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知不覺,茯若進宮已有一月。一月以來,茯若每隔三五日便會去向仁惠太后請安,至於昭惠太后倒是隨著皇后等一干后妃每隔十日去一次便罷。後宮倒是一片平和之象。未起波瀾。


  皇后自撫養了嫡皇子后,一時間對於後宮諸多雜務倒有些騰不開手來,敬貴妃原想著這是個藉機奪權的機會。便向皇上請求協理六宮之權,夏侯詢倒是頗為所動,皇后與敬貴妃結怨已深,自是不願敬貴妃藉此在後宮擴展勢力,便以敬貴妃要照顧二皇子及靜慧帝姬為由婉言謝絕了。自此敬貴妃與皇后的宿怨更深


  昭惠太后恐皇後為難,便讓慶順帝姬幫著皇后料理後宮事務。慶順帝姬乃是明宗皇帝的后妃謝婕妤所生,謝婕妤自誕下帝姬后,身子日漸羸弱,不久便歿了。因此慶順帝姬一直是昭惠太后這位嫡母撫養的。她雖未妾妃所生,但自幼得昭惠太后教導。性子極是膽大心細。如此一來皇后倒也省心。


  七月前朝為赫連族作亂之事煩心不已,赫連族位於西南邊陲之地,自歸順太祖皇帝以來,數百年來多次叛亂,時常騷擾周邊州縣以要挾大夏朝以供綢緞茶葉等,夏朝自太宗皇帝來,多次舉兵平叛。雖有小成,卻無大勝。未出數年,叛亂又起,景宗皇帝便是在御駕親征赫連族途中偶染風寒,又受了赫連族的埋伏,折損了不少兵力,氣病交加,回宮后不過半年便駕崩了。


  如今赫連族又起叛亂,夏侯詢倒是頗為苦惱。景宗皇帝因戰敗而病歿的往事,讓初登皇位的這位少年天子躊躇不已,若是戰敗暫不論朝中人心撼動,赫連族也定會愈加狂妄放肆,日後我朝西南邊境的百姓更是要飽受戰亂了。


  日子漸漸臨近端午時節,天氣漸熱。若是依著前朝明宗皇帝的慣例,天氣漸熱后,皇帝會帶著一干后妃去永安行宮避暑。永安行宮位於宮城西北方三十里,因建在山陰之處,盛夏時節避暑納涼是個極好的所在,自世祖皇帝修建完這行宮后,盛暑時節皇帝都會照例帶著后妃前去避暑。如今卻為這叛亂之事,也暫且耽擱了。后妃中在這盛暑中自是苦不堪言,夏侯詢每日忙於朝政,極少往後宮來,每日都在乾元宮勤政殿中召見大臣,商議政事。半月余后,皇上決定派伏波將軍洪景舟為大將,皇後堂兄御史都尉薛妙才為副將率十萬大軍前往征討。


  再這樣平淡而煩熱的時日,夏侯詢心中不免有些煩悶的等待著戰果。漸漸的來後宮的次數倒也多了起來,又納了教坊司里的一位舞伎為采女。歷代皇帝納宮女以及教坊司歌舞伎為妃嬪的事也多,後宮倒是也都習以為常了。倒是文充儀發了不少牢騷,常常對著自己貼身的宮女喜兒抱怨:「偏偏那些個低賤的狐媚子就愛勾引皇上,前兒封了那個張常在,今兒又有了一位顧采女。往後這宮裡的妃子娘娘八成都是些宮女出身的了。」


  日子卻是一天比一天煩熱了,後宮都知道皇上為著前朝的戰事焦心,都不便去提永安行宮避暑的事。這樣平淡而無奇的日子,後宮出了一件大事,皇後有身孕了。一時間,鳳儀宮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后妃中前去向皇后道喜的人絡繹不絕。兩宮太后也都親自前去探望。詢知道了,倒是頗為高興。雖說如今的皇后乃是繼后,自冊立一來不過也就一年的光景。遠不及她與懿仁皇后自少年時便結成夫妻,在他心裡頭論起親近,皇后也遠遠比不上他的髮妻。念在皇後有孕,那晚,皇上宿在了皇後宮里。


  夜來的椒房殿分外寂靜,明黃色流雲百花熟羅紗帳如流水靜靜蜿蜒而下,彷彿籠出一個小小天地,由得皇后伏在皇帝肩上,細細撫摸著皇帝明黃寢衣上的龍綉,只是微笑不語。


  夏侯詢極少來皇後宮中,往日多事留宿在嬪妃的宮裡,見皇后這般,卻也不禁笑道:「朕原以為只有那些妃子才會有這樣的小女兒情態,不曾想皇后也是如此。」


  皇后輕笑道:「只怪皇上平日多是去妃嬪哪裡,來臣妾這裡的時候少,所以心裡頭就只記得那些妃嬪的小女兒情態,卻不記得臣妾的。」


  皇帝望著帳頂上的合歡花刺繡,寓意夫妻和鳴鏗鏘,自是極好的意頭,嘴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聽著皇后這話,倒是顯得皇後有些怪朕冷落了皇后。」


  皇后默然片刻,慢慢笑道:「臣妾雖為皇后,自是要懂得賢惠得體的道理,皇上在後宮雨露均沾,多多開枝散葉,繁衍子嗣,自是極好的,但臣妾也是皇上的妻子,看著皇上總是流連於妾妃身邊,不免也有些苦悶了。」


  皇帝略含了一絲笑影,鬆開了被皇后倚著的肩膀:「皇后是朕的妻子,但皇后更是六宮之主,也是天下人之母。即便是朕再怎麼寵愛那些妃子,但你才是朕的皇后,妃子再得寵也不會高過了你去的,皇後到底還是有些小性子。」


  皇后心頭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說,可是惱了臣妾了。臣妾自入宮以來,一副心思全在皇上身上,後來懿仁皇后歿了,臣妾由賢貴妃被冊封為皇后。更是為了如何打理後宮日夜掛心,現在皇上又把嫡皇子交給了臣妾,臣妾只盼著他快些長大,以後能為皇上分擔就是了,到底嫡皇子乃是皇上的長子。比起嬪妃所生的皇子自是有所不同的」


  皇帝伸手撫了撫皇后的頭髮:「皇后倒是思慮周全,潤兒還小,皇后只等著他長大便是,再說皇后如今也有了身孕,若是為潤兒再添個弟弟,日後他們兩兄弟一齊為朕分擔豈不更好。」


  皇后這才緩緩鬆了口氣,把手搭在皇帝的肩上,笑意盈盈:「如今也不過才一個月,胎兒是男是女還是未知之數。若是到時候生下來一位公主難道皇上就不喜歡了么?」


  皇帝的臉色有著似明似暗的光影,頗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如天際薄薄的浮云:「朕也是隨意猜測罷了。」他轉過頭看著皇后如美玉般白皙的面容:「朕膝下的女兒只有靜慧帝姬一個,若是有個嫡出的公主朕自然是高興的?」


  皇后笑靨深綻,正如殿中那一株開得正盛的牡丹:「其實皇子也好,公主也罷,臣妾只要有皇上的孩子在臣妾身邊,臣妾便心滿意足了。」


  隱隱有風從窗外吹進,帳外的鯉魚含碧荷金燭台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動的帳幔,彷彿水波顫顫,皇帝輕輕拍著皇后的肩膀,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卻依依透著溫柔:「皇后對朕的心意,朕一直都知道,後宮有皇后在,朕就覺得安心了。」


  第二日一早,後宮中的妃嬪照舊例去向皇后請安。茯若自從聽仁惠太后說自己的八字與懿仁皇后一樣過後,心裡頭總是有些惴惴之氣,心裡頭念著:「如今皇後有了身孕,有撫育了嫡皇子。且又有著治理後宮的大權,地位何其穩固。難不成日後皇上還會廢了皇后不成,多半是哪個算命為了多要些賞錢,編出來哄人的。」如此一想,心下卻也寬慰了如多。


  張常在一早便穿了一身如意肩水藍宮裝,只在衣襟袖口綉了零零星星素白小花,甚是清雅出塵。


  鳳儀宮的殿外早已到了不少的人,連敬貴妃都到了,以往向皇后請安,她總是要遲一時半會兒才會來的,不曾想今日卻反常了。茯若也細細看了看哪位新得寵的顧采女,倒是生的顏如春花。穿了件淺紫色的宮裝,頭上略略帶了些珠翠,一臉驕矜之色。文充儀隔著老遠就擺了一副瞧不上的表情。


  卻是雲翳出來說皇后已經梳洗好了,眾人便一同進去了。


  只見皇后氣色極好,精心修飾過容顏,換了件牡丹蜜色綉折枝蝴蝶紗衣,頭上只用一隻赤金扁方綰住如雲烏髮,端正的髮髻上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珠釵,並幾朵繡花,這宮裡的繡花乃是用銀紗所制,又在上頭加以點翠技巧,最是精緻難得之物。髮髻正中待了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甚是華貴。一大早嫡皇子也被乳母抱來了,皇后愈加高興,眾位嬪妃也少不得熱鬧起來,說著嫡皇子自有了皇后教導,長的更壯了些,看著更聰明伶俐了些。


  比之皇后的華貴雍容,眾人的穿著樸素簡單了許多,茯若也只是穿了淺綠色七寶綉芍藥玉堂春色綢衫,配著寶藍銀絲嵌寶石福壽綿長佃子。看上去極為謙遜。至於文充儀,蘇才人,張常在等人更是樸素之極,唯有敬貴妃

  身著胭脂紅綉八團簇牡丹紗衣,髮髻上綴著點滿滿翠鑲珊瑚金菱花並一對祥雲鑲金串珠石榴石鳳尾簪,其明艷華貴直逼皇后。


  皇后雖然有些不喜,卻也不去看她,只對著茯若和顏悅色道:「這時節這般熱,本宮瞧著宋昭容好似清瘦了些。多半是是盛暑節氣,昭容不思飲食所致。正巧著皇上讓太醫給本宮一些開胃養生的藥材,等會兒雲修給宋昭容帶些過去。」


  茯若見皇后這般關心自己,忙起身謝道:「多謝皇後娘娘關懷,嬪妾感激不盡。」


  蘇才人在一旁笑道:「皇後娘娘有了身孕還惦記著後宮諸人,真是嬪妾等的福氣。」


  皇后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含笑道:「蘇才人真是會說話,本宮乃是皇上的正妻,更是六宮之主,自然是應該關懷嬪妃。」


  敬貴妃笑意幽微,微微側首,滿頭珠翠,便曳過星燦似的光芒,晃著人的眼:「六宮之主倒是六宮之主,但所謂正妻」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對著皇后道:「若是皇後娘娘成了皇上的正妻,那麼又將懿仁皇後置於何地,皇上還是肅成王的時候,就已經娶了懿仁皇後為妻了,而皇上登基后,便立了髮妻為皇后,嬪妾想起來那時候,皇后還只是賢貴嬪吧,怎能算是皇上的正妻呢?」她甩起手裡的打烏金絡子杏色蝴蝶綉手絹,笑道:「到底是由貴妃扶正的皇后,和嫡皇后自然是不一樣的,就算是將來生下了皇子,那也自然比不上如今的嫡皇子尊貴?」


  後宮眾人聽了這話,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接話,只訕訕的看著敬貴妃,皇后沉吟了一瞬,有了一絲絲不滿之色。隨後嘆道:「敬貴妃這般挂念先皇后真是令本宮動容,到底敬貴妃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還想著先皇后對你的舉薦之恩,敬貴妃的父親韋秀林乃是先皇後娘家的管家,敬貴妃那時候也不過是府中的丫鬟,後來成了先皇后的陪嫁丫頭,先皇後到底賢惠,讓你成了皇上的侍妾。後宮皇上登基,你也成了昭媛,又有幸生了一對兒女,從一個丫鬟變成了貴妃。先皇后對敬貴妃真是厚德載物啊,敬貴妃也知恩圖報,一直感念著自己的主子。所謂主僕情深大致便是如此。」


  皇后一句一句說下去,雖然和顏悅色,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這一席話著實厲害,不光讓眾人知道敬貴妃乃是家奴出身,況且先皇后的母族徐氏亦不算是顯赫,族中多是擔任文官之職。比之懿仁皇后,當今的皇后的出身要尊貴的多。敬貴妃臉色愈發難看。直氣的說不出話來。


  有須臾的安靜,所有人被這一刻悲怒而綺艷的畫面怔住。


  皇后笑吟吟地打量著敬貴妃那羞愧而難堪的神情,讓她紓解了些許自入宮來敬貴妃多次借先皇後來打壓自己的屈辱。她含笑道:「懿仁皇后乃是皇上的髮妻,皇上待她自然是敬重恩愛,所以才給了先皇后「徽烈貞獻」的謚號,以彰先皇后溫厚寬宏之德。至於嫡皇子乃是嫡長子自是身份尊貴,但他也是本宮的兒子。若是敬貴妃日後真的想念先皇后,請敬貴妃去先皇后的襄陵守靈盡忠便是。」


  眾人聽了這話,不由得笑了起來,守靈盡忠乃是奴僕對主子下葬后的貞烈之舉,皇后這般說,自是把敬貴妃看做奴僕了。


  敬貴妃滿臉惱怒,到底也不敢發作,只沉聲道:「嬪妾多謝皇後娘娘教誨。」


  皇后笑著彈了彈金鑲玉的護甲:「那便好,今日也不早了,你們散了吧。」


  眾嬪妃們便默默退出了鳳儀宮。敬貴妃一出宮門便不耐煩讓手下內監抬著肩輿送她回宮了,臨走前,望著鳳儀宮的宮門恨恨的望了一眼,心底細想:「皇后,本宮絕不會一世都被你踩在腳底下,等要有遭一日,本宮定會千萬倍以報今日凌辱之仇。


  茯若看著敬貴妃遠去的身影,想著皇后與敬貴妃宿怨已深,二人又皆有子嗣,日後宮裡頭的太平時日怕是不多了,如此一想,愁緒也漸漸瀰漫心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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