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李府中的那株老藤蘿開了花, 花穗頂端舒展開白色的瓣,在風中輕顫的模樣像蝴蝶的翼,穗子向下逐漸沉澱出淺綠, 底端是翡翠般柔潤的花苞, 香氣清雅, 引來蜂蝶相逐。
山中清靜無煩憂,像是與凡世隔絕到另一方世界。
這數日裏,黎楓已經平複了心緒, 將氣息調和圓融,做好了化形的準備。
世間修行法萬千,妖的修行大致可粗分為兩類。
一類不修人身, 不需化形,以本體為自然真實,行古道妖修。雖可以用人形現身, 卻隻是幻化之術。妖軀強橫,不通天地運轉之法,麵對災劫,多是強橫闖過。
一類化形人身, 通明人心,以人身學思維文字,修仙神之道。本體雖略弱一籌,卻能通曉災劫躲避、應對之法,不必像前者硬抗災劫那般凶險。
前者有肉身劫,後者有心魔劫,兩條修行路各有優劣, 也說不上誰強誰弱。
黎楓走的本是第二類修行路, 災劫可以避開, 但自己的心卻是不可避開的。
他不肯放棄秋寧,避開災劫,便定下決心,闖一闖這避不過的災劫!
哪怕前途凶險,那也是他的選擇。
黎楓來到漓池院中,在漓池的護法下,雙目閉合,盤坐於靈池之旁,心念下沉觀想人身,氣息流轉間緩緩向著化形轉變。
轉化之初並不困難,他自認已經修行了數百年,早已生出人心,距離化形所差的,不過是兩三百的修為罷了。有漓池上神在側,他又有什麽可顧慮的呢?
沉心靜氣,身隨意轉。黎楓觀想人身,盤坐的紅狐身周,隨著他的意念逐漸凝出一個紅衣豔烈的少年郎身形。
等到這身形徹底凝實後,黎楓此次的化形才算成功。
然而,在少年身形半虛半實尚未穩定的時候,黎楓體內的妖力眼看就要枯竭了。他距離化形終究還差兩三百年的修為,此刻已經難以為繼。
就在此時,盤坐對麵的漓池抬手一指,四周靈霧頓生,氤氤凝聚化入黎楓體內。
受此滋養,黎楓體內重新生出力量,紅衣少年的身形愈發清晰,隻差一步就要成功。
化形將成,心魔劫便生。
“他是狐!”衛氏的聲音驟然從心底而起。
紅衣少年的身形一亂。
黎楓重新平複心境,再次嚐試化形。
“狐與人,終究是不同的。”
重新凝聚的身形一散。
……
黎楓嚐試數次,卻始終卡在最後一步,未能成功,他不由焦躁起來。
狐身、人身,差別便那樣大嗎?
漓池瞧了瞧他,轉頭看向靈池之中。
一尾銀色的靈魚正自在擺尾,頗為好奇地瞧著岸邊將欲化形的黎楓。
漓池探手撥了撥池水:“借你靈池一用。”
銀魚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銀色的尾鰭綢緞般撥開水流遊走。
黎楓再次失敗後,心中已不再自信,生出了退意。上神……他欲要求助,卻無法言說。
漓池隻靜默地看著,並未出手。
數次衝擊化形而不得,紅衣少年身形雙眉緊顰,愈發動搖不定。
心魔愈猖獗,化形之身便愈加不穩。
“你我並非同一族類,談何娶嫁?”
“黎兄若是人,我又何必做這惡人?”
……衛氏,秋寧……
“咱族中多少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你怎麽就瞧上個人類丫頭?”
“你是狐又如何,我隻喜歡你!”
是狐、是狐、是狐……
他生既是狐,可他現在想要做人!
心魔熾盛。
“做狐又怎麽了?族中對不起你麽?”族中長老豎眉冷嗤。
沒有,做狐沒有任何不好,他在青丘的日子,何其開懷快樂?
“黎兄,人和狐是不能在一起的。”衛愈平靜陳述。
狐身、人身,狐身、人身……
紅衣少年氣息紊亂,身形將散。
“黎楓。”漓池忽然喚道,“且觀靈池。”
黎楓睜目,靈池之中,倒映著一隻盤膝而坐勉力學人的紅狐,雖盡力端正,以獸身做此姿態,卻終究顯得滑稽可笑。
黎楓心神巨震,忽然感到背後傳來一把推力,未及反應,便被推下了池中。
池水浸沒口鼻,黎楓毫無防備,驚慌不已,倒把之前的心神震動給忘了,他在池水中掙紮不已,池麵上一時水花激蕩。
銀魚頗為嫌棄地一擺尾,遊到遠處避開了水流,在水下繼續觀察著黎楓。那在水中撲騰的紅影,既像是人,又像是狐。
漓池在將黎楓推下水後,卻隻垂眸瞧他掙紮,端坐石上毫無伸手搭救的意思,聲音清淡:“你瞧見了什麽?”
聲傳入心。
黎楓在水中掙紮。他瞧見了什麽?滿池水麵已被他攪得支離破碎,映不出任何東西。
激烈起湧的水麵忽然開始平複,池中爬出一個濕淋淋的紅衣少年。
黎楓雙目明亮且喜悅,狐身人身,不都是他麽?
他揮幹一身水汽,對漓池拜道:“感謝上神相助!”
漓池頷首:“自去調息吧。”
黎楓再拜後方才離去。
他滿心歡喜,此次化形結果極好,化形之身幾乎並未產生缺。
若非漓池上神相助,他恐怕根本無法越過化形中的兩次波折。一次補他修為所差,另一次助他勘破心魔。黎楓本已做好了受傷的準備,漓池上神兩次出手,令他非但沒有受傷,心境反而更上一層。
二十日已過,隻待調息完畢,他就可以前去衛氏,將這消息告訴給秋寧了!
漓池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撥。
在黎楓下定決心的那一刻,粉意牽情的因果線上已然凝出七情引,漓池卻並未將之摘下。
七情引摘下後,承載它的因果線便會虛淡一陣,那幾根沾染不詳的因果卻是不會的。
漓池欲試以這根粉色因果,化解黎楓的災劫。若災劫過去,再摘取七情引也不遲。
粉色因果與數根同源的不詳因果霎時糾纏到了一起,灰黑因果震動不已,將欲斷之,粉意因果卻堅韌剛強,與之相抗。
漓池收回目光,卻沒有閉目修行,隻淡淡到:“看了這許久,都出來吧。”
“上神。”丁芹從院外走了進來,頗為不好意思道。
她左肩上蹲個小猴,右肩上趴著隻小鼠,腦袋上還停了個斑鳩。
“我們這不是害怕打擾了黎楓化形嗎?”謹言嘿嘿笑道。
“上神,黎先生化形還順利嗎?”丁芹問道。
黎楓教導她也有許久了,一直盡心盡力,她又怎麽能不為之擔心呢?謹言本就與黎楓是好友,一直為他憂心。小鼠文千字一直在蹭課,此時也關切地抬頭看著漓池。
隻有白頰小猴是湊熱鬧來的,它還什麽都不懂,眼睜睜瞧著一隻紅狐化作個漂亮少年,正興奮的不得了,也學著其他抬頭瞧著漓池。
漓池失笑搖頭:“他沒什麽不妥。”
謹言眼睛骨碌碌地轉,試探道:“那……他以後會不會有什麽不妥呀?”
漓池挨個兒瞧了他們一眼,道:“你們既然擔憂,便跟過去看看好了,說不定,正可以接應他一番。”
謹言眼睛一亮,丁芹卻有憂慮:“黎先生會不會不想讓我們跟去?”
“偷偷跟著不叫他知道不就好了!”謹言興奮道。
他實在是開心,上神既然鬆口讓他們可以跟去,那必然是已經出手,黎楓雖有災劫,但不會挺不過去。
更何況,丁芹是上神的神使,雖然她還未成長起來,但那身來自漓池上神的神力氣息已然足以唬人,沒有人會願意與她背後這樣一位神明結仇。而且丁芹身上還帶著好東西呢!
謹言可感受過她身上的那三張木符,那些木符氣息隱匿不發,從表麵看上去隻是普通的木牌。
他曾好奇請丁芹稍稍激發感受過,隻是從中泄出的些許氣息,便令他炸開了渾身的羽毛,尤其是那張劍符中的氣息,更是令他連逃的心情都生不出來,若有一日真正麵對了這樣的力量,也唯有閉目待死了。
有這三張木符相護,去一趟衛氏又算得了什麽?
“可以這樣嗎?”丁芹雖然心動,卻仍有遲疑。
漓池卻摸了摸她的頭:“去吧。”
丁芹這才放下心來,謹言開心的在天空上胡亂飛了好幾個亂七八糟的圈,小鼠在一旁吱吱叫著,想要一起去。
白頰小猴跟著湊熱鬧,被樹上的大猴強行拎走了,在半空中齜牙咧嘴手舞足蹈。大猴強行將它按在樹上,齜牙一吼。
人家是真的有事,它一靈智未開的小猴跟著湊什麽熱鬧?
小鼠文千字靈智已開,身量又小,帶上它也不不費事,丁芹卻看向漓池:“上神,您呢?”
“我留在此地。”漓池道。
丁芹“啊”了一聲,霎時覺得不妥起來:“我留下來陪您吧。”
漓池隻一笑:“去收拾東西吧,我也能清靜幾日。路上記得避過水固鎮。”
等到他們離開院子後,漓池又對樹上的猴兒們招了招手。
待這幾隻猴子下來後,漓池對他們道:“這幾日不必來此修行了,我也不會講道,酒同樣不必再送,等十日後再來。”
猴兒們點頭應下,也散入山林,院子裏霎時空靜下來,唯有池中魚影似真似幻地擺著尾。
漓池抬手,接住一片從樹上飄落的葉。
後李凝出身形:“上神。”
漓池偏頭看向他。
後李口中的話在喉嚨裏含過一遍,方才斟酌著問道:“有什麽事要發生了嗎?”
上神讓丁芹帶著謹言和文千字前往遙遠的琅越城,這並不像上神平日的行事。更何況,上神還令猴群這幾日不要來。
漓池看向水固鎮方向,目光悠遠:“的確如此。”
他在看自身的因果線。在來到此地這許久之後,漓池身上已經不像最初一般因果稀少,如今他身上已經延伸出許多因果,大多散淡,並不凝實。
然而現在,其中延伸入水固鎮中的數根因果線,卻以共同的頻率震顫著,將欲凝聚。
有一件影響了整個水固鎮的事情就要發生,又或者已經發生了,並且,即將牽扯到自己身上。
漓池大約知曉是什麽事。
二十日前,黎楓回來後,便也將那夜在水固鎮中遇到夢中妖物與灰袍老道的事情稟告給了漓池。
漓池方才知曉,那天在水固鎮外擦身而過的老道,原來是為了捉妖而來到水固鎮中的。
之後幾日,漓池一直拘束著丁芹,讓她最近不要再去水固鎮中。
在漓池所遇到過的人當中,除了被困在水固井中的淮水神君,便是那位灰袍老道的修為最高深的了。連他都棘手的妖物,不知道會有多麻煩。
漓池估量過自己的水準,縱使原身是與炎君相當、在神庭建立之前就已經是神明的天神,但現在憑著還不到一成的神力與這虛浮的神軀,他這個記憶全無的狀態又能夠發揮出多少力量呢?
與後李、謹言他們相比,自己的確是更強的,但他們一個是原本即將消散的物靈,一個是還未能化形的小妖,與他們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更何況,重傷了此身的大敵尚不知在何處,還是謹慎為妙。等那位修為高深的老道將麻煩解決後,再入水固鎮也不遲。
漓池原本如此作想,然而這幾日來,自身因果線卻昭示了事情的發展並未如他所想。
他無法確保自己能在之後發展中護住李宅中的生靈,便正好尋此機會讓他們暫避。
漓池甚至無法確保自己能護住自己。以淮水神君做比,灰袍老道的氣息雖比淮水神君弱一籌,但他是健全之身,自己卻處於重傷之中。
龍遊淺灘尚遭蝦戲,自己現在又強得過誰呢?
隻是可惜魚影與後李卻無法躲避了,魚影處於虛實之間,尚可隱入泉眼,但後李的靈體雖然能夠離開,本體卻紮根於此。
漓池雖然可以離開,但已經有不少人知曉他住在這裏。若是他離開了,那不知何時找上來的因果,恐怕還要使後李遭遇麻煩。
他還不若留在此處,若有人來尋,也直接見他這個正主便是。
漓池收回目光,道:“你這幾日,便隱於李氏庫房中吧,莫要入睡。”
後李心中憂慮,他是除了丁芹外唯一一個知曉漓池上神身上有傷的。
丁芹年幼力弱、謹言不知此事,更別提文千字這等橫骨還未煉化的小妖了。他們又能做什麽呢?
上神對他有大恩,後李想到李府庫房中的布置,咬了咬牙,道:“上神……”
漓池卻揮手打斷了他:“去吧。”
他心意已定,便不容更改。
在對此一無所知的丁芹、謹言與文千字收拾東西離去後,偌大的李宅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隻剩下隱匿的後李、魚影,與漓池自己。
荒草已除、碎瓦換新,園圃中的菜苗生機勃勃,門口石中的新鬆昂揚向上。
漓池環顧了一圈這一方空宅,揮袍盤坐於池邊青石之上,靜靜等待。
呼吸之間,雲霧起湧,掩了神明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