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坐而論道
第212章 坐而論道
合上《香錄》,葉鳳泠抱住膝頭,久久沉吟。
就在她完全沉浸於自悟香道時,身邊一直假寐的王琪睜開了眼睛。她瞥一眼葉鳳泠手邊的《香錄》,眼神一頓,饒有興趣地問:“你認識嶺南二怪?”
“嗯……嗯?”葉鳳泠有點愣,懵懵點頭,原來嶺南二怪在江湖上還真有點名氣,千毒千佛手都認識。
實際上,這雙方,葉鳳泠都不認識,隻是他們都自稱自己名氣很大,葉鳳泠不得不點頭應和。
“那兩個老家夥,雖然脾氣怪了點,但治香煉毒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你手上有《香錄》,難道是他們徒弟?”王琪挺了挺有些僵的脊背,很奇怪,是自己遠離江湖太久了麽?她沒聽說過嶺南二怪有收徒弟啊,還是這麽嬌媚的女徒弟。
葉鳳泠頗有些尷尬,總不能說對方還在讓她當童養媳還是徒弟之間搖擺不定吧,她機靈的選擇略過這個問題。眨了眨眼,不點頭也不搖頭。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們了,上一次碰到還是跟著我師兄去洛陽向家參加品香大會。”王琪仰起臉眯眼,似乎陷入美好的回憶裏。
淡淡的日光灑落於王琪布滿皺紋的臉龐上,她那黑白相間的散亂頭發被風輕輕拂動著,露出常年隱於暗處不易被發現的眼眸。葉鳳泠看到王琪眼底流露出純淨無暇、不染塵芥的動人神采。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顯然回想起了非常美好的記憶,這樣的王琪讓葉鳳泠第一次感覺到她除了用毒江湖人設之外,還有另一重身份,一個女人。
葉鳳泠斷定,王琪心中此刻一定想起了一個男人,一個如同在白雲一樣飄蕩在天邊、悠然長存、無法觸及的男人。
“那時候還是跟你一樣的年紀,一腔熱血又不諳世事,跟著師兄從千毒島出來,去到千年古都洛陽。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麽多好吃的、好玩的,外麵的世界比千毒島單調無聊的生活有趣多了,師兄常常摸著我的頭說,小琪,看,這就是外麵的世界。”
那個男人就是王琪口中的師兄吧,葉鳳泠注意到王琪每每提到師兄兩字時,眼睛都會鼓動一下。
“直到一個女人出現之前,師兄眼裏都隻有我,他帶我一塊讀書、背永遠背不完的藥草綱目,他是我貧瘠無光生活裏的唯一溫暖。可這一切都被那個女人搶走了。”
說到此處,王琪露出咬牙切齒的痛恨,她雙手攥成拳,捶打土地,渾身都開始抖了起來。
“那個女人就是你師兄叛逃出島的理由?”葉鳳泠忍不住問。
王琪緩了好久,才恢複平靜:“是的。我師兄本來就不喜煉毒,他是因我師傅同他家是世交,才被送來千毒島學藝,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毒物,他覺得毒讓雙手沾滿鮮血,醜陋肮髒,他喜歡……治香。”
葉鳳泠低呼出聲。
王琪頗有些看不上葉鳳泠的大驚小怪,睨她一眼:“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香與毒本就是一家,治香大師十有八九都懂煉毒,隻不過是不想那麽做罷了。香、毒,又都同藥理相關。你若想在治香上有所成,勢必會接觸毒和藥。”
世人多以香為雅、以毒為恥,又奉藥為救命之光,殊不知,三者係出同宗,一通百通。就好比從一個節點出發,有三條蜿蜒曲折之路通向未知遠方,當一人行至半途,會隔著山海望到另外兩路上的人,但當他咬牙走到最後,便會發現,三條路終交匯於同一終點。
葉鳳泠仔細聽著,不住點頭:“那你師兄後來呢?”
“後來,我師兄便戀上了那個女人,為了她甚至不惜叛逃出島,拒不接受千毒島。要知道,我們千毒島上,四季如春,藥草無數,那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哎,從此,我就沒再見到我師兄了。聽聞,這些年,我師兄也沒有回過家。都是那個狐狸精,拐跑了我師兄,氣死了我師傅!”
風吹動王琪頭上枯發,卷起了額頭上的碎發,露出她猙獰又痛苦的神情,如泡進了陳年苦澀的汪洋大海之中,葉鳳泠猝然別目。
無論是花桃兒還是紈娘,甚至連褚亮和石頭都不能理解葉鳳泠為何要救王琪,甚至還願意帶著她一起走。
可葉鳳泠心底清楚,王琪實在是個苦命人。有的人張牙舞爪,卻有一顆柔軟內心,有的人嬌弱溫柔,卻心懷歹毒計。行走在世間,首要,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學會分辨人心,看得清千人千麵之下的千顆心。
麵對神機影衛,王琪心狠手辣,麵對其他無辜之人,她卻從未濫用毒粉,在王琪的心裏,自有一套行事準則,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懼人言、無畏歲月。
這樣的王琪,讓葉鳳泠尊重,亦敬佩。
許是葉鳳泠長久沉默著,王琪覺得有些無聊。她從自己的回憶裏走出來,轉過身子問葉鳳泠:“你喜歡香?”
葉鳳泠回過神兒,雙目泛起無措,她不想欺騙王琪,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最初,我想學治香賺銀子、開鋪子,可後來我發現,治香能讓我平靜下來,再後來我感受到,治香如同呼吸、喝水、吃飯一樣,成為了我生活裏必不可缺的一部分。這算喜歡麽?”
王琪問葉鳳泠的問題,這些日子也一直困惑著葉鳳泠。從京都含香館被封,她度過最初的驚怒之後,反而愈發沉靜,對以香換錢的執念也不再那麽強烈,相反,她開始潛心仔細研讀手上香籍。
現在的她,不再執著於背更多的香方,她變得對香道更感興趣。
王琪凝視她半晌,吐出幾個字:“你覺得喜歡重要麽?”
葉鳳泠愣住了,每次同王琪聊天,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王琪這個人,有著能夠穿透表麵曲折直達內核的鋒銳和犀利,這種體驗,任何其他人都沒有給過她。
她垂眸半晌,笑了笑:“重要也不重要。”
“噢,怎麽講?”王琪微微笑了起來,靠向身後的車轅,曬著太陽,聽葉鳳泠繼續說。
“如果不喜歡,根本不會產生興趣,可如果僅僅隻有喜歡,很快就會被歲月和坎坷磨盡激情。這樣說來,我對香,應該算是又喜又不喜。現在是無喜無不喜。”葉鳳泠雙眸漸生神采,她搞清了這些日子一直困擾自己的難題,怎能不心生雀躍。
王琪臉上笑容變得更大,眯起眼,又拋了一個問題出來:“現在是無喜無不喜,那未來呢?”
她不等葉鳳泠回答,看到葉鳳泠臉上又重新陷入迷茫,大笑著:“治香、煉毒、研醫,都是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就是,你會經曆喜不喜歡、熱不熱愛、厭不厭煩、痛不痛恨,當你全部經曆過一遍之後,才會發現,這些東西不僅是像你所言,是呼吸、是喝水、是吃飯,它們其實如同你信念中的一縷神魂一樣,你再也感知不到,不會去想、也不用去想,跗骨之深,至死勿忘。”
王琪調整了下姿勢,繼續道:“其實這世上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你看那貪財之人,最終多慳吝而不自知,那自私之人,最終多惱恨自我,那好色之徒,最終必郎心似鐵。同人之欲如影隨形的,便是人的戒。所以你開始越喜歡什麽,就越要審慎,要去想想,終有一日我可能會痛恨它,那我是否還能和它共存。如果可以,那麽恭喜你,你找到了自己的道。”
心頭震動,葉鳳泠凝神而望,這一瞬間,一向心機深重的她卸下心防,喃聲相問:“那我的道便是香道麽?”
王琪複朗聲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小美人,你怎麽這樣呆。我同你說的是普通的為人之道。至於香,據我所觀,已經同你牽引共生,這一世,你怕是都離不開香這一字了。”
氣息靜靜浮動,葉鳳泠冷靜下來,在王琪說話時,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眼前仿佛忽然從黑暗中射出了一道光。
王琪抱臂坐直,認真地盯著葉鳳泠:“小美人,你要不要同我學煉毒。雖然聽著沒有治香高雅,但煉毒同樣趣味萬千,而且你身上沒有功夫,學會煉毒,可保江湖上沒人再能欺負你。”
話裏引誘之意不可謂不明顯,葉鳳泠狡黠一笑。她拍拍手站了起來,明眸燦燦、驚鴻奪目,朝王琪笑嗬嗬:“光香道一條路,我就走的磕磕絆絆了,再添上一個毒,豈不要了我的命。王琪前輩,謝謝你,你的話對我至關重要。”
說完,她提著裙角,跑向抱著果子朝她們走來的和羅和紈娘,從和羅手裏接過果子,又跑到王琪跟前,恭敬地放到了王琪麵前。
少女目光秋波蕩漾,衣裙紛飛,美的不似凡間人。
王琪心情複雜,卻也沒有再說別的話。
褚亮、石頭和花桃兒打水回來,花桃兒還摘了兩支冬梅,親手塞到葉鳳泠手裏:“好看吧,花大爺審美如何?”
小小花骨朵,小巧玲瓏,憨態可掬,有的嫋嫋娜娜,羞羞答答,於白色中抹淺淺輕粉,似害羞的姑娘,怯怯趴在枝丫。盛開的花瓣,朵朵冷豔、縷縷幽芳,像是端莊大方的美豔佳人,昂首怒放、傲然挺立。
葉鳳泠握著堅韌的冬梅,看噙笑望來的花桃兒,露齒一笑,頰飛紅雲。
寒風吹拂著她的衣袂,裙角蕩開,拖著她挺拔的身段,將她映襯得如同那支冬梅一樣,傲霜鬥雪、笑傲乾坤,凝成花桃兒眼裏一幅旖旎唯美的動人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