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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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很久沒有響起的手機突然響了,來電顯示出「奇童」兩個字。看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胸中突然爆發出一股酸楚。
我趕緊抓起手機走到樓梯間里去接電話。
「喂。」
「西溪,我回來啦。咱們找個地方見個面吧?」奇童的聲音興高采烈。我的眼睛一陣酸脹。
「好。」這聲「好」字拖得有點長,帶出了一點哭腔。
「你怎麼了?」他著急地問。
事情太複雜,沒法兒解釋。我只好低聲說:「我有點想你。」
電話里剎那間安靜了,久久沒有聲音。我不由地叫:「奇童,奇童,你怎麼了?」
「沒什麼。」他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也想你,真想立刻見到你。」
他的聲音像是一種溫暖包裹著我,我突然想立刻見到他。
下班路上堵車堵得厲害,當我趕到南鑼鼓巷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雖然不是周末,但是這裡的人依然很多。周圍都是青磚灰瓦的平房,一盞盞紅色的燈籠掛起來,招牌閃爍。這裡早已經不是白雲悠悠、鴿哨聲聲的幽靜衚衕了,變成了舊瓶裝新酒的商業區,成了小資們、外地遊客們的聚集地。
奇童在哪兒呀?我四處張望,遊客如織,人群中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正要掏出手機給他打個電話,卻聽見有人叫我。一回頭,奇童拖著他的大箱子向我跑來。跑到近前,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張開雙臂迎向我。
我一愣,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動作停住了,臉上現出失望的神色來,手臂也無力地垂下了。為了掩飾這一瞬間的尷尬,我問:「等很久了嗎?」
「哦,沒有,我剛到。」他重新拎起了地上的箱子。
我向四周看看:「咱們要去哪兒呀?」
「這兒有一家烤魚店,特別好吃。」
我笑著說:「怎麼老是在外面吃啊?你不還得付月供呢嘛?以後到我家去吧,我做給你吃,保證不比外面的差。」
「你會做飯呀?」他眼睛一亮,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當然啦,煎炒烹炸我都會啊。」氣氛終於活躍起來了,我不無得意地說。
然而他眼中的光彩卻黯淡下去。我突然意識到什麼,心裡一梗,連忙補充說:「我十來歲就進廚房了。我媽上班的時候我都是自己做飯吃。」
他點點頭,拎著箱子帶我往前走。「快點兒吧,那家店人很多,去晚了要等位的。」
這家店很小,只有二十來個座位。估計后廚也很小,偶爾門帘子掀開能看見兩三個廚子在忙活。跟所有的小飯館一樣,老闆管技術,老闆娘管收銀。老闆端了一盆魚在門口現殺、現剖,既節省了地方又算是活招牌。而老闆娘則站在收銀台後面專註地算著賬。
奇童所言不虛,這家小店擠擠挨挨的,所有桌上都坐滿了人。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大而四方的烤魚鍋在蒸騰著冒熱氣。
奇童招手把服務員叫過來,菜單也不用看,熟稔地說:「要一條兩斤的草魚,配菜要西藍花、木耳、午餐肉、土豆、豆皮。」
然後他問我:「你喜歡微辣還是中辣?」
我豪氣地說:「當然是大辣呀,不過你能受得了嗎?」
他抬頭對服務員說:「那就大辣吧。」
服務員點頭,迅速在點菜單上寫著什麼。
「配菜你還要什麼?」
「嗯,要是有藕片、腐竹什麼的就好了。」我說。
奇童馬上對服務員說:「加上藕片、腐竹,還有青筍和魔芋。」
服務員點頭走開了。他對我笑笑:「青筍和魔芋也一定是你的最愛吧?」
我點點頭,心裡有一點暖。我問他:「你常來這裡吃么?」
「也不經常來。但是路過這裡的時候總是想吃。」
「你一個山東人居然喜歡吃辣的。真是不容易。」我笑著說。
奇童沒有接話。他定定地看著我。我臉上有點發燒,一眼瞥見地上的箱子,趕緊打岔說:「你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嗎?」
「是啊,我聽見你說想我,我就趕緊打車跑過來了。」他說。我羞澀地笑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我們倆之間出現了尷尬的沉默。這在原來,簡直不可想象。
以前和奇童在一起時,我們倆總是嘰嘰呱呱地說個沒完。他有時風趣有時毒舌,總是能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現在他突然改走溫情路線了,我居然有點不適應。
「你這次出差去哪兒了?」我問。
「四川台有個節目,師傅帶我們去。本來不該我去的,不過有個明星的老婆,上次我給她化了以後,她特別滿意。這次指定要我去。」
「明星的老婆?那她也是明星嗎?」
「不是。以前有工作,跟明星結婚以後就變成家庭婦女了。」
「長得漂亮嗎?」
「化了妝還行。不化妝就是一般人。」
「哦。」我默默地想。電視上那些漂亮女明星,還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卸妝一般人呢。
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地說:「女人分兩種,一種是化妝前後,判若兩人;另外一種是化妝了漂亮,不化妝也好看。各有各的美。」
我接茬說:「這就叫濃妝淡抹總相宜啊。」
奇童一笑:「對,還有這句詩呢,我都忘了。」
我突然想起第三種來,還沒說話自己先撐不住笑了。
奇童看我笑得厲害,連忙問:「你笑什麼?」
我哈哈笑道:「其實還有第三種女人,那就是化了妝也特別難看的那種。」
奇童聽了,也哈哈笑起來,頭上一縷紅色的頭髮隨之顫動。
笑過之後,奇童突然收住笑容,滿懷柔情地看著我:「你屬於第二種。」
我剛要含羞低頭,卻又覺得我們之間這種氣氛實在太詭異。我抬起頭來笑著說:「咱能別這樣嗎?你老說這種話了,太肉麻了,我的牙都要倒了。咱倆就像以前那樣不好嗎?」
奇童沒有回答也沒有笑,只是把手伸過來覆在我放在桌邊的手上,輕輕握著。我的笑容退去,覺得燥熱不堪,但是也只能忍著。
手機突然響了,我藉機把手抽回來,掏出手機來看,原來是一條垃圾簡訊。我把簡訊刪了,把手機放回包里,卻不再把手放回桌上。
烤魚端上來了,我和他隔著熱氣騰騰的烤魚鍋,彼此有點看不真切。
「快吃吧。」他率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肚放我碗里,「這裡的烤魚如果是第二,絕對沒有人敢叫第一。」
我夾起魚肚,白白的魚肚烤得有點焦黃,在鍋里浸飽了汁水,放在嘴裡像一團火球爆炸開,炸得我的腦子都冒白煙了。趕緊吃一口米飯,粒粒晶瑩,香糯可口。
我沖奇童一豎大拇指:「好吃,過癮!」
他也辣得面紅耳赤,端起酸梅湯一口灌下去,臉上的汗才稍微落了一點,說:「過癮吧?」
不一會兒的功夫,青筍和魔芋都被我挑完了,開始吃西藍花。西藍花的花頭在辣汁里煮得有點爛了,但是這時候才是最軟、最辣、最香的時候。
奇童吃了幾筷子就不怎麼吃烤魚了,主攻飯館贈送的幾盤冷盤。
看我又要了一碗飯,奇童笑著說:「慢點兒吃,好像多少天沒吃過飯似的。」
一句話說得我愣住了。公司里人人冷眼相對,我就是再強硬,也只是外面撐著,心裡早就虛了、怕了、累了。
媽媽出去旅遊的這一個多星期,午飯我在地下餐廳孤零零地自己解決,吃什麼都像嚼木頭一樣沒有滋味。晚上下班回到家,一屋子清冷,我更懶得自己做飯。總是在超市買點盒飯之類的打發,超市的菜都像是水裡煮出來的,沒有香味只有鹹味,豆角炒得發黃,青菜又老又爛。我吃幾口就不吃了。
奇童說我好幾天沒吃飽飯,倒真說對了。
想起公司里的爛事,剛才的興緻一下子就消散了,我默默地把飯咽下去。奇童看見,問我:「怎麼了?有什麼事兒不順心嗎?」
我苦笑一下:「沒有。」
奇童看了我一會兒,說:「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在雜誌社幹得好好的,突然辭職了?後來又為什麼去公司工作了呢?」
我一愣,往事如煙,造成今天的一切追根究底還得從那場婚姻開始。可是這整個的來龍去脈我沒法兒對他說,沒法對任何人說。
我發怔的瞬間,奇童已經明白了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他無聲地吃著菜,不再說什麼。別看平時奇童嘻嘻哈哈的,嘴巴又快又毒,其實他很知道進退,不該問的多一句都不問。
我心裡有點不忍,只揀一些能說的來說:「最近公司里確實發生了一點事情。我參加了銷售經理的競聘考試,報名參加考試的人很多。上次業務考試,我考了第一,公司里的人不忿就造謠。現在我在公司里很孤立。」
「就為這個啊?」奇童說。
我點點頭,想起那些事情,感覺胸口堵得厲害,手裡的筷子也放下了。
「啪」一聲,奇童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說:「那是好事啊。」
我嚇一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奇童鄭重其事地看著我說:「能讓人嫉妒你,就說明你值得被人嫉妒,說明你很有競爭力。你從雜誌社到公司里,從什麼都不懂到被人嫉妒。來來來,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他說著,真的端起了水杯。
「什麼?」他的這個論調新鮮。我懵里懵懂地舉起杯子跟他幹了一杯。
奇童把水杯放下,悠悠地說:「其實我特別能體會你的感覺。以前,我也是個傻瓜,給人化妝就老老實實地化妝,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張口跟人說一句話。人家對我也沒印象。後來聽了別人點撥,才知道化妝是其次,會聊天才是重要的。要會說話,別人才能對你有印象。我聽了以後,自己拚命練習、學習,也漸漸地學會察言觀色,找人家感興趣的話題說。可是沒想到,我有點名氣以後,其他人看我特別不順眼。有一段時間,我幾乎被所有人孤立。不騙你,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突然覺得悲從中來,居然大哭一場。」
我聽得入神,見他停住了,不由地問:「後來怎麼樣了呢?」
「後來慢慢的就好了唄。他們也默認了我就是比他們優秀的事實。大家也就習慣了。」
「你就這麼生生熬過來了?」我問。
奇童點點頭,說:「是啊。所以你要做的就是繼續優秀下去,一直優秀到他們習慣你。」
「要是他們一直都不習慣呢?」
「不可能。就算一直都不習慣,也會崛起新的人讓他們去嫉妒。到那時候他們就習慣你了。」
烤魚快吃完的時候,老闆娘把紫米涼粥端上來。吃了一肚子辣烘烘的東西,吃到冰冰涼涼、甜滑香糯的紫米粥還真是舒服。
我的心定下來很多,沖奇童一笑:「謝謝你。」奇童看見我的笑,呆了。
把我送到我家樓下時,已經九點多了。我們兩個人默默無語地走著,走到單元門口時,我們倆站定,彼此沉默著。
然而不說則已,一說話我們倆都同時張了口。我剛張口說:「要上去了……」他也同時張口說:「其實……」
我們倆相視著笑起來。我說:「你先說吧。」他說:「你先說。」
我只好說:「我該上去了。今天謝謝你。」
「為什麼要跟我說『謝』字?」他說。
我問他:「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麼?」
他笑了一下:「也沒什麼。其實你留在雜誌社裡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我最近碰見陳曉月了,我看她狀態挺差的。聽說雜誌社現在在搞什麼改革,把她改得暈頭轉向的。」
我抿了一下嘴:「這事兒我知道。行了,我不說了啊,真得上去了。下周我們要考英語,我得複習去了。」
他連忙沖我擺擺手:「那你上去吧。」
我笑了一下,沖他揚揚手,說了聲「拜拜」就轉身往樓梯口走去。
剛走兩步忽然聽到後面一陣沉重的呼吸聲,接著有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耳邊,然後有一雙胳膊從後面箍住了我。我嚇了一跳,本能地掙開,跳到一邊。轉過身,我看見奇童愣住的臉。
我又羞又急:「你怎麼……」看他漲紅了臉不說話,我又不忍心了:「對不起啊,我只是有點不太習慣。」
奇童默然站著,沒說話,兩隻手垂下來。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燈投下的黃暈中,看起來很可憐。
我心裡難受,走過去用兩根手指輕輕揪住他的袖子邊搖一搖:「對不起嘛,我……我沒有準備。」
奇童的聲音悶悶的:「我知道,是我太突然了,沒事兒的。你上去吧。」
「真沒事兒?」我故意把語調放輕鬆,湊近他看看。他被我看得不自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說:「真沒事兒。」
「那我上去了啊?」我說。
他點點頭。我轉身向樓梯口走去。將要走進樓梯口的時候,背後又傳來他的聲音:「西溪。」
「嗯?」我回過頭。
奇童注視著我,目光懇切:「我知道我們倆從朋友變成男女朋友,你特別不適應。但是我相信以後慢慢就好了。沒關係,我可以等,我會一直等到你完全接受我為止。」
夏日的夜晚,涼風習習。小路兩旁的濃蔭遮住了本來的昏黃的路燈。一個男人這樣站在路邊,剖白自己的心跡。偶爾有零星的人路過,手裡提著小馬扎。這是乘涼的人們回去睡覺了。
我和他之間,人影晃過。然而他像什麼也沒看見似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邊,吶吶地說:「奇童,你……你太好了!我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樣?」
他抬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冰涼微汗的手指有點滑:「你什麼都好,我只覺得我自己配不上你。」
我無法回答,只好抓住他停留在我臉上的手,緊握一下。
他反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嘴邊輕輕嘬了一下,抬起眼睛看我。我覺得渾身火燒火燒的,趕緊把手抽回來,對他說:「那……再見了。」
走進單元門口時,我回頭看他,他還戀戀不捨似地沖我揚手。我也擺擺手走上了樓梯。
聲控燈又壞了,但是我並不害怕。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反倒把一切都看得清楚了。我熟練地繞開鄰居們在門口堆得各種雜物,心裡清明起來。
以前和李樂永在一起時,都是以他的情緒為轉移。看到他臉色不好時,我總是安安靜靜的,給在書房裡忙碌或沉思的他端一杯水,便自己出去了,乖順得像一隻小貓。
現在和奇童在一起時,一切都反過來了。我反倒不適應了。人啊!
打開家門,家裡燈光亮著。我嚇了一跳。我記得出門的時候把燈都關好了。
一個人從陽台走進屋裡來,是我媽。
「啊?媽,你回來了?不是後天才回來嗎?」
「徐阿姨身體有點不舒服,主要是她有高原反應,所以就提前回來了。」
「在貴州也能有高原反應?」我一邊甩掉鞋一邊問。
我媽卻沒有回答,反問我:「誰送你回來的?」
「啊?」我愣住了。她看見了?
「樓下那是誰啊?」她邊說邊回身向陽台下面看去,「我看跟你還挺親密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怎麼被她看見了?
「是上回給你化妝的那小夥子嗎?」她問。
「嗯……是。」
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展開了:「他成你男朋友了?
我的聲音低不可聞:「算是吧。」
「就是嘛。我早跟你說什麼來著?這什麼時候的事兒啊?是在我出去旅遊這幾天嗎?」
我匆匆答了一個「嗯」就趕緊逃回我的房間。背後傳來我媽興奮的聲音:「呀,太好了,西溪。一定跟人家好好處啊。以後有空帶他上咱家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眼看見桌上那對互相親嘴的小瓷人兒。這是李樂永以前去荷蘭出差時買回來,質樸有趣,小人兒臉上羞澀的表情做得惟妙惟肖。結婚後,他把這對小人兒送給了我。
我和他過往的一切就這樣彷彿如煙一般被風吹散了嗎?只剩下這一對小瓷人兒永遠地在檯燈下,靜靜地接著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