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會開過,眾人都走了,萬先生也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盯著電腦屏幕發獃,腦袋裡嗡嗡嗡的響聲還在持續著,過了半天,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嗨,Anne。嗨,劉西溪……」一個聲音持續地叫著。這聲音像一根小針把我刺破了,鑽進耳朵,喚醒了我。接著,一隻手搖晃我的胳膊,我徹底清醒了。


  我抬眼,一個女孩站在我面前笑意盈盈。她扎著馬尾,顯得臉很小,細白的臉上兩隻大眼睛似乎能說話。她的風琴褶襯衫輕輕地掖在優雅的長褲里,沒有多餘的裝飾。但我看得出來,她的這份「簡潔」比門口Barbie渾身叮叮噹噹的那些東西不知要昂貴多少倍。


  「想什麼呢?叫你半天都沒反應。」她的語氣親昵自然,可我根本不認識她。


  看到我的反應,她笑了一下。


  「我是新來的產品專員,我叫顧雪薇,英文名字叫Vivian。」


  我仍然楞楞地看著她。


  「李總叫我來叫你去開會。」


  「李總?」我喃喃地重複著。


  「李樂永啊,咱們新來的總監。快走啦。」她拉著我站起來。


  走進會議室時,大家都已經坐好了。我們一進來,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我們。我感到那個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移開。


  我強做鎮定地拉開椅子坐下。


  「好,大家都來齊了。」那個人站起來說到,目光仍然深邃。


  「我今天剛剛到任,對大家都還不熟悉。有一些新同事也是這兩天剛剛入職的。正好借這個機會,我們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彼此認識認識。來,從我開始。我叫李樂永,是銷售總監。我做這個行業已經13年了。各種類型的機器我都做過,我相信我的經驗和教訓能夠為咱們公司所用,我也希望各位同事能夠相互協作。安檢行業的每個項目基本都是大項目,每一個項目都需要大家的通力合作才能拿下來。所以『合作』是我們這個部門最重要的要求,希望大家支持。」他說完坐下來,眾人噼里啪啦地一陣熱情鼓掌。


  我旁邊的Vivian一邊點頭一邊鼓掌,一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樣子,彷彿剛才聽到了什麼深有同感的話。


  接著是George站起來自我介紹,掌聲就明顯稀疏很多。


  再接著是一個面色陰沉的男人站起來。


  「我是Billy,肖兵。我是銷售經理,負責南方區域,昨天剛剛出差回來,今天狀態一般,希望大家支持。」


  接著,我旁邊的Vivian站起來了,聲音清脆地說道。


  「大家好,我叫顧雪薇,英文名是Vivian。我是今天新入職的產品專員,目前暫時歸在銷售部,是李總的手下。」她對著李樂永微微一笑,接著說,「我大學畢業工作才兩三年,經驗很少,但我會盡全力工作,希望大家多多幫助我。謝謝。」她姿態優雅地鞠了一躬,角度恰到好處地介於自然和恭敬之間。


  接著,就輪到我。我用盡全身力氣支持自己站起來,椅子發出刺耳的刺啦聲。


  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可怕,臉色蒼白。因為我看見大家看我時臉上有抑制不住的詫異。管它呢,反正這裡是呆不下去了。


  「嗯,我叫劉西溪。昨天剛入職的。希望大家多多幫助。」說完,我沉重地坐下,感覺一陣輕鬆。周圍人一陣竊竊私語。只聽那個熟悉的聲音說:「劉西溪,你的英文名字是什麼?你的職位是?」


  我猛地抬眼看他,隔著會議桌的他這麼遙遠。他的表情自然,看我就像看其他同事那麼自然,輕輕地微笑著,跟相親時的微笑一模一樣。


  Vivian拽拽我,我重新站起來補充說:「哦,我的英文名字是Anne。我是這裡的銷售助理。」


  他的簡訊來了,不是用公司給他的黑莓手機發的,而是他自己的號碼。雖然這個號碼我早已經刪了,但是這一串數字卻無法從我腦中刪除。


  「晚上有事嗎?一起吃個飯吧?」


  我看著手機半天沒有反應,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心裡恨意突起,迅速回復了幾個字:「晚上我要去相親,沒有時間。」


  一片陰影罩了過來,我一抬頭,是Vivian。她正看著我。我忙把手機覆在桌子上。


  「嗨,你忙什麼呢?」


  「哦,沒什麼。」


  「我剛入職什麼都不懂,你要教我啊。」


  「哦。我也是昨天剛入職的,也什麼都不熟悉呢。」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笑容在嘴邊微微凝滯了一下。


  「哦,你對咱們銷售部的情況了解嗎?比如李總的情況?」她還是有點不甘心。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拿起來是George的聲音:「Anne,我們在小會議室,你給我們送點水來。萬先生要黑咖啡。秦總喝毛尖。李總要純凈水就好。我喝可樂,Billy喝紅茶。」


  「啊?等下,我拿筆記下,萬先生喝黑咖啡……」


  George的聲音不耐煩起來:「你去把Barbie叫來,你們倆一起準備茶水。她都知道。」


  我不再理會Vivian。急忙去叫了Barbie,她果然對各位的口味了如指掌,就連新來的李樂永她也知道。


  端著托盤走進會議室,一干人等坐得筆直。萬先生仍然以白楊一般的挺拔姿態站在前面,大提琴一樣的聲音在會議室里嗡嗡作響。


  「怎麼樣?Chris,已經見過你手下的幾個兵了?」


  李樂永點了點頭,剛要欠身。


  「你先別忙,」萬先生沖他微微做了個手勢,「在你講話之前先請其他部門表個態。」接著他嗓音提高,顯然把說話對象擴散到全會議室,「大家知道,洛克中國沒有生產部門,技術部門也主要是針對售前售後服務的。所以銷售部門是整個洛克中國的核心部門……」


  「哎,你送那邊,我送這邊。」芭比用手指指會議室兩邊的座位,低聲安排道。我順從地照做,卻沒想過她憑什麼指揮我。


  我很慶幸這種安排,因為她送的那邊有李樂永,而我的這邊有萬先生。我無法想象我把那個人的杯子送到他桌邊時的情景。儘管以前在深夜時,我曾經無數次在他專心盯著電腦時,在桌邊輕輕放下過一杯冰水或一罐冰啤酒。


  「洛克中國的業績好壞都要看銷售部門的。所以我非常懇切地希望其他各個部門都能夠全力配合Chris。」萬先生的眼神有力地掃視過來,在李樂永身上掃視片刻,又接著說:「來,大家先來表個態。Quentin,秦冠,你們BD部門是給銷售部門打前站的。怎麼樣?你先表個態吧?」


  被點名叫「秦冠」的男人站了起來,穩步到了前面。如果說世界上有正人君子臉的話,那麼秦冠就是這種長相。濃眉大眼,臉龐端正,線條硬朗。


  萬先生回到座位時,我正好把一杯咖啡放到他手邊。他灰白的頭略微側過來沖我輕輕一點,算是感謝。然後伸手端起咖啡杯放到嘴邊抿一口,腕邊的金色袖扣閃閃發亮。我看清了,那袖口是菱形的圖案。


  我送完了茶水,和芭比輕輕退到門邊。


  「你看他認真的樣子好帥啊。」芭比突然輕聲感嘆。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身材高大的秦冠正在彎腰認真地調試著電腦,他伸著胳膊,襯衣緊繃在肩頭,很好地勾勒出他大臂滾圓的肌肉形狀。他打開了電腦上的PPT文件,然後一面向後看著一面調節PPT在屏幕上的放映大小。


  「以前,秦總是公司里最帥的,可惜他早結婚了。還好,現在李總來了。就不知道李總是不是單身。」芭比自言自語地輕聲嘟囔。


  我心裡一痛,嘴上打岔道:「我覺得數萬先生最帥了。」


  「萬先生的風度當然沒得說,可惜歲數太大了。聽說他連孫子都有了。」


  秦冠感覺一切都很完美了,才直立起身子來,沖我們喊了一句:「芭比,麻煩你把燈關掉。」


  「啪」的一聲,燈光全滅,黑暗一下子罩了下來。投影幕上一幅大大的中國地圖佔據了人們全部視線。


  我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個空位子坐了下來。秦冠的聲音跟萬先生低沉有磁性的聲音不一樣,鏗鏘激越、抑揚頓挫。


  「首先,我代表我們業務發展部門由衷地歡迎Chris的到來。正像萬先生之前說的,Chris的到來確實為我們洛克中國注入了新鮮血液。之前就聽過了Chris的大名,今天見了感覺總部的選擇確實沒錯。」


  他笑了,笑聲爽朗,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是真心高興。待看到眾人表情也跟著輕鬆愉快起來時,他臉上的笑容卻突然一斂,嚴肅起來。


  「好了,現在我們來說說正題了。大家請看。」他兩手在胸前抱起,一隻手拿著遙控器輕輕一按。


  密密麻麻的小紅方塊跳上了投影幕上的中國地圖。


  「這一幅中國地圖上有173個小方塊,代表了中國173個機場。」


  他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接著說。


  「現在我們來假設一下,平均每個機場有20台安檢機器。當然,實際上不止這個數,僅僅幾個大城市的國際機場就有60多台安檢機,而省會城市的機場也不小。Anyway,就假設每個機場平均有20台安檢機器好了。這樣粗略算下來,在中國一共有3400台安檢機。平均每台安檢機的更新年限為10年。也就是說,每年要淘汰340台舊機器,購入340台新機器。」


  他邊說邊拿著激光筆在身後的投影牆上指點著,頗有指點江山的豪邁氣勢。


  「另外,如果諸位留心一下新聞的話就會知道,發改委曾經宣布中國未來5年內要興建50個機場。現在的趨勢大家都知道,就算是小城市也要修大機場,所以這50個新機場,我們假設每個機場需要50台安檢機。這樣的話,一共就是2500台,那麼平均每年就是500台。」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身後的投影牆上PPT一張張地轉換著,每張圖都完美地詮釋著他所說的內容。


  「這樣,340加上500,很簡單的算術,一共是每年840台的市場容量。可是,我們目前平均每年的銷售只有五六十台。」他的聲音在說「五六十台」時高亢起來,其中的強調意味不言自明。


  「而且我請大家注意,這只是航空方面。另外,像法院、監獄、體育比賽、政府機構等等還需要多少安檢機器呢?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是可以肯定地說這個數目絕不會小。比如,去年的北京奧運會,就有100台安檢機租賃的項目。這麼重大的項目,我們又參與了多少呢……」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播音員一樣好聽。但是話里話外的責問和壓力是再也遮不住的,字正腔圓的發音反倒為這責問添了新的註腳。遲鈍如我,也能聽出這不像是歡迎詞,更像是批判會。


  PPT不斷轉換著,光影在人們臉上跳動。


  我看見萬先生嘴角牽起微笑,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手裡的咖啡杯放下,杯底輕輕磕在盤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李樂永面無表情地抱著胳膊坐著,臉上看不出情緒。但是我看到他面前的水杯已經見底了。他不是這麼愛喝水的。


  George忽然回過頭來,滿臉不耐煩地叫我去把煙灰缸拿來。他的煙已經夾在手指上不耐煩地抖動著。


  煙灰缸拿來時,秦冠洪亮的聲音仍在繼續。


  「就洛克的技術來說,在行業里是領先的。所以這樣的銷售成績與洛克的技術水平並不相配。當然,這些數字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Chris來到我們洛克是有很大的空間可以發揮的。」


  他停住微笑了一下,眼睛望向李樂永,算是把剛才話里的尖銳抹平了一些。然後,他把眼神收回來,用略微緩和地語調說。


  「就我個人來說,當初加入洛克我是有考慮的。航空業無疑是全球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撐,而安檢行業就是航空一道最重要的屏障。洛克是安檢行業里數一數二的公司。進入最朝陽的行業,加入技術最好的公司,然後看到自己的公司在這個行業里獨佔鰲頭,這是我的理想。今天,Chris加入洛克,我看到了這個理想實現的可能性。我們業務發展部門會全力支持Chris,我要看見我們洛克一步步領先於同行,我們的市場份額不斷擴大。」


  他的話在慷慨激昂中結束。萬先生帶頭給予的熱情鼓掌似乎讓他更加冷靜。他不慌不忙地關掉電腦窗口,退出USB,略一點頭便走了下來。


  萬先生站起來,一向低沉的聲音也高昂了許多:「謝謝Quentin的一番講話。他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來,Chris,你有什麼要說的?」


  李樂永站起來了,唧唧喳喳的會議室安靜了。眾人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他對萬先生略一點頭:「嗯,我說兩句。」然後穩步走上前去。


  他瘦了許多,背影如刀削一般。


  他走到投影幕前站定,背後投影幕上藍瑩瑩的光把他整個也染成藍瑩瑩的。會議室里一片安靜。我望著他緊緊抿住的嘴,心也提了起來。不知他要說什麼才能把今天的場面圓過去。


  他嘴唇張了張,卻是在叫我:「Anne。」我猝然地望著他。眼神交會的剎那間,似有千言萬語。


  「麻煩你把燈打開。」他平靜地說。


  「啪」的一聲,光明重回。白熾燈下,眾目睽睽之中,他孤零零地站著。剛才Quentin一番慷慨激昂的講話,言猶在耳。高亢的聲音似乎仍在空氣里回蕩。


  「十分感謝Quentin的熱情歡迎。」他開口了,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從容。用這樣的語調來「十分感謝」,恐怕沒有多少真心的成分。


  「Quentin的統計數字雖然比較粗略,但基本上是正確的。所以,非常感謝Quentin的提醒,我們確實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目光在萬先生那邊掃過。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三把火就是今年兩個大的項目和夏天即將在深圳舉辦的全球安全防衛展。這些想必Quentin早就知道了。不知道你們BD部門目前和北方機場以及H省法院的人接觸到哪一步了,相關的資源能不能介紹給我們啊。散會後,請你們BD部門的人來我們銷售部開個小會。」


  眾人聽了,忍不住轉臉去看秦冠。他啜了一口茶。我卻覺得他慢悠悠的動作里都是強做鎮定。


  「我做安檢行業已經13年了,從最底層的銷售干到了今天。各種安檢產品我都做過,像CT、AT、全身掃描儀、X光機、炸藥探測、集裝箱掃描等等,這麼說好像有點倚老賣老的意思。」他自嘲地笑笑。


  「但是,這麼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兩件事:第一,信心很重要。這個信心來自於過硬的技術。剛才Quentin的話說得很對,洛克的技術在行業內是領先的。而我們銷售部門需要BD和市場部的配合,把這個技術展現在客戶面前。萬先生,您說是不是呢?」


  他的眼睛望向萬先生。萬先生微笑點頭。他的眼睛又望向大家,再次開口。


  「第二,任何項目,剛開始看似乎是鐵板一塊、毫無機會。但是仔細分析,其中必然有許多細小的縫隙。機場的安檢部門、技術部門和招標部門因為各自利益不同、職能不同,目標也必然有差異。而這差異正是我們要利用的地方。所以,這就是我能夠讓很多項目起死回生的原因。


  當然,怎麼說並不重要,怎麼做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們銷售部門並不需要什麼發言人,業績就是我們最好的發言人。謝謝大家!」他的講話在激情昂揚時有力地收尾。


  掌聲雷動,會議室里一片歡騰,大家似乎都被感染了。萬先生微笑點頭,秦冠表情蕭索,輕輕拍兩下手便放下了。我聽見前面George對旁邊的Billy說:「不容易啊,這個新總監有點兒意思。我看比前兩任強。」Billy轉著手裡的筆,冷笑一聲:「哼,說的好聽。」


  散會了,辦公間的一片忙碌。


  下午,他的簡訊又來了。


  「我的事情有點急,相親能不能往後放一放?如果實在不行,那咱們明天找個時間?」


  能有什麼事情?他不過是一門心思要把我趕出公司吧?

  …………


  記得當我把存摺給焦阿姨時,她哭了。拿著一小團衛生紙在臉上不停地蘸著。抽泣了好一會兒,她才拿淚眼望住我,一道鼻涕流到了嘴邊。


  「為什麼?為什麼?」她喃喃地問。我心裡早已淚如雨下了,但是表面仍然撐著。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他的錢我都還給他了。又怎麼肯在他手下討生活?算了,今天見一面吧。早點了結,各走各路。


  於是,我的手指在手機上動了起來:「好吧。幾點,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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