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君魂何時歸
岳靈心一步衝上前,將火堆踩滅,忙不迭從一堆灰燼裡面將沒燒完的那張紙拽了出來。她又仔細看了一遍,確實是這幾個字沒錯,雖說前面都已經燒得差不多,不過「魂歸故里」這四個字,寫得清秀淡雅,
仍然清晰。
「怎麼了?」蘇沐漓見岳靈心忽然衝到一座荒野孤墳前,扒拉著別人墳頭的紙錢,不由得皺起眉頭詢問。
「你看這個——有沒有覺得這句詩很熟悉?」岳靈心把那張紙片拿到蘇沐漓面前。
蘇沐漓拿過來仔細看著,古籍和詩詞歌賦他讀得不少,不過這一句卻是沒見過。
「應該是什麼人自己寫來自娛的吧。要說熟悉,我不記得在哪裡看過。怎麼,你覺得很熟悉?」
岳靈心點點頭,「相思……魂歸故里……到底在哪裡聽過?總覺得很重要的樣子,但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碧水眨巴眨巴眼睛說:「會不會是小姐失憶以前看見過或者聽見過的?」她想起來之前李嬤嬤說過,岳靈心十三歲的時候摔下懸崖,失憶過,那也有可能是岳靈心以前聽過,現在突然有點記憶。但是岳靈心心裡清楚,她怎麼可能會記得十三歲以前的事情?那分明就是屬於另一個人的記憶,跟她無關,但也絕對不是她在現代時候聽過的。她搖了搖頭說:「不對,應該就是最近的事情,看上去特別熟
悉……」說著,岳靈心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隱約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容。
那個坐在門檻上的人,痴痴傻傻地念叨著——
「暮綰青絲,送君十里,豈言相思,魂歸故里。」
岳靈心這麼念出來,蘇沐漓竟然也覺得有些耳熟了。
「剛才只聽了最後一句倒沒覺得,不過你現在這麼一說,我好像是覺得在哪裡聽過。」
「秋收!顧小月爺孫倆收留的那個痴漢,秋收!」岳靈心一下子全都回憶起來了。正月的時候和蘇沐漓一起下江南,遇到劫殺,無意中來到了荒郊的一個小村子里,被顧村長收留了一天。顧村長家裡有個叫秋收的痴漢,嘴裡總是念叨著這句話。如果這不是古詩詞,而是有人寫來自娛的
,那麼兩個人都知道這首詩,會是簡單的巧合嗎?
岳靈心的心弦一下子緊繃起來,瞅了一眼墳前的灰燼,喃喃道:「剛才來的時候火還沒燒完,來祭奠的人一定是剛剛才離開,現在追還來得及!」
說完她丟下一幫人拔腿就跑。既然是祭奠完的話,應該是下山去了。其他人見狀,也趕忙跟著她跑起來。
陡峭的山路本就難行,何況是在下坡路上奔跑。蘇沐漓跟在後面,生怕岳靈心一不小心摔倒,一疊聲叫著:「岳姑娘你慢點!當心腳下!」
岳靈心現在哪裡還顧得上其他,飛奔著沖向了前面隱約出現的兩個身影。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往山路下面去。丫鬟手裡提著籃子,裡面裝著一些剩下的香蠟紙錢。
「秦夫人!秦夫人等等!」岳靈心想到墓碑上刻的字,想著如果這人就是她追的祭拜者,墓碑上刻的又是亡夫,那麼此人應該就是他的夫人了吧?
女子沒有停步,岳靈心卻也沒時間想,是不是自己猜錯了,還是追了上去,拉住那個女子。
「秦夫人!」
女子一下回過頭來,狐疑地看著岳靈心。同時,倆人互相看著,都呆住了。蘇沐漓緊跟著追上來,看見岳靈心跟前的女人,也驀地愣了,睜大眼睛:「唐大小姐?」
沒錯,岳靈心一路追的那個女人,竟然是唐家堡大小姐,明日就要大婚的唐雪柔!
看到眼前這張臉,岳靈心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倒是唐雪柔,最初也是驚訝,但總算是抽回思緒,問道:「岳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岳靈心有些尷尬地回頭看了眼,指指後面的人,「今天是我娘親的忌日,我特意帶著家人過來祭拜。」
「哦?帶著……家人來祭拜?」唐雪柔看向蘇沐漓,嘴角泛出一絲笑意。岳靈心似乎意識到什麼,連忙解釋說:「不、不是,那個……蘇家主只是順道過來,他……」岳靈心竟然撓了撓額頭,就連如風也很少見過岳靈心因為尷尬而這麼撓頭,這好像是岳家子女的一個小習慣,只不
過如風平日表現得更明顯一些,而岳靈心更沉得住氣。
蘇沐漓看出岳靈心的尷尬,於是岔開話題,反問唐雪柔,「唐姑娘這麼早上山來,也是為了祭拜?」說著指了指唐家丫鬟手上挽的竹籃子。
小丫鬟咬了咬下唇,偷偷地看一眼小姐,這個時候再想把籃子藏起來是來不及了。
蘇沐漓緊接著說道:「可我記得,唐家的宗廟祖墳好像並不在這裡。」
唐雪柔嘴角漫出一絲更加明顯的苦笑。她低下頭,輕聲細語地說:「我,我是來祭拜一個朋友。」「是那個叫秦洛的朋友嗎?」岳靈心記得墓碑上刻的名字,也記得,那個稱謂——亡夫。不過,她從來沒聽說過,唐雪柔已經嫁人,方才她這麼大聲喊著「秦夫人」的時候,唐雪柔也沒回頭,說明唐雪柔對這
個稱呼並沒有形成習慣性反應。那麼,那塊碑與唐雪柔真的有關聯嗎?
「是。」唐雪柔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
「他……是從軍之人?」岳靈心試探著問。
唐雪柔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驀地一顫,抬起頭來看著岳靈心,「你怎麼知道?」
岳靈心的心臟又一下子提了起來。她沉住氣,緩緩地念道:「暮綰青絲,送君十里,豈言相思,魂歸故里。」她一邊念一邊注意著唐雪柔表情的變化。
唐雪柔的臉色刷的一下蒼白如紙,原本大而無神的雙眼陡然聚焦在岳靈心身上,嘴唇輕輕顫抖著,「你、你怎麼會知道……知道這幾句話?」唐雪柔的反應讓岳靈心的心情難以平靜,心跳噗通噗通的,竟是比當事人還要緊張。唐雪柔的眼神,和她的問話,分明表現出這幾句話對她的意義非同一般,而且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在打量唐雪柔的神
情——唐雪柔眼角和鼻尖都紅紅的,顯然是剛剛才哭過。
一個人流著淚,將幾句意義非凡的詩寫在紙上,燒給以為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紀的人,這是怎樣的相思和情感?
唐雪柔和秦洛的關係,絕對不一般!
「我能不能冒昧問一句,唐小姐和這個秦洛是什麼關係?」岳靈心緊盯著唐雪柔問道。
唐雪柔臉上驀地湧出酸楚的神色,別過臉去,「只是一個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嗎?如果是這樣,也許我們就沒有必要談下去了。」岳靈心知道唐雪柔沒有說實話,於是用了激將法。
這一激將,唐家的丫鬟卻是先急了,嚷嚷道:「你幹什麼追問秦公子和我家小姐的關係?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小姐,別理他們,我們走!」
唐雪柔拉住丫鬟,目光壓得很低,逡巡了半天,似乎正在做激烈的心理鬥爭,然後她微微鬆了口氣,抬起眼眸來直視著岳靈心探尋的目光——顯然,岳靈心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墓碑上的字,是我刻的。」說完,唐雪柔眼圈一紅,好像快要綳不住心中悲痛欲絕的傷感。
岳靈心和蘇沐漓對視一眼。她果然沒有猜錯,唐雪柔和秦洛,是戀人!
「唐小姐,我不知道你原來……」
成過親?
唐雪柔似乎聽出了岳靈心的言外之意,搖了搖頭,「我和他並未正式拜堂成親。只是,與親大哥相識多年,我們早已私定終身,當年他出征之前曾說過,一旦得勝歸來,就會向我爹提親,只是、只是……」
只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日夜盼望、等待,等回來的卻只有一副染血的槍骸。他們說,他所在的左翼軍在惡戰中為全軍開道突圍,全軍覆沒,無一生還……」唐雪柔再也撐不住,眼淚嘩地涌了出來。
「小姐……」丫鬟心疼地看著自家小姐,緊皺眉頭對岳靈心他們說,「你們別逼我家小姐了。這件事是她心裡最大的傷處,秦公子已經走了這麼多年了,你們就不要再在小姐的傷口上撒鹽了……」「不,他沒走!」唐雪柔立馬反駁道。哪怕她剛剛去過他的墳塋,她臉上也還是不信的表情,「當年我才聽到他戰死的消息時,也以為這就是定論,但是他們從未找到他的屍首!除了那副槍骸以外,什麼都沒
有,憑什麼說他死了?我不信!」
「小姐,你忘了你答應過老爺什麼了?今天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來祭拜秦公子了,你還提這些做什麼?」丫鬟哀求地看著唐雪柔,似乎是不願小姐再陷在這段往事中,不能自拔。
「你說的左翼軍,是四年前我朝與戎族對抗的時候,岳家軍的嫡系部隊嗎?」岳靈心的眼圈也微微一紅,就連心尖兒也跟著顫抖起來。當年戎族進犯閔朝,作為第一大將,岳錦添帶兵出征義不容辭。只是朝廷消極抵抗,意欲主和,岳家軍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浴血奮戰。那一場仗,打得如此艱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那是岳家軍損失最為慘重的一次。岳錦添明明知道,先帝是想藉此一役,削弱岳家軍的力量,但對於戰事,他從來不曾皺過一次眉頭。那一戰,岳家軍一度被敵軍合圍包抄,是左翼軍組成了敢死隊,迷惑敵將,吸引敵軍
火力,讓大軍得到喘息機會,一舉反擊,突圍成功。
但,左翼軍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戰火將土地燒得焦黑,清理戰場的士兵們,看著抱著旗杆不願倒下的旗手,那已經殘破卻依舊高高飄揚著的「岳」字大旗,看慣了生死的士兵們,也不禁熱淚縱橫。
岳靈心穿過遍地焦屍,看著那些已經不辨面目的士兵們的屍首,岳家軍上下一心,情同手足,而如今,她的手足屍橫遍野……岳靈心跪倒在屍堆里,失聲痛哭。
江玹逸無言地俯下身來,輕輕地抱住她,什麼也沒說。他知道岳靈心對岳家軍的感情,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麼也無法減輕岳靈心心中的愧疚和傷痛。那場火,那場廝殺,至今還時時在岳靈心的腦海中上演,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