狹窄的獨木橋,大學是考不上了。”
“你少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的,再不濟還能少了你一口飯吃?”
“媽!”王曉晨特煩自己媽沒耐心,其實她也差不多:“這些天我看了一下這邊的博識培訓中心,人家那老師才是老師,聽說很多都是從電腦公司、軟件公司和汽車生產廠家請來的,什麽東西都是最前沿的,大家上課都在認真聽。你再看看咱們廠高中,年年高考年年少,老師沒勁,學生沒聽,一個教案可以講十幾年沒點兒變化的,要是三年都是這樣,我還不如回家養養花。”這倒是實情,企業辦社會就沒幾個辦得好的,最後還把企業拖垮了,最後大家一起完蛋。
“我早就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博識這邊不隻老師教得好,人家的考試也公平。任課老師不負責考試,考題隻能從題庫裏抽取,誰也別找老師走後門,考試通過了就能拿到學分,拿到30個學分就能獲得合格證書。這才是真正的教育,把公平的理念也交給學生了。你看看廠高中的學生,有幾個不是投機取巧、流裏流氣的?”
這也是實情,平時不學習,好點兒的考前抱抱佛腳,請老師透幾道題,大家一片和諧;不好的直接威脅任課老師;佛係的學生就更無所謂了,成績好了你還能給我安排個廠裏的名額?成績不好了你還能不給我畢業證?
“這些媽也知道,可那不是沒辦法嘛,大家誰還不是這樣過來的?”陳玉茹一輩子誰也不認,就是懂得“認命”。
“以前是沒辦法,現在有了,”王曉晨越說越覺得自己回不去了:“我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現在蘭陵這邊的中專技校和高中生都很吃香,人家連剛剛離開農村的農民都在收。過兩年我考一個會計證,一個物流或者質檢資格證書,最多能加薪20%,爸,媽,我覺得我20歲不到就能超過你們的收入。”
“說得輕巧,你這些培訓不要錢啊?”陳玉茹也知道難以說服女兒,可是誰讓自己是媽媽呢,豈能這麽快被自己的女兒扳倒?
“我打聽過了,學費很便宜、政府也有補貼。如果是困難家庭還可以申請緩交,工作了以後分兩年慢慢地扣回來,而且利息隻是銀行貸款的基準利息。咱們徽省不是要飯的多麽,我要是申請困難家庭,一準能通過。”這兩年正好是利率比較高的時候,基準利息算是補貼了。
“你敢?”王海青發話了,堂堂副科長還能和困難家庭沾邊?
“好,你自己選的路,以後也別抱怨爸媽就行。老王,”陳玉茹一扭頭看著這個有些禿了頂的愛人:“守著一個半死不活的煤廠,你也憋屈了這些年,不行的話,咱們也換個活法吧。”
說完,陳玉茹站起身走了,一邊走一邊歎著氣:“唉,供銷社···”
王海青和王曉晨麵麵相覷,還沒有完全消化家長轉變立場帶來的震撼。
等陳玉茹躺下了,王海青才和女兒模擬了一遍雙手互拍的動作。然後,雙方各自不約而同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回屋了。
隔壁老王家消停了,彭家還在患得患失中。彭曉東躺下又坐起來,喝口水又上廁所,把老妻折騰也折騰起來了:“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自己不睡到外邊溜達去。”
“我···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老婆一轉身正對著彭曉東:“不能商量。”老娘還不知道你那個小九九?
“我去問了一下,薪水能開到700多呢。”彭曉東也不顧老婆的禁令了。
“能有這麽多?你個死樣為什麽不早說?”老婆坐起來了,接著又站了起來:“咱們兩個人現在加起來也沒有500呢,你要是一個人能拿到700多,老娘給你再生個二胎都行。”
“那怎麽能生二胎,你都多大了?單位也不讓生啊。”
“現在40歲生二胎的多了去了。還單位,咱們那單位給你發幾塊錢?人家私企才不管你生不生二胎。”
“就我們現在這條件,讓孩子出生在安置房裏?”彭曉東似乎有些不太認識這個老婆了。
“唉,我也就跟你說說。前幾年懷上了非不讓要,現在40多你讓我生也不敢,這不是哄哄自己開心嗎?”老婆也蔫了。張紅英是兩姐妹,受夠了沒有男孩的苦,所以一直耿耿於懷,哪兒想輪到自己又給老彭家生了個女孩。
“沒關係,我看這邊大張旗鼓地樣子,應該要建很多學校,以後你說不定也能找到一個好工作。”彭曉東安慰著自己脆弱的妻子。
第二天,小喇叭又來了,這次彭曉東沒有嫌他們吵:“小夥子,我向你打聽一下,你們招了這麽多人去工作,這以後子女的教育怎麽辦?”
“子女教育您不用擔心啊,現在是就近入學原則,您住什麽地方就安排在最近的學校借讀。等到新區的學校建好了,就能到新學校去上課了。”
新學校這幾個字讓彭曉東興奮了,他跑進屋去拉著老婆過來:“紅英,快,人家說要建學校了。”張紅英也一起過來,開始還磨磨蹭蹭地不好意思,畢竟今天還沒洗臉刷牙呢。
“您是關心子女教育和學校建設的問題吧?按照義務教育的規定,蘭陵市規劃了很多中小學,培訓機構也在擴招,大學方麵倒是沒聽說要新建。現在也在招聘老師,英語、日語和俄語老師是最稀少的。”
張紅英扭過頭去看著老王,似乎不敢相信。老彭替她問了一下:“英語老師不知道是什麽待遇?”
“這個我回答不上來,要綜合考慮您家人的學曆、教學經驗和能力。您可以看看這個上麵的聯係方式,要麵談才行。雖然隻是個民辦的培訓機構,但是已經培養出了很多人才,現在可是供不應求的。待遇方麵也比中小學高出了很多,至少一倍吧。”
這次是彭曉東看著自己家小張,好家夥,我昨天剛問到了一個翻一番還多的收入,現在你有來了一個翻一番還多的收入。我們家是不是可以一年變成萬元戶了?張紅英畢竟是女人,多問了一句:“住房不知道有沒有安排?”
“住房的話,如果是大學畢業生,能夠入住較大的房子,10年後就是自己家的,除了一部分政府持有的產權。其他的都有各自的入住標準,可以租也可以買,買的話先付20%吧,後麵慢慢還。反正20年的話一年還本大概700,加上利息1000多塊吧。”
又是大學畢業生優先,彭曉東再次感歎這裏對學曆還真是看重,自己這次算是中大彩了。
陳玉茹一家三口率先和單位脫鉤這個消息,引爆了災民安置區。
“陳姐,你這是要去上班呀?”有熟人打招呼了。
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算,就是跟著我們家老王去看看,你說我要是不去吧,他像個女人一樣尋死覓活的。我就去看看,咱們晚上聊啊。”
那個熟人嘴巴一撇,騙誰呀。一大早就有人來通風報信了,你這個“維持會長”也忒不地道了,天天鼓動俺們堅守、不能讓大老爺們鑽了縫子,結果自己率先倒戈了。我呸!
走就走吧,以後我這個“維持會副會長”可就自動轉正了。“哎,那個誰誰家的,你幹嘛去這是?”
安置區全是陌生人,“那個誰誰”就是對男同胞的通配符,“那個誰誰家的”就是對已婚女士的通配符。
“今天有招聘信息啊,我們去看看。”來人也不隱瞞。
“家裏不回啦?工作不要啦?什麽職位這麽感動你?”陳玉茹家立場轉向的消息傳出來以後,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副會長有點兒慌。
“很多的。副會長,你也可以去看看啊,你看人家陳玉茹一家多滋潤,入職後馬上就能分一個公寓,三個月後就可以住進去了。”
副會長“哼”了一聲:“人家老公要麽是大學生,要麽會俄語的,多能啊?俺家那口子也就是個七級工,離開他們車間就啥也不是了。”七級工,是她唯一的驕傲了,要重點突出。
“對呀,你家愛人是七級工,現在蘭陵不是有摩托車廠和家電廠嘛,七級工可是非常受歡迎的哦。”另一個人打趣道。
“是啊,副會長,你這聲音清脆又明亮,普通話也標準,蘭陵尋呼台可是最歡迎你這樣的哦,反正接電話又看不到人的。”剛說到這裏,忽然發現大事不妙。
另一個人馬上接上了:“對啊,副會長,你老公幹嘛不讓你去?反正他也看不見你在幹啥,尋呼台就是打打電話,暴露不了。哈哈哈。”
副會長一聽到這個,立馬放下手中的鞋底:“那個誰誰家的,讓司機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