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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家守奇譚.葡萄

  空氣濕重,感覺馬上就要下雨。從榻榻米客廳眺望外麵,發現百日紅已經開始冒出一些花苞。這麽說來,高堂第一次現身也在這個時節。那日入夜後風雨激烈,玻璃門窗發出恐怖的聲響。邊回想去年此時,邊抬頭看著外麵,感覺映照在玻璃窗上的風景和室內不太一樣。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來,窗裏透明的風景竟是一片原野。難道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子嗎?抑或過去窗上都正常映出房間的景致,由於某種原因突然變成遠地風光呢?我應該假裝不知道好呢?還是保持冷靜告知對方我已經發現了?我又該如何告知對方呢?我左思右想,十分煩惱。


  後來我將心思轉向寫作,把玻璃窗的事拋在一旁,待回過神來天色已暗。於是走到廚房,洗米煮飯,把發泡香魚幹煮成甜鹹口味,並搭配鄰家太太給的鹽醃魚下水,解決了晚餐。然後去付費澡堂洗澡,回家後查完一些資料,感覺有些口渴,卻懶得喝水便直接就寢。


  夢中,我在和尚的山寺附近散步。五郎帶頭走在草地上,我們來到未曾來過的山上。微微可以聽見樂隊的聲音,我們追隨聲音越過一個又一個山頭,漫無目的地跟隨著樂聲走在山中。接著開始下坡了,我心中詫異:這裏原本就有山穀嗎?但因為是夢境,也就不以為意。坡度越來越陡,才剛感覺到路麵較緩,馬上又是下坡路。山路兩側是高聳的山崖逼近,五郎徑自走在很前麵。進入森林了。景色逐漸變成深綠色,天色也變得要暗不暗。這裏的地勢應該很低,空氣卻越來越清澄,穿過樹幹之間,從森林深處傳來溫和淡柔的樂隊音樂。還有微微的嘈雜人聲。我更加詫異:「怎會有人在此聚會?又是怎樣的棗會呢?」完全忘記自己置身夢中。樂隊演奏的是西洋樂曲,令人懷念的音樂帶著某種憂傷、熟悉與淡雅。可見就算聚會,應該也聚集了一群風雅高尚的人吧。我同時帶著好奇心和不安繼續往前進。周遭的明亮既非來自月光亦非來自星光,紫羅蘭般的暮色逐漸深入這不可思議的明亮中。眼前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落葉鬆林,還是說,生長在高地受自然的抑製,根本就不須人力整理?


  五郎走在前方,已不見身影。我也加快腳步,試圖追上。前麵下坡處是轉彎,底下的光顯得明暗交錯,越往下走亮度就越明顯,好像是個廣場,群樹隨之稀疏。樂隊的聲音就是從這裏流瀉出來的。穿著不同洋裝的男男女女,有的躺在貴妃椅上、有的坐在搖椅中,或像隨意散置的花串般東一群西一團地手持玻璃酒杯談笑。中間有張大圓桌,堆滿了時令的水果和葡萄。因為口渴,那些大顆的葡萄對我而言充滿莫大誘惑,腳步踏進廣場,雖穿梭在人群中,感覺卻如同漫步林中那麽自在。經過人群時,每個人都好像認識我似地微微將視線低垂,沒有人出來製止或疑惑地盯著我看。


  有幾位坐在圓桌周圍的椅子上,悠閑地用餐。刀叉散置在桌上,根據我的日常飲食,很難判斷盤子裏的食物是什麽。走上前時,所有人都麵朝向我。席間有一個空位,我不知是否該坐下。因為看見周遭的人微微點頭,便怯生生地就坐。


  來,請用葡萄。正中下懷!可是,古今中外不都傳說過:千萬不要吃異界的食物嗎?我要是膽敢無視那些教誨,恐怕此生所累聚的一點點教養將會哭泣!不斷向我招手的紫紅色葡萄帶著露水,鮮豔欲滴,累累成串地裝飾在圓桌中央。


  ——還沒有用過餐吧?


  坐在斜對麵,一位剛過妙齡的婦人輕聲問我。


  ——因為他才剛到這裏嘛。


  旁邊一位留著大帥胡,中等身材的男士代我回答。


  ——誰來服務客人呀!


  坐在正對麵、和我大約同年的一位男子向另一頭高聲呼喊。我連忙製止說:

  ——不用了,請不必費心。我肚子不餓。


  不知為什麽,此時笑聲如漣漪般同時湧現。奇怪的是,雖然被嘲笑,我卻不覺難堪。啊,對了……我想起來此的目的:

  ——請問有沒有看見一隻狗?我正在找我養的狗。


  ——這裏並沒有狗呀。


  剛才的婦人斷然回答。我還來不及抗議:怎麽可能呢?她已開口說:

  ——來吧,請用葡萄。就算你肚子不餓,也應該口渴了吧!


  她說的固然沒錯。一時間,我感到自己的動靜正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更加覺得不對勁。


  ——我必須回去了。


  ——為什麽?

  剛才留大帥胡的男士問我,似乎覺得很好玩。問我為什麽……我……看到我詞窮,對方又說:

  ——留下來不是很好嗎?這裏不過是入口,再往前去風景更美。不但有會生出彩虹的瀑布,也有雲蒸霞蔚的高山。還有金剛石建造的宮殿。住在裏麵的是清新可人的精靈們。每天生活心情平靜,眼前盡是美麗風景,往來談論者也盡皆是品格高雅之士。沒有必要再回去人世,跟那群猥瑣卑劣的凡夫俗子牽扯在一起,徒然降低自己的氣質。


  我聽得心生向往。大帥胡語氣更加輕柔地說:


  ——來吧,請用葡萄。


  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就是不動手。我就是沉默地保持不動。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後,我才開口說:


  ——聽閣下所言,的確是很吸引人。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為何不想取用葡萄。因此剛才一直在思考這問題。每天過得無憂無慮,聽起來的確是很理想的生活。但終究那種優雅秈我的本性不合。上天所賦予我的理想,是必須靠我用自己的力量刻苦去爭取來的。這裏的生活……


  我躊躇了一下,繼續說完:


  ——無法供養我的精神!

  說完之後,全場靜寂。可憐的大帥胡更是漲紅了臉,與其說是生氣,應該說是困惑所導致吧。


  ——我……


  大帥胡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因為快要哭出來而說不出話。


  ——那我告辭了。


  我站起來鞠躬致意後,轉身踏上來時路。不知從何時起,五郎又在前麵帶路。我在內心偷偷鬆了一口氣,沒有五郎,我還真不知該如何走回家。


  ……遠方微微傳來夜間列車的汽笛聲。模糊輪廓的另一頭,意識再度提醒我身在夢境。外麵好像下雨了。汽笛聲在雨天更容易聽分明。意識處於幽冥之境,看來現在我還來得及回到夢裏。我心中某個部分始終受到那裏吸引。雨水穿透紙門入侵室內……對了,是那個大帥胡哭泣的臉。他是個柔弱溫和的人,我卻偏偏猛地用力拒絕了他……


  雨無聲地下著,偶爾會聽見雨水從破掉的排水槽眾成雨滴落下。我靜靜聽著滴水聲,隻覺聲音漸遠漸弱。一開始是草原,五郎出現了,走在前方。對了,一路上都是下坡,穿越山崖而過。對了,聽得見樂隊聲……廣場到了。我直接走向圓桌,一切都跟剛才的情景一樣。大帥胡用一副沒發生過任何事的安詳表情看著我。


  ——關於之前那件事。


  我隻想趕緊表明自己的心意。


  ——十分感謝閣下的好意,我完全沒有否定閣下的意思,甚至對您還充滿憧憬之情。剛才我有些自我陶醉,如果不強勢點,隻怕會輸給誘惑。然而回去之後才意會到那種態度很失禮。我知道自己沒有說清楚,很對不起。我之所以還無法來此,其實另有原因。我必須看守家園,那是我朋友的家。


  大帥胡閉上眼睛,微笑點頭。旁邊的婦人道:

  ——原來他發現了那件事。


  說完以扇掩嘴,帶著驚訝對周遭的人竊竊私語。對麵的紳士也說:


  ——難為他發覺到,回來說明。


  ——太好了、太好了。


  一股安心與溫柔的感覺如波浪般蕩漾開來。我看著葡萄,心想:好美。突然腦海中掠過一個疑問:「這裏現在是夜晚還是白天呢?」於是抬起頭仰望天空。天空就像月光石磨就的巨大透鏡,簡直如同水麵,這裏豈非宛如水底之國……是湖底嗎?我想。


  這一次我清楚聽見雨滴聲,枕畔出現身穿小倉褲的膝蓋。是高堂來了。對了,他曾經說過,隻要時機到了就能看見,今夜就是他所謂的時機嗎?

  高堂低聲說:

  ——實際走一趟,結果發現沒有什麽吧?


  我心想:原來如此,這家夥吃了葡萄啊。同時也認為這下我寫得出來了。


  高堂站起來,慢慢走開。畫軸那頭傳來他回去的聲音。


  ——你還會過來嗎?

  我躺在被窩裏不放心地大聲追問。


  ——我還會來的。


  他的聲音已遠,微微在黑暗中響起。一如自己發出的聲音變成飄蕩的回聲,迷失在許多國境後,終於回到故鄉。接下來隻剩一片寂靜,一片空寂寧靜。


  我再次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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