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心有靈犀

  這念頭一經產生,便被百里九歌打住。


  怎可能呢……這樣無稽的事。明明墨漓是周國世子,小容是右相府的公子,怎可能與蓬萊國有關。


  自己實在想得太遠了。


  只得問道:「墨漓,你這是怎麼了?」


  墨漓的思緒似猛地被拖回來,卻也只是淺淺一怔,幽幽閉目,任難解的情懷浮動於萬千曇花之中,良久良久才睜開眼,暗潮湧動的望著百里九歌,柔聲而語:


  「九歌,你且唱便是。」


  百里九歌點點頭,就照墨漓說的,唱歌吧!


  於是嬌憨的笑了笑:「那我唱了,要是我理解的不對你們也別說我聽琴不認真,我也就是憑感覺而已。」


  容微君擺著手催促:「我們自然不說,嘿嘿,你就快唱吧。」


  百里九歌笑了笑,恣意甩甩黑髮,髮髻上的紅艷鳳凰花在月光下依舊鮮妍明媚,澄明爽然。而歌曲到了唇邊時,那詞曲中流露出的亡國之哀,亦將她深深渲染。


  她啟唇,吟唱……


  「余歸故里,春風不識路。」


  「叢生黍稷,此身在何處。」


  「飛閣流丹、紙醉金迷中錯付,而今皆化塵土。」


  「鬱郁青蔥的往事破土長出,長在阡陌以北伊人的墓。」


  「當我撥開眼前寂寥的漁樵耕讀,殘碑是歲月磨平的書。」


  「誰在隴間低吟離歌,我且幽幽輕和,一腔熱血今與何人說。」


  「行邁靡靡的我,黃粱一夢過,醒時已家國破!」


  如此歌著,因著性格使然,悲壯愁緒之時臉上仍帶著張揚笑意,任那悲壯與洒脫矛盾的融合……


  「巍巍的前朝遺都早就不復,田中鎏金穀物也已成熟。」


  「斑駁雕欄透過哀傷的眼漸次模糊,我嗅到故土又芬芳如初。」


  「誰在隴間頌四時歌,野火燒出了秋色,掠一襲風凜然吹向我。」


  「銹劍尋得灰燼里,一片凝血故人衣。」


  「十方寂,慟然無聲泣!」


  「誰在遠方擊築悲歌,歌我王師好男兒,錚錚鐵騎曾響徹山河!」


  「紛飛無情戰火里,彼此明滅的回憶,任歲月烙印下不屈!」


  歌至此,胸臆全抒,悲壯、無奈、不屈不撓,卻又全然淹沒於那戰火史冊之中,徒留下一腔悲鳴。


  她聲音轉低,落下最後幾句旁人的唏噓之詞……


  「青草明年春,離亭燕不等,只消烈酒醉得深。」


  「宮宇覆上苔痕,王孫作庶人,史冊太多浮沉!」


  歌曲唱罷之時,似引得萬籟俱寂,百里九歌不由的一嘆,深覺得意猶未盡。


  她嘆這世事倥傯、變遷無常,卻只歸於史書的寥寥數筆,實在不公平。如今自己僅是吟唱這首歌,便已覺得有些難受,卻又怎比得上那些蓬萊亡國之民的傷悲絕望?心中的感念愈發的強烈了,百里九歌望向墨漓,見他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那幽月般的兩汪深潭竟是已掀起狂濤,那之中涌動著的各種情感,密密麻麻的交織,化作一股驚濤駭浪,瞬間就將百里九歌吞沒

  了。


  眩暈的感覺在這一剎鮮明的襲上了百里九歌的心,她不明白,為什麼墨漓要這樣看她。


  他這樣看她,令她的心跳得太快,太猛烈,一下一下的,震動著小小的胸腔,那聲音彷彿就在耳邊不斷的重複。


  深深的吸下一口氣,平定了狂跳著的心。


  百里九歌定定的凝視著墨漓,卻又驀地,傾灑一抹率真純凈的笑,如乾淨的泉流涓涓流淌,流至人心。


  「墨漓,我不知道這首歌和你的琴意搭不搭,但我想說,《王風·黍離》中有一句話,定是你此刻心中所念。」


  她笑得澄澈無邪,卻說得自信無疑……


  「那句話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剎那,墨漓撫在琴弦上的雙手一緊,一聲刺耳的響動,將這曇花如雪的盛景劃開一道猛烈的裂痕。


  這瞬間,連風聲都彷如驟停。


  月的孤涼、夜的清冷、花的凄美,還有那坐於琴前微微顫抖之人,都是那樣沉重、蘊了千言萬語,卻又難以說出一字!

  粘稠的氣氛不斷蔓延,百里九歌難以形容此刻這莫名、激動、疑惑、又緊張掛心的感受。她只得長吸一口氣,綻開洋洋洒洒的笑容,明眸直視墨漓,如寶劍出鞘帶出一片光華,照亮萬頃黑夜。她認真的說著:「墨漓,你的反應雖然奇怪,但我想,我應該是說中了吧……墨漓,我不傻,我知道你一直都過得不好,獨自一人忍受病痛、嘲諷、屈辱、陷害,卻還只能靠自己一路走下去。你可知道?我一直覺得你我的境遇有些相似,而這也是我會分外心疼你的原因。我雖然看不透你,卻可以感受到藏在你內心深處的那些東西。『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想此時此刻,我便是知你的人,更

  知道你也與亡國的蓬萊人一樣,承受國恥家仇、悲戚無奈,甚至你比他們還要承受的更多,也更煎熬……」


  她仍舊笑著,笑得明朗率性,襯的夜月無華。「墨漓,你是周國人,我是商國人,而你我中間又夾了那麼多陰險惡意的因素……但是,那些都無關你我!我百里九歌也定不會昧著良心對你不利!所以,墨漓,我不求你對我開誠布公,但求你能完完全全

  的相信我,不論何時何地亦不論我做了什麼,都請相信我今日在此說的每一句話,相信我對你是真誠的!」


  言訖的那一刻,有曇花瓣被夜風吹起,幽幽裊裊零落於百里九歌的肩上。她微微一怔,抬手想要撣去,卻在觸及到那脆弱的彷彿轉瞬即逝的花瓣時,小心的將之拈起,端在手上。


  曇花……一現呵。


  她不由感嘆,迄今為止,自己身邊有太多的人事都如這曇花一般,轉瞬擦肩。


  而墨漓……她忽然不願讓他和其他人一樣,匆匆來到她的生命中,再匆匆而去、漸漸陌路。


  她不想。


  不想那樣。


  神思紛飛之際,驀地回神,這才發現自己已被一道影翳籠罩其中。


  墨漓就立在她的面前,逆著月光形成的影,讓他蒼白而清雅如畫的面龐透明的近乎不真實。


  離得近了,方察覺到他比她高了好多。她仰著頭望他,卻愈是看不出那雙幽月深眸中的神色。


  「墨漓……」


  她想問什麼,可話到嘴邊時又不知該如何問起,只得望著墨漓徐徐抬手,朝她遞了過來。


  那修長好看的手蒼白而透明,宛如是一塊上好的和氏璧所精雕細琢而成。那手掌上紋理深壑,似是殘酷世事劃在他掌心的一道道傷痕。


  百里九歌由心的笑著,也遞去自己的小手,毫不芥蒂的放在墨漓的掌心,微微使力握住他的手,像是要立誓一般認真。


  可她沒想到的是,墨漓竟是輕輕一拉,令她整個人朝他倒去,就這麼被他接在了懷裡。


  「墨漓?」百里九歌倒抽一口氣。


  她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感受到墨漓漸漸將她環緊。


  他冰冷的溫度一寸寸的浸入她的衣裳,像是無數溫柔的刺尖,不可抗拒的刺進她的皮膚,撼動她的心魂。


  「墨漓,你這是……」她忽的感到不自在,想要推開墨漓,可再想下去又覺得一顆心亂得不成樣子,呼吸也因著不知所措而急促起來。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可以反抱住墨漓,笑哈哈的慶祝兩人終於連成一脈的;也明明可以嗔罵他無理取鬧,推開他不再搭理……


  可為什麼此刻心裡跟塞了一團亂麻一樣,連該怎麼做都不知道?

  又為什麼這會兒的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


  百里九歌無措的僵立著,任墨漓將她擁在懷中,一雙小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惶惶間,聽見墨漓唇中逸來的話語,竟是低吟如一江春水,泛著能令她溺陷其中的溫柔……


  「九歌,謝謝。」


  她不明其意,僅憑著本能傻傻的應了聲。墨漓為什麼要謝她?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墨漓,又到底是怎麼了?

  她不知道,也無法思考出答案。她的心已經不聽使喚了,亂糟糟的令她為難。


  終究是用力推開了墨漓,逃出了他的懷抱,狠狠的深呼吸三下將所有難解的情緒壓了下去,再度恢復率性爽朗之姿,大喇喇笑著:「謝我做什麼?墨漓,你也太客氣了!」她反拉住他的手,這一瞬心中竄出陌生的悸動,她連忙搖搖頭甩掉這份感覺,特意拉緊了墨漓的手,笑道:「好了好了,折騰了這麼久,趕緊回去休息吧。小容,你快勸墨漓去卧房休息,我先去廚房給你們


  熬兩碗薑湯來喝。」說罷丟開了墨漓,給了他一道催促的笑意,迅速往廚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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