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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河庄

  破敗的木門被吹得吱呀亂響,胭脂擱下手中的火鉤,忙跑過去將立在門后的插銷插上,抱怨:「這天氣真是陰晴多變,剛剛還是大晴天呢,突然就颳起大風來了。得虧聽了姑娘的,沒讓姑娘出去散散步,這要是散到一半下開了雨那可就掃興了。」


  一旁身材苗條梳著兩把丫鬟髻的女子叫做綺羅,綺羅聽見胭脂的話,嘴一撇,嗔道,「也就是你,想著讓姑娘天天出去。這麼說起來,小廚房近來是愈發怠慢咱們了,前些日子好歹還有些殘羹飯菜給你送過來,雖然得看著人家的臉色,但起碼還有個溫飽。現在好了,你那天去平桂家婆娘屋裡頭鬧了一番,他那婆娘可小心眼的很,你不光平白受了頓氣,現在連飯也沒得吃了,今個中午就沒有送飯過來。現在暑氣重,小姐剛剛落水,身體又不好,營養跟不上可怎麼辦。」


  胭脂也犯了難,嘟囔:「那是人吃的東西么?尚書府雖然不怎麼待見小姐,但是每年總會給百兩銀子來養著小姐吧。我就不信,百兩銀子就值這麼些東西。」胭脂一把掀開蓋在竹籃上的搌布,裡面僅一碗稀粥,還有一盤炒青菜。炒青菜的葉子已經黃了,浮著的油花也泛著斑駁的污黑,稀粥裡面零星幾粒米,胭脂下手用湯勺舀了兩下,儘是些清湯寡水,「你看看,這都是什麼東西啊。他們都是些奴才,怎麼能這樣對小姐?小姐還有幾年就要及笄了,難保哪天老爺就將小姐接回去了。」


  看著那的確沒什麼乾貨的食物,綺羅也沒了話,暗自紅了眼眶,吸吸鼻子道:「我前些日子看見牆根花壇里有些薺菜,待會兒給小姐摘回來,偷偷去小廚房,咱自己弄吃的吧。」


  白枳斜斜地倚在八仙桌邊,將她們的話都聽進了耳朵里,卻假寐而不語。


  她重生回了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如果不是體內『涵章』的存在,她恐怕真的會以為那生生死死,酸酸苦苦的人生,只不過是午後的一場噩夢。上一世自己被嚇懵了的離音叫人來亂棒打死,彌留之際見到了涵章。


  涵章是一條蛇,修行千年得以化作人形。據涵章所說,她當時冬眠結束,身體正虛弱,出來纏繞在廊道上曬太陽,補充精元,卻沒想到莊子管事家的小子李航早就打上了涵章的主意,想要捉了來吃。若不是白枳當時跌跌撞撞地推了李航一下,涵章也避不開那個鋼叉,說不定真會死於一個凡人之手。


  白枳快死的時候,涵章剛剛同一個道士殊死搏鬥,幾乎殞命,見到白枳,索性就附身到她的身體里。白枳當年嫁給齊王,些須年間,殺了多少人,她自己也不清楚,本身罪孽深重之人,無論遭到多大挫折,都是沒有重生的資格的,但是涵章一方面顧念白枳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為了保全自己,這才讓白枳重回了她十三歲的時候,也就是尚且在清河庄的歲月。


  而現在的涵章因為逆天改命,只能沉睡在白枳的神識中。擺置著一次重生回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攔下來那重傷涵章的道士的殺心,讓他放過涵章。


  至於胭脂和綺羅,都是自己上一世最信任的丫鬟。綺羅被自己收作義妹,最後嫁給了左使王大人作七姨娘。而胭脂……卻死在了白琉煙的手下,因為阻止侍衛傷害自己,而被仗斃,三十多棍棒打下去,當場就沒了氣息。


  白枳將目光淡淡從胭脂的身上移開,手指卻在膝蓋上收緊。骨節泛白,青筋暴出,只要旁人看一眼她的手,就知道她現在心中忍受著多大的怨氣。


  白琉煙,白持禮,蘇溪柔。


  她白枳一個都不會放過!


  「哎呦!小姐您醒了?」綺羅見白枳睜開了眼,忙放下手裡捧著的繃子,忙端著茶跑過來,「小姐吃口茶,醒醒腦。外面天氣不好,小廚房的人興許是來不了了。小姐若是餓得慌,就吃些干饃饃墊墊肚子,待會兒奴婢親自去給小姐取吃的。」


  白枳接過那盞茶,心下門兒清。哪裡是因為路不好走才不來送飯,恐怕是根本就沒想著給自己飯吃吧。


  不過……這都三天了,那個女人也應該上門了吧。


  說曹操曹操到,木門被人咚咚叩響。胭脂站的近些,取了插銷,打開了屋門,頓時冷風灌了進來。胭脂縮了縮脖子,定睛看去,驚呼:「怎麼會是你?」


  那丫鬟微微側過身,從胭脂身邊跨過,進了屋子,笑盈盈地關上門,道:「怪冷的,關上門吧。」她揚了揚手中的食盒,道,「奴婢聽聞姑娘還沒用飯,前桌還有些剩下的,就都拿了過來。」


  胭脂和綺羅幾乎要被驚掉下巴。這丫鬟名叫香玉,是莊子管事平桂家的大女兒,平常那眼睛高高地長在頭頂上似的,一直拿鼻孔看人,怎麼會突然放低姿態自稱『奴婢』呢?


  一旁的白枳對香玉的反應沒有任何意外,前一刻還冷冰冰地面龐,倏忽帶上了可人的微笑,那張營養不良而稍顯暗黃的臉頓時顯得明亮起來。她微笑道:「香玉姐姐怎麼會過來。胭脂。」她將下巴微揚,指了指香玉手中的食盒。


  胭脂忙裝回自己的下巴,三兩步上前,接過了香玉手中的食盒,給她倒了杯茶。


  香玉看那茶水底部沉澱的黑色渣滓和酸澀的味道,微不可聞地蹙了蹙眉,卻依舊微笑著接下來,只是擱在一旁,再沒碰過。


  她知道娘一直剋扣白枳的用度,雖然是洛陽城裡頭來的官家小姐,卻連自己這個奴婢活的還不如。


  可這都是上頭那位夫人的意思,她也沒什麼辦法,而且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可沒閑心操心這位姑娘的事。


  這些年間,見這個小姐活的豬狗不如,再比比自己,心裏面免不了幸災樂禍一番,而且這小姐沒什麼大志向,蠢笨如斯,自己看這便不屑。


  但就是三天前,這個姑娘讓她有了巨大的改觀。


  或許,她不是娘親口中的那個什麼都不懂得軟柿子。


  三天前,跟自己說話的她,更像是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稍有機會,便從隱秘的巢穴中竄出,給你致命一擊。


  香玉本不願意和這樣危險的人物扯上關係,更礙於上頭那位的命令,不願意和她有過多關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白枳會知道自己和張員外家二公子的事情。


  她和二公子雖然一直暗渡陳倉,但是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不曉得白枳是怎麼知道,進而用這件事情威脅自己的。而且她竟然知道,張二公子許諾給自己九姨娘的位置!

  實在是太邪門了!她脊梁骨一涼,看著白枳的眼神也有那麼些畏懼。


  白枳之所以知道香玉的事情,是因為香玉當年和張二公子的風流韻事鬧得人盡皆知,沸沸揚揚。那張二公子雖然長得油頭粉面,但總歸還算端正,家裡面的家勢對於香玉這種普普通通的奴籍女子來說,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即便後院妻妾成群,香玉也心甘情願地跟張二公子廝混在了一起。


  事情再也瞞不住,徹底爆發而公之於眾那天,是因為香玉懷了張二公子的孩子,但張二公子是個慫蛋,畏懼張員外,死活不承認那個孩子的身份,平桂家的操起雞毛撣子就追著香玉打,當時嘴裡面念念叨叨『什麼九姨娘?』『你這個混貨』『老娘的臉真是叫你丟盡了!』


  想來張二公子與香玉旖旎纏綿之時,許諾的便是九姨娘這個位置。


  香玉微微坐正些,指了指食盒,道:「姑娘不打開看看么?」


  胭脂看了一眼那被香玉擱置的茶水,眼中微諷,此時聽見香玉的話,下意識先看了一眼白枳,卻見白枳仍是含笑望著香玉,沒有些別的什麼表情,便從善如流的掀開了食盒的蓋子。


  好傢夥,幾個流油的四喜丸子規規整整地擱在盤子里,滿滿一碗黃澄澄的玉米糊糊,胭脂摸了摸,還是溫溫熱的,還有一碟色澤鮮亮的鹹菜。


  雖也不是什麼稀奇吃食,但這比起來白枳往日的吃食,完全是佳肴珍饈!


  這香玉究竟抽了什麼風?平常不是眼高於頂么?


  饒是沉穩如綺羅,也顯得有些詫異。見到他們對這份吃食的表現,香玉滿意地勾了勾唇角。要知道,人生最快意的事情之一,不外乎你站在制高點上,施捨給別人一件對自己來說不咸不淡的東西,別人卻感恩戴德的模樣。


  但是再將目光轉到白枳的臉上,卻見那張小臉上波瀾不驚,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沒有變過,目光往食物上輕輕一瞥,便再沒有看過去。


  香玉好半晌才擠出一絲笑,問道:「姑娘不滿意這份吃食么?」


  「滿意。自然滿意。」白枳道,但那眼光中,實在看不出什麼感激的表情。


  「只是,香玉姐姐今天,恐怕不只是為了送些吃的而來吧。」


  香玉看了看一旁站著的綺羅和胭脂,意有所指。


  「姐姐就這樣說吧。我有什麼事情,都不瞞著她們兩個的。倒是姐姐……若是姐姐沒有考慮好,大可以再考慮考慮,我還以為姐姐分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了呢。只是姐姐思考的時間可得把握好些,白枳指不定那天就見不到姐姐了。」


  香玉神色一凜,正對上白枳的眼睛,看了許久,卻懾於她眼中的氣度,被迫撇開了眼。一時間,就連她也分不清,白枳最後一句話的意思究竟是她會離開清河庄,這才無法與自己相見,還是在提醒自己,若是事情敗露,自己會被浸豬籠,才無法見面。


  若是后一種……


  香玉萬萬不想被人浸豬籠。自己和張二公子的事情若是被人知道了,在民風森嚴,對待女子略顯苛刻的大蜀國,必然不會好過了去。


  「香玉答應聽姑娘的吩咐,還請小姐將香玉的事情守口如瓶。」香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白枳也泰然自若地接了下來,笑道,「姑娘能想清楚,是好事。白枳再怎麼說也出自洛陽大家,自然不會做背信棄義的勾當。姑娘且放心吧。」


  香玉鬆了口氣,越是官家子女,瑣碎的禮儀品行之事管的就越森嚴,她倒是不擔心白枳會出爾反爾。


  見香玉走了,胭脂問她們兩個人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白枳沒接話,但笑不語。


  風雨欲來之前,總要有些人先做好鋪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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