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雲苓猛然驚醒。


  房間裏黑漆漆的, 不見一點兒光亮。


  她躺在床上迷茫了片刻,剛才那是什麽聲音?打雷了嗎?可聽聲音又不是很像。那麽大一聲,像狗叫似的, 可狗叫聲怎麽會那麽大、那麽可怖?

  雲苓在黑暗裏睜著眼睛。夜涼如水,在露出被子外的皮膚上激起一粒粒疙瘩。


  太靜了。


  連蟲鳴和草木被吹動的聲音都沒有。這樣的寂靜,卻使得剛剛的狗吠聲在腦海裏徘徊不去, 越發清晰地回響著。


  那聲咆哮一樣的狗吠, 又凶又震人, 其中好像還有些什麽意味似的。可雲苓分辨不太出來。


  當她終於從對那聲狗吠裏的意味中回過神來時, 忽然感覺到某些不對勁。


  夜當然是冷的, 可現在的夜卻太沉了些, 空氣裏像是能夠凝聚出一滴一滴的水珠,濕軟沉重, 黏著著呼吸。空氣裏總是縈繞的令她安心的藥香不見了, 窗外的月光延進屋裏, 在地麵上一直淌到床尾,然後……被吞了一般陷沒無蹤, 好像那塊地成了一處黑漆漆的深淵,隻留下一片不見底的影。


  可那影是動的。


  雲苓抬頭順著影看去,一隻比老虎還大的黑色野獸, 正蹲在床尾,幽深黑暗的眼緊緊盯著她!

  “啊!”


  雲苓猛地從床上坐起。


  清晨迷蒙的光線穿過窗紗, 照得室內昏昏沉沉, 朦朧晦暗。


  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著,指縫掌心滲出濕冷的汗。


  溫厚的藥香漸漸充盈了鼻腔, 將受驚的神智重新喚回。


  雲苓驚喘了片刻, 才漸漸平複下呼吸。


  是夢啊……


  已經天亮了。


  清晨帶著寒氣, 可是比起夢中夜晚滴著水的濕冷,這寒氣就成了火爐上將散的水汽。


  晨光眼下還淡薄著,可很快它就會暖起來。


  雲苓定了定神,起身推開窗,屋內沉悶的空氣霎時一散。


  剛剛夢……隻是夢嗎?

  藥神娘娘在夢境方麵的神術也頗有造詣,雲家人幾乎就沒有做過噩夢。雖然昨天藥神娘娘離開了,但她留下的藥囊還在,她怎麽就突然做了這麽個噩夢呢?


  雲苓按下細思,白天先找老掌櫃摸了摸脈。


  老掌櫃一手理著精心打理的胡子,一手搭著她的脈,細細感受了半晌,才笑眯眯道:“沒什麽問題,雲苓小姐身體健康,一頓吃兩個大饅頭沒問題!”


  雲苓瞪了瞪眼睛:“您又笑話我!”


  嬉笑幾句後,她早上因為噩夢而產生的些許憂懼就散了。老掌櫃這才笑嗬嗬問道:“雲苓小姐這是要考較我嗎?怎麽突然想起要診脈了?還是有哪裏不適了?”


  雲苓搖頭:“沒什麽,昨晚做了個夢,略有些不安罷了。”


  “唔……”老掌櫃點頭,“是有些驚神了,但還用不著喝安神湯,出去玩兩圈散散就好了。”


  雲苓撅了下嘴:“我爹看著我呢!這兩天藥神娘娘不在,他更不許我出門了!”


  老掌櫃摸著胡子道:“不如去地神廟中拜拜吧。”


  雲苓點了點頭。她也這樣打算來著,雖然身體無礙,但她心中有不安,去地神廟中拜拜也就安心了,再說了,有這個理由,她爹總不會攔著她不讓去拜神的。


  在去地神廟的路上,雲苓心中還是忍不住在想那個夢。


  那一聲炸雷一樣的狗吠,讓她在夢中驚醒了神智,誤以為自己醒來了,然而實際上卻仍在夢中。


  那隻蹲在床尾的黑獸,凶悍威猛,一身厚實的黑毛,嘴巴寬闊,雖然看不見裏麵的牙齒,卻能讓人猜到它若欲撲擊撕咬時,那張大口中的利齒究竟會有多可怖!還有那雙眼……


  那雙漆黑的獸瞳,看起來卻並不像野獸的眼睛。雖然固有野獸獵食者的凶悍氣,卻又不似那般冰冷無情,它像是蘊著某種情緒似的。


  可就像雲苓聽不懂那聲犬吠聲中的意思一樣,她也看不懂那雙獸瞳中的含義。


  這個夢究竟代表了什麽?

  喧嚷熱鬧的人聲將雲苓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出來。她回過神來,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到了地神廟外。


  求神的人們來來往往,巨大的銅爐裏燃著一支支信香,青白的煙霧升上雲天,承接著天上的暖意落下。


  夢中的冷意一下散了個幹淨,雲苓眨了眨眼睛,放鬆地長出了一口氣。


  應該沒什麽事,可能隻是因為不習慣藥神娘娘不在,所以做了噩夢?

  丁點事就來麻煩地神也不太好,雲苓取了三支信香,拜過地神後,準備直接回去。


  ……


  地神廟後,閉目修行的水固地神倏忽睜開了眼睛,目光遙遙落在雲苓身上。


  她在走進地神廟時,身上沾染了一絲陰晦鬼氣。這縷陰晦之氣氣息薄淡,被神廟中的香火氣一衝便散了,若是不理,曬曬太陽,要不了多久也就自己消散了。


  可是水固鎮中,哪裏會沾染上鬼氣?她去接觸了還未修成神道的鬼修了?

  地神神識一動,從繚繞如雲霧的香火中撚出一縷。這是雲苓燃起的香火。


  他從香火中聽到了雲苓的祈禱,沒什麽特別的,不過是希望平安順遂的祈願罷了。


  地神略略一想,一縷神念傳到了廟祝身上。


  ……


  雲苓拜完神後,正準備離開。


  “這位善信,請留步。”


  雲苓轉頭,地神廟中的一位廟祝正在叫她,遞給她一枚包裹在紅布中的護身符。


  雲苓下意識接住。


  廟祝溫和地祝福道:“諸事順遂、安康無憂。”


  雲苓忙低頭還禮,廟祝怎麽會突然來送給她一個護符?可是等到她重新抬頭想詢問時,廟祝隻點頭一笑就轉身走了。


  雲苓張了張嘴,沒有追問。


  是地神使廟祝送給她護符的嗎?地神是不是從她身上看出了什麽?那個夢……真的有問題?


  可廟祝並未多言,雲苓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她皺緊了眉,將護符小心係到身上,匆匆回了雲家。


  ……


  雲家藥鋪,丁芹正在裏麵等待。


  她是來找雲苓說話的,現在她已經用不著再采藥賣藥了,上回地神為了感謝漓池所贈的禮物中,除了修行所用,還有不少財物。


  但她和雲苓談得來,最近又常常來到水固鎮中隨餘簡學七情之音,於是也就常常來尋找雲苓說話。


  有時來得不巧,雲苓不在,她就與老掌櫃打個招呼,然後直接回去,老掌櫃也總是笑眯眯地送她,還常常從櫃子裏抓一把桂圓紅棗什麽的送她。


  可是這一次,老掌櫃卻主動留她。


  “雲苓小姐今天來找我號過脈後,就去地神廟裏上香去了。她很快就會回來,要不在這兒等一會兒?”


  丁芹應了,她坐在後院的椅子上,一手支著下巴,手指輕敲腮。她在回想老掌櫃留她時所說的話。


  雲苓一大早上就找老掌櫃號脈,應該是身體有所不適,可老掌櫃沒有說,那便是沒有號出問題,所以後來雲苓才會去地神廟。


  老掌櫃留她,是因為不放心。雲家供奉的藥神娘娘望月這幾日不在,雖然鎮中還有許多別的神明,但總不比之前令人安心。


  丁芹明白這一點,所以才留下來等待。


  沒過多久,雲苓就回來了。


  丁芹向她問起情況,雲苓便直說了。


  她心中仍有不安。那隻夢中的黑獸太過可怖,聲如悶雷、大如猛虎,就蹲在床腳幽幽地盯著她,像獵食者盯住了自己的獵物。雖然夢醒後也並未對她造成什麽影響,但誰也受不了總是夢裏被這麽盯著。


  地神給了她護符,反倒證實了那夢境真的有問題。


  “我幫你看看。”丁芹說道。


  她運轉靈目,對著雲苓細細地觀察了一番。


  丁芹看過之後,卻並未發現什麽不妥,搖頭道:“沒有問題。”


  她看雲苓心中緊張,又安慰道:“可能隻是不小心在某些地方沾染些陰晦氣。普通人在沾染到陰晦氣也是會做噩夢的,隻是藥神娘娘在的時候,不會顯露而已。這種陰晦氣也不會造成什麽嚴重影響,過幾日也就散了。你剛剛去過地神廟中,可能直接就被廟中的香火驅散了。”


  丁芹又看著護符說道:“如果真有嚴重的問題,地神也不會隻給一張護符呀。”


  雲苓想了想,心中的不安又去了幾分。


  丁芹這邊安撫著雲苓,但她什麽都沒能看出來,也有擔憂,怕萬一是自己能力不足,反倒誤了事。於是在內心祈禱,以此事詢問漓池。


  漓池借著丁芹的雙目,遙看雲苓身上因果,凡人輪回轉世無數,哪怕此生並未為惡,身上也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因惡而生的因果線,隻要因果線尚未凝聚成為實弦,其果便不會立刻降臨。


  隔著丁芹的眼睛,漓池無法深看因果前緣,但雲苓身上並無那種不詳險惡的因果線凝聚。


  不過……


  漓池的目光在其中一根將凝未凝的因果上頓了頓,聲音在丁芹耳邊響起:“時機未到,過幾日你再來。現在無礙。”


  ……


  一日過去,果然一切如常,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又到了夜裏,雲苓將護符壓在枕頭下,在床頭藥囊的香氣中入了夢。


  一夜好睡。雲苓並未再次夢見那隻大如老虎的黑獸。


  又過了兩日,她每夜好睡,再未做過什麽不好的夢境。


  看來沒什麽問題了,雲苓鬆了口氣。


  水固鎮中有地神看顧,想來不會有什麽大問題。而且,最近丁芹也時常前來鎮中,藥神娘娘曾叮囑過,丁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十分厲害,就算真是什麽了不得的麻煩事,她也可以向丁芹求助嘛。


  雲苓放心地將此事徹底拋之腦後。


  ……


  又過了幾天,夜半。


  床頭的藥囊散發出溫厚的藥香,枕下的護符形成沉穩的氣場。雲苓安寧地入了夢。


  月光從縫隙照進,蜿蜒如一道清涼的水痕。有什麽黑色的東西隨著月光一起擠了進來。


  那是鬼氣隱晦、含陰帶煞的東西。溫厚的藥香在驅逐著它,可這味道連同其中的妖力隻是使它產生些許厭惡而已。


  哼!兔子!


  真正阻礙它、令它感到憤怒的,是那厚重如大地的神力氣場。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黑影波動著,身上的氣息霎時生出了變化,那是冰涼的、陰寒如月光的氣息,針一樣刺向地神護符所形成的神力氣場。


  那穩固如大地的氣場波動了一下,像被戳破的燈籠一樣癟了下去。


  黑影攀到了床邊。雲苓仍安睡著,呼吸舒緩而放鬆。黑影化作一條黑色的巨犬,抬爪按上床沿,垂頭看著雲苓,一雙獸瞳中燃燒著憤怒的幽焰。


  找到你了……


  ……


  空氣濕而沉,它們像湧進棉花縫隙裏的水一樣,往每一絲肌肉的縫隙裏浸進去,鑽進骨頭縫,滲進骨髓,沉沉壓著她。


  雲苓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吃力,胸口悶得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浸在瓢潑大雨裏,連帶肩膀都感覺到沉重。


  她迷茫地睜開眼,正對上一顆猙獰凶悍的狗頭,黑色的皮毛上鬼氣森森,雙目凶惡地盯著她,唇邊慢慢呲出鋒利森寒的齒,下一刻就能咬斷她的喉嚨!

  雲苓瞬間瞪大了眼睛,肌肉緊繃,嘴巴張開,喉嚨裏的尖叫卻泄了氣似的,隻能啞啞地發出幾聲驚懼至極的氣聲。


  一隻冰冷的、鋒利的、巨大的獸爪壓在她肩上,凶惡的野獸張開嘴,露出暗紅的舌與滿口利齒。


  “為什麽……”


  雲苓雙眼一翻,失去了意識。


  “……要躲……”黑色的巨犬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裏,他盯著昏過去的雲苓,似乎是在不可思議她就這麽因為恐懼而嚇昏了過去。


  巨犬眼睛裏的怒火更旺盛了,他抬起爪子拍了拍雲苓的臉,可昏過去的雲苓毫無反應。


  他惱恨地盯著雲苓,身上的煞氣又重了幾分。可他現在不能入夢,雖然地神的護符被他以巧妙的方式破去了,可現在雲苓因為過度的恐懼,神識不穩,如果他再強行入夢,恐怕會驚動地神。


  巨犬喉嚨裏發出悶雷似的低吼,恨恨地往雲苓身上施了個術法,然後不甘不願地離開了。


  ……


  夜盡天明。


  大青山餘脈,李府之中。


  晨光初現,漓池盤坐於大青石上,麵東而坐,呼吸間一縷陽和之氣吞吐,身周甘霖氤氤靈霧繚繞,攜帶陽和之氣的融融生機,逐漸籠罩了整座李府,又向府外漫延,漸漸潤澤了小半處山林。


  池中銀魚靜浮於水麵,口中一縷劍光正借浩陽初生之意洗練。


  樹下野猴盤坐,樹上鳥雀斂目。山野之中,凡有靈性的生靈,皆感受到了這難得的澤被,哪怕不通修行之法,也受靈韻所感,懵懂地靜伏下來,依照天生的本能吞吐呼吸。


  木石無聲,天地無言,卻同樣在這神明反哺天地的澤被中,愈發清靜祥和,山體深處,由大青山主脈所分出的些許支餘靈脈,竟在這滋養當中,開始了緩慢地生長。


  待日出之時過去之後,漓池睜開雙目,一縷靈光內蘊。他垂眸看向山體之中,在剛剛的修行中,他感受到了山中靈脈躍動的生機,這支餘脈,竟冥冥之中對他產生了契合的意蘊。


  換句話說,如果他想,就可以將這裏化作他的道場,縱使他並非此地山神,在這裏也有了天地的加持。


  卻是無心之喜。


  籠罩山林的靈霧漸漸散了,靜伏的生靈們也重新活動起來,山林中又重新恢複了活躍。


  幾隻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停下來的野鹿嚇了一跳,機警地左右觀察一圈後,才重新蹦跳著跑走了。


  漓池抬頭,目光從丁芹身上劃過,他看著延伸的因果,略略一頓,道:“你今日,便去水固鎮中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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