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番外:雲林秋
薛氏的番外
隨著我的廢位,宣和十五年的深秋便在這樣的蕭瑟氣氛中緩緩而來。我只跟在兩個青衣小宮女身後,沿著那條靜謐的小路上幽然前行。
行過一叢叢凄然楓葉,遠遠望著前方,卻見是高柱在哪兒支使著小宮女,遠遠只聽見他道:「將雲林宮在好生打掃一番,別讓薛氏在裡頭住的不安心。皇上雖廢了她的后位,但下旨一切按著貴妃的供應用度,也別大委屈了她。」
眾人又是一陣陣忙碌。我走得有些乏了,一個小宮女上前攙扶了我一下,緩緩道:「娘娘可是走得累了,那雲林宮原是太祖皇帝的德穆皇后所住的,德穆皇後身子不好,六宮諸事又有昭貴妃打理,因此太祖皇帝特意讓她住了這雲林宮這清凈地兒。而不照著宮裡的例子居住在鳳儀宮。如今娘娘被貶到這裡居住,雖說偏僻卻也是無法了。」
又走了半刻,便能看到雲林宮的赤色宮牆了,高柱早已候在哪裡,只是陪著笑道:「娘娘這便是雲林宮了,還請您好歹將就些,奴才已然儘力了,這地兒已經閑置了一百餘年了。雖有些破舊,到底也比冷宮要好些。」
我冷冷一笑,只淡漠道:「本宮此刻已不是皇后了,只是被皇上所廢棄之人,倒是還難為高公公肯這般費心。」
高柱只是道:「娘娘且珍重,雖說如此被困囚這裡,到底每個月還是按著貴妃的例子來的,想必也不會過得太過恣睢。」
我並沒有再答話,只是自顧自的進了裡頭去。卻見那裡頭委實是破敗極了,四下里都散著一股似乎長年累月無人居住的霉爛之氣。便是高柱先前已讓人打理了數次,也絲毫不能掩飾這宮苑的荒蕪。
我身邊的宮女早已在慎刑司的時候被處死殆盡,便是唯一苟活的雲修也是被詢下旨逐出宮去了。而詢對我早已是厭棄如斯,將我廢位過後,只是隨意讓人從內務府又挑了一位小宮女伺候,便再不理會我的事。我細細觀望著院落的景緻,因著太祖的德穆皇后極是喜愛芭蕉,這院里種了不少,便是德穆皇后謝世早已有百年之餘,而這院落中的花草也依舊有宮女來打理。但我今日細看,院里的芭蕉似乎有些敗了,只頹頹的垂著頭,靡出幾滴黯黃的汁液。這樣的情景讓我驚心,才突然發覺,自己的已然斗敗了,失去了鳳位,所居之處再也不是富貴堂皇的鳳儀宮,而只是如此一間破敗宮殿。
我緩步跨入那朱漆雕花的大門,正殿里暗沉沉的。我只吩咐那小宮女芹英去將裡頭再略略整理一番,才緩緩然坐在裡間的長窗下,只在心裡黯黯然,自己的餘生怕是便要在這地方度過了。無聲的嘆息一聲。嘆息的尾音似一縷涼風。隨後數月都是這樣的鬱結難舒。
只是偶爾緩緩沉思,自己入宮之初,日子是那樣的明媚鮮艷。詢在我入宮之後,便親自到了我的居所翊坤宮,只是讓太監高柱將貴嬪的冊文交與了我,還溫和道:「這便是蘩懿日後的居所了,只在這裡安心便是,所有什麼不慣的。告訴朕便是,反正咱倆日後是要朝夕相處的。」便是在這一刻,我的心徹底淪陷。
而最讓我不悅的便是他身邊早已有了皇后與韋昭媛。皇后是他的髮妻,雖說皇後生的姿色平庸,細細而看,也會發現一種溫婉秀麗的韻味,而韋昭媛,她自然是生的極美的。不怪乎詢是那樣的喜歡她。便是他這樣的寵愛,讓我心裡總是空落落的,詢便是待我再好,但終究也是及不上韋氏的。便是這樣不甘,使我漸漸意識到只有成為詢名正言順的妻子了,我才能讓詢在心中更為看重我一些。便是這樣的執念,使我將眼光放在了皇后的鳳座上。便是這樣的一番算計,使得懿仁皇后臨盆過後,因著產後身子料理不善,便早早謝世了。而到底立誰為繼后,成了詢最為頭疼的問題。
我只記得在一個初夏的午後,我如常去給昭惠太后問安。正在言語間,卻聞得殿外太監的通傳,卻是詢來了,昭惠太后只讓我去裡頭的內殿里先躲著。我雖不明其意,卻只有照做了。
卻見詢走到了裡頭,昭惠太后只是淡然道:「懿仁皇後過世也有些日子了,皇帝可有想過再立新后的事。」
詢聞得此言,只是眉宇沉痛,聲音也有些無力,道:「回稟太后,朕還沒曾想過。懿仁皇後過身還不滿周年,兒臣覺得所以此時便想著再娶新后的事,到底有些薄情了。」
昭惠太后只沉穩一笑,緩緩道:「皇帝對髮妻深情乃是極好的,只是眼下,你已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坐擁天下,身邊焉能沒有母儀天下的人。且懿仁皇后逝世已久,便是為著尚在襁褓中的皇長子思量,皇帝也應該儘快再立一位皇後來照顧他才是。」
詢卻是陷入了沉沉的思量,良久才道:「倒是朕思慮的不長遠,今日多虧了太後點醒了朕。」
昭惠太后輕嘆一聲,道:「哀家瞧著賢貴妃倒是極好,既有資歷,出身又尊貴,且懿仁皇後有孕期間,她也幫著協理六宮,宮裡的事務她也都知道,於情於理她都是繼位皇后的人選。」
我聞得昭惠太后此言,只覺到底也不枉費我一番算計,昭惠太后乃是母后皇太后,詢一向對她極為敬重的,有著昭惠太后的授意,我只覺得后位唾手可得。
隨後便是詢長久的沉默無言,良久才聞得昭惠太后冷冷道:「此事,哀家料想你母后也與你提過,只見她是如何說?」
詢只平聲道:「母后只說待得選秀過後,充實後宮,再與嬪妃中擇一人入主中宮。且朕想著如今敬貴嬪有了身孕。母后是想著讓敬貴嬪。」
言語未完,昭惠太后只冷笑道:「敬貴嬪即便有孕,那又如何,她不過乃是先皇后的陪嫁侍女,像她這樣身份低微的人如何能夠成為皇后,常言道木腐不能為柱,人卑不能為主。且敬貴嬪眼下懷著身子,倘若她誕下皇子,又讓她成了皇后,皇長子又該如何自處呢?皇帝可曾好生思量過此事。」
這樣斬釘截鐵的一番話,使得詢終於迴轉了心意。三日後,詢正式於早朝下旨冊立我為皇后。
宣和元年的八月初六,立后大典由禮部和內務府全權主持。
只見冊文華麗且隆重:
朕惟道法乾坤、內治乃人倫之本。教型家國、壼儀實王化之基。資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惇典。咨爾賢貴妃薛氏。乃御史中丞薛廣義之女也。鍾祥世族。毓秀名門。性秉溫庄。度嫻禮法。柔嘉表范、風昭令譽於宮庭。雍肅持身、允協母儀於中外。茲仰承昭惠太后慈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后。爾其誠孝以奉重闈。恭儉以先嬪御。敬襄宗祀、弘開奕葉之祥。益贊朕躬、茂著雍和之治。欽哉。(引自清聖祖孝昭仁皇后鈕祜祿氏的立后冊文)
便是在我封后不久,韋氏誕下了一對龍鳳胎,詢只下旨封了她為正一品的敬貴妃,或許是因為詢對她的一份虧欠,自她封了貴妃,詢對她卻是越發的寵愛起來。而對我卻是一日勝過一日的冷淡。
隨後,詢的身邊的嬪妃卻是越發多了,蘇才人,文充儀,以及那個宮女出身的張氏。還有奉了仁惠太后旨意入宮的宋昭容。嬪妃只一日多似一日。
便是在這樣沉寂而落寞的時日,我才發覺我已然有了詢的孩子,或許是因為這個孩子,詢對我態度倒是和緩了許多。而這個孩子降生后不久,便因胎里不足而逝世了,而我也因為生這個孩子的時候,傷了身子往後卻是再也不能有孕。而我這樣悲苦的境遇,卻並沒有換來詢的憐惜,因為此時他的目光已然全部都轉到宋昭容的身上去了,宋氏的得寵榮光正好對應著我的落寞。每每夜深人靜,我都會細細思索著我的孩子,倘若他還在,或許詢想著這個孩子,便多來鳳儀宮駐足。想的久了,再回過神來,卻見淚痕濕。
我正在悠然思索,卻聞得殿外駐守的侍衛的通傳聲:「昭儀娘娘到。」
我只冷眼看著門外,瞧著那張氏緩步而入,身邊還有她身邊的小太監。只見她穿的極是華貴,一展春水羅翠色的百子緙絲對襟雲錦袍。淺金桃紅二色流雲紋滾邊,每一滾都夾了玫瑰金絲線,行動間閃閃熠熠,如艷陽高照下灼烈艷艷的金色葵花,炫目動人。卻見她靜靜立在那兒,卻不說話。
那小太監只呵斥道:「見了昭儀娘娘,你怎敢不起身跪拜。」
我瞧著張氏那漠然高傲的面孔,只覺得生厭,只冷聲道:「本宮從未聽過皇后要向區區一介昭儀行禮的規矩,且你口中的昭儀,不過只是一微賤的宮女,即便她生了皇子,她也仍舊是個身份卑賤之人。」
那小太監卻是喝道:「大膽罪婦,你眼下已被廢后,怎敢再以皇後身份自居。」
張氏卻只緩緩道:「她不必跪拜本宮,眼下後宮名分未定,本宮也不必急著同她較量。」
言語間,張氏只示意那小太監出去了,我冷眼瞧著她,只是譏諷道:「怎麼,如今你要做皇后了,皇上可是已將鳳印交與你手中了。」
張氏只是依舊和氣道:「皇上已晉封惠貴妃為皇貴妃,不日便會下詔立惠貴妃為皇后的。」
我只冷冷笑道:「到底是你沒有做皇后的命格,你處心積慮的除掉本宮,後來還不是為她人做了嫁衣。」
張氏只是陰冷一笑,便柔聲道:「本宮從未有過做皇后的心思,只要皇上的心思在本宮身上,那便足夠了。」
我聞了她的言語,心下不禁一陣惻然,只是無奈道:「難為你倒是看得通透。」
張氏只笑意款款,眉目濯濯,道:「並非是嬪妃看的通透,只是因為娘娘太過於在意后位了,卻深深忽略了皇上的情分,如此一來,你這后位怎還能坐得長遠呢?」
我只凄婉一笑,道:「在意與否,本宮眼下終究是敗了。只恨本宮當初心軟,待得你被昭惠太后貶入冷宮的時候,本宮真應該一舉結果了你,便如同對付順安貴人,婉順貴妃那樣利落,也省的今日留下禍患。」
恨到極處,我只激得劇烈咳嗽起來。
張氏笑臉盈盈,嘴角銜著詭秘而治艷的笑意,溫和道:「便是本宮算計了你,也是你咎由自取的緣故。娘娘所行的惡事,不消本宮說,娘娘心裡也有數吧。懿仁皇後生產過後,使宮女在她的補藥中動了手腳,使得懿仁皇後身子虛弱而亡,陷害洪昭儀不能生育,還有婉順貴妃的孩子,還有順安貴人難產身亡,這些都是娘娘所為吧。」
我聞得她將這些我做過的事,悉數說了出來,只是心下怒極,轉瞬顏色清淡沉靜,一字字清如碎冰,道:「一切都是她們咎由自取,本宮是皇后,她們只是嬪妃。便是懿仁皇后,她出身平庸,怎能擔得這母儀天下的位子?」
張氏只托著粉杏的腮,輕裁漫攏的雲鬢下,遠山含黛的長眉,秋水為盈的漆眸,唇紅齒白間緩緩吐出,道:「這便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了,娘娘算計了半生,只為保全身後的富貴與家門的榮耀,但一切悉數都成了空,皇上已經下旨削去你父親的職位。還將他貶黜為平民。並且下旨流放南方煙瘴之地。如今看來,娘娘可算是家破人亡了。」
我心中已是驚駭不知所以,只是瞠目道:「不會,皇上不會如此狠心,我父親乃是先帝提拔的御史中丞,他盡心輔佐皇上十數年,皇上他不會如此絕情。」
張氏只得意道:「薛氏一族以外戚身份把持朝政多年,且又有籌謀儲君之嫌,這樣的大罪還不夠抄家流放么。」
我只爭辯道:「胡說,潤兒的太子之位乃是皇上親口下旨冊立的,怎會是本宮的母家籌謀。本宮的父親也只是憂心國事罷了。」
張氏聞言,只是明媚笑道:「可憐你父親一心為國,到了皇上的眼中還不是成了懷有私心。」
我只能承認,緩緩道:「想必又是昭儀在皇上哪裡吹了不少的枕邊風吧。」
張氏唇角笑意不減,道:「本宮只是將自己心中所想的告訴皇上罷了,誰知皇上竟信了。如今娘娘的一番心血都悉數付之東流。即便太子登基稱帝,恐怕在後宮頤養天年的也是惠皇貴妃了且說太子得知你謀害了他的生母,只怕便是日後他有心要恕你罪過,也會被群臣所阻攔。」
她說著,笑的花枝輕顫,牽動鬢上花鈿,金翠明滅。
待得她終於笑的累了,她才拂衣起身,臨走前,只是笑意深遠的看了我一眼。緩緩道:「娘娘且好生在這住著,到底皇上看在昭惠太后的面上還是給了你貴妃的份例。」
我只含了一縷冷笑,卻不答話。我只覺得我這一身全然是被自己所糟蹋了。旁人都以為我最愛后位,誰又知我心中真正所願,而我窮盡一生所求的,最終還是沒有得到。詢,他的心裡到底還是恨毒了我。
日已西沉,天色已是露出了不少的黯淡之意。只給人一種壓抑的寥寥之感。我緩緩抬首,忽而見雲林宮內的一株牡丹開的卻是極好。
我已然心如死灰,后位已是沒了,便是家門亦未能保全,我一生榮耀最後悉數都歸了那宋氏。枉費我算計多年,如今臨了了,卻是一無所有。
看著那一堵紅牆,只是無限悲愴的笑道:「這一堵高牆,便消耗了我半生韶華。如今魂歸此處,卻也是無奈。」
我只向那堵牆奔去,隨後,我的思緒便已漸漸迷離。
還記得是那一年的初夏,我初次在翊坤宮裡見到了詢,他的笑容是那般的溫和,模樣是那般的清雋。卻見他笑意溫和的說:「往後咱們可是要朝夕相處的,你可萬萬不要拘謹。」「朝夕相處」便是這樣的簡單的四個字,便成了我一生的執念。
宣和十五年十月初六,廢后薛氏自裁於雲林宮,年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