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那一道照入這可怖噩夢的光, 攜著一個荒古的夢。
古老、蒼茫、浩瀚。隻是一個碰撞,就將食夢貘的夢陣吞入。
像大海吞入一滴水、天空融下一縷風,因為太過博大包容, 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蕩起。
食夢貘僵在原地,驚懼的孩童就落在他尖齒鋒利的嘴邊,可他連一分半毫都移動不了。
那荒古的夢已然降臨, 以不可阻擋之勢掌控了全局, 他被震懾在原地, 每一寸身體都像被嵌在堅硬的岩石之內, 嚴絲合縫到甚至無法顫抖, 來自本能的敬畏與恐懼從心底升起, 令他難以運轉一絲一毫的反抗念頭。
這樣的夢境……這樣的神明……
食夢貘緊齧著牙齒, 他此時心中升起的敬畏與恐懼有多大,怨恨與憎惡就有多深!
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修士,為什麽不在他祈求的時候出現?為什麽不去阻止那些最初行惡的人?現在他已經不再祈求了,不再希望有誰能夠來救救他們, 他自己爭來了複仇的希望, 可現在這些高高在上的家夥們卻又出現要來阻止他了!
可無論食夢貘的怨恨有多深,閃著詭異符文的漆黑蠱陣還是轟然破碎了。
被困於其中的人們從中摔落到另一個夢中,神明的夢中。
大地蒼茫、天空廣袤, 遠處山巒跌宕起伏, 身旁長河盤桓曲繞。
浩瀚的荒古氣息鋪麵而來, 令早已熟悉了人類文明的凡人震撼不已。
赤真子懸在半空,他俯瞰著下方的大地, 隻覺得陌生又熟悉。
他自修行小有所成後, 便出山遊曆天下, 所走過的地方不知凡幾, 卻從未見過眼下這般山川紋理。
可他卻分明又對這片大地有種熟悉感,好像他曾見過,又或是來過這其中的某些地方。
赤真子的目光落在一座小峰上,雖稱作小峰,實際上也是綿延了數十裏的山脈,之所以用“小”稱之,是因為它旁邊的那座山,實在是太高、太大了。
廣袤堅實、高欲擎天,天上那些高遠不可觸及的白雲,也隻是圍在這座山的山腰上而已。於是天地間的一切,都被它襯得渺小而微茫。
赤真子並不認得這座高到令人震撼的大山,可他認得大山旁的那座小峰。
那是他所出身的點蒼山。
“古有天柱山,高可擎天,為日出之巔,地脈之源。我們點蒼山,便是天柱山的餘脈,承享天柱山餘惠,地力豐沛靈氣充盈,為世間少有的洞天福地。”
“那天柱山中的靈氣,卻不是更加濃厚?”曾經的赤真子憧憬問道。
師長卻搖頭笑道:“且不說天柱山在十二萬年前就已經崩塌,不存於世,便是天柱山如今仍在,你也是上不去的。”
“那可是擎天之柱,威壓厚重氣勢浩蕩,普通修士連山腳都攀不上去,又談何在山中修煉呢?”
回憶到此為止。赤真子再看向這片夢中天地的目光已經震撼不已。
天柱山在十二萬年前就已經傾塌,此方夢中的世界,竟然是十二萬年前的景象嗎?
那此方夢境的主人,又該是何等古老的存在?
他仰頭看向天空,那裏,一道籠著光輝的身影高懸。
神明……
浩蕩堂皇的光輝落下,溫暖柔和地照在每個人身上,驅散不安,安撫恐懼。那些陰冷的、晦暗的、凶戾的,在這光下像落入火中的雪,轉瞬便消融不見。
高懸的神明垂眸,沒有人看得清那光輝之下的神明真容,他們隻瞧見了一角光一樣的白衣,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神明落於自己身上的目光,於是他們心中忽然生出無法言喻的感動。
像早已習慣幹渴的人突然見到綠洲,從未嚐過甜味的人第一次吃到蜜糖。他們好像從那目光中獲知了什麽,於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生活在無邊的黑暗與苦海中。
可他們現在見到了光,於是又怎麽能不為之哭泣呢?
食夢貘哭得最凶。他雙目泣血似的凶戾殘虐,惱恨地仰頭瞪著天上的神明,眼淚卻無法抑製地往下淌,浸濕足下古老的土地。
他所有的夢絲在在神明的夢境將臨時就已經斷裂,他的夢陣也毀了。他是食人的妖物,那神明是不會向著他的。
複仇無望,前路可危。
食夢貘怒張著眼睛看那天上高懸不履人間的神明,哪怕看不清那光輝之下的真實模樣,也要將之刻進骨血裏似的記著、恨著!
越看越恨,越恨越哭!
那淚有自己意識似的,無論如何都不肯停息。
神明籠著光的衣袖擺動了一下,於是散落在大地之上的黑色殘片就聚攏到他手上,在掌心歸複成一個黑色的蠱陣。
食夢貘身不由己地也被攝了過去,進入那朦朧的光中。
“這是你的夢?”他聽見神明清淡的聲音。
食夢貘本不想答,他怨怒地瞪著那光輝中的神明,可是等到他的雙目適應了這光輝之後,看清那神明真正的模樣時,卻不由自主地一怔。
籠罩在這樣浩蕩溫暖光輝之下的神明,卻並非世人所想象的高華神聖模樣。
那一雙漆黑的目像深淵下的九幽,嘴角啜著的一絲笑意妖邪狂肆。他看著食夢貘的目光,不像尋常正神修士看待食人惡妖的厭惡,反而充滿了興味。
“是。”食夢貘答了。
“玄清教……”他聽見大玄低低念道,譏嘲地哼笑了一聲。
食夢貘抓住了這個詞,他從未聽過玄清教這個名字,可他也猜到了這個詞的含義。
“這蠱陣是他們的手段嗎?!”他淒厲問道。
大玄沒有說話,一雙幽深的目看著他,食夢貘看著那九幽深淵似的眼,忽然就明白了那不由自己控製的淚從何而來。
這個世界有所缺。
因果可斷,命數可亂。
種善因者不得善果,種惡因者不受惡報。磨牙吮血坐高堂,冤哀泣血無人報。
他與玄清教之間的因果線早已被對方強行斬斷,他此生本也該再無複仇的機會,甚至連對方的名都得不到!
他們活在一個,善惡無別,混沌不分的世界!
“祭拜我,我便替你達成所願。”大玄看著怨戾哀戚的食夢貘,那雙九幽深淵似的眼,竟似乎透出些哀憫來。
食夢貘泣著淚,嘶嚎淒煞:“我已什麽都沒有了,你想要什麽就拿去吧!我要玄清教毀滅,我要不受報的人消亡,我要那些強斷因果強亂命數的存在,通通死絕!”
“好。”
神明允諾,因果凝聚。大玄抬起手,執一支瑩白如骨的筆,筆頭根根細毫,凝做寒煞的鋒。
“那便……從你開始吧。”
食夢貘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筆鋒就沒入了他的心髒。他下意識垂頭,隻覺有什麽東西被這支筆汲走了。那是他一身鮮血與怨恨。他重新抬起頭,這個動作已經開始令他感到吃力。
他快要死了,食夢貘意識到。可並不太疼,他反而感到了輕鬆。
一道道夢境異獸的虛影從他心髒中散出,蜃、魘、宛奇……還有織夢蛛。
他們看著食夢貘,又看著神明,那祭是他們的,那怨是他們的,那所求亦是他們的。
食夢貘的氣息與身形開始消散,他已不在意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他隻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神明,逐漸虛幻的目中泣著虛幻的血。
“我已應你。”大玄幽寒的目看著他,卻又好像看到了更多,看到了過去、現在許許多多的個同他一樣的生靈,以及未來許許多多的個將要成為他的生靈。
這雙目淩厲幽冷,可漆黑的瞳深處,一片孤絕哀憫。
食夢貘定了心,轉頭望了望織夢蛛的虛影,同他們一起消散,沒入筆鋒。
大玄垂眸,瞧著地麵上的人們。
他們仰頭看著天空,那光輝太過浩瀚,以至於無人看得見,掩在光輝之下龐大的暗影。
大玄收回目光,嘴角仍啜著譏誚蒼茫的笑。有些東西還不該現在顯露,他按了按左眼下方,將這部分記憶一一封印。
……
食夢貘的夢陣破碎了,被控製的人們恢複了。神明未留下一語,那蒼茫浩瀚的夢便悄然消散,將夢中人們的神智放歸現實。
赤真子從夢中醒來,睜眼隻見地神對他拜謝:“道友救我水固鎮中性命無數……”
赤真子忙扶住地神:“並非我救的人。”
他將夢中之事一一道出:“……後來,那位神明破了夢陣,收走了食夢貘,便消失不見。”
“救人的是那位神明,我此番行事衝動,險些害了他人性命,這是我的過錯。”
赤真子坦言完畢,又道:“道友此番地氣損耗過甚,正需休養,若有需要我做的,但請直言。”
“那就謝過道友了。”地神也不與他客氣。
水固鎮中遭逢此劫,需要處理的事多得很。受傷的人需要救治、彷徨的人心需要安定,除此之外,還有人們在食夢貘刻意塑造的幻夢中所受到的影響。
這妖孽性情極端癲狂,認為世人皆有取死之道。
可對於並不修行的普通人來說,論跡不論心就足以,若要論心,則世上無好人。哪怕是當世受人欽敬的大儒,又有哪個敢說自己心中從未產生過一絲半毫的惡念呢?
大多數凡人心性不足,雖有惡念,但也自知需要節製,此念沒有成長的機會,便也不會使人惹出事端。
可如今食夢貘卻將人們心底最陰晦的心思翻了出來,眼下雖有地氣調和相鎮,卻不是個長久辦法。若不加以處理,這水固鎮中未來還不知要平添多少事端。
人心沒有常性,多變且難以引導。食夢貘將惡念翻出的容易,地神卻為此愁禿了頭。最後也隻想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將人們被食夢貘刻意塑造的幻夢記憶封起,使之逐漸淡化消失。
雲家供奉的藥神娘娘望月因此忙了個團團轉,哪怕地神又請其他對夢境神術更擅長的神明與神道修行相助,也隻是杯水車薪。
說起來,這種消除夢境影響的事情,還是天生便具有食夢神通的食夢貘更為擅長。不過,這種天生異獸並不好找,他們現在唯一知道線索的食夢貘,就是剛剛被夢中神明收去的那隻。
赤真子與地神也一直在尋找那位神明,一方麵是為了道謝,另一方麵,也是為了了解那隻食夢貘的去向。他吞了台吳縣半縣之人,幕後的其他黑手至今尚未查明,食夢貘是個重要的線索。
但現在,也唯有淮水神君對那位神明略知曉一點,可淮水神君對那位神明的了解,也隻是寥寥見過兩麵而已。
水固鎮中,地神與赤真子正在百忙之中為尋找漓池發愁,李府之內,才從夢境中醒來的漓池同樣苦惱萬分。
他這次入夢的記憶,好像有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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