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有我在你身邊

  鴇母一隻腳剛踏出房門,就聽得樓下的龜奴正在諂媚似的說著:「這位公子還是晚點過來吧,現在連午時都沒到,姑娘們都沒起呢。」


  鴇母努了努嘴,拈著手帕探出身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傢伙這會兒跑來芳菲館,卻在見到來人時,噝了口氣,趕忙提著裙子快步跑下樓梯,在正當間便喊道:「都別攔著了,那位公子是我請來作客的!」


  龜奴們雖然有些訝異,但也照做了,恭恭敬敬的將人請了進來。


  來人正是墨漓,清清淡淡的望向樓梯上的鴇母,拱手施禮。因著上次百里九歌曾叫鴇母去世子府帶話,兩人有過一面之緣,是以,墨漓不疾不徐的朝著樓梯走去。


  曇花的幽香淡淡飄來,墨漓發問:「九歌可在芳菲館中?」


  「在。」鴇母有些懷疑。這周世子的消息怎這般靈通,來得好快!


  「煩請帶路了。」墨漓輕語。


  鴇母扯開一抹笑,狐疑的閃了墨漓幾眼,引著他入了百里九歌的房間。


  開門的那一刻,幽月般的眸中掠起一陣瀲灧,許是百里九歌臉上痛苦的表情太過鮮明,墨漓寬大的袖下,一隻手不經意間攥起,一種如被錐子錐了的感覺,在這剎那漫上心口。


  不禁的加快步伐來到綉榻邊,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榻上的人,甫一坐下便握住百里九歌的小手,柔聲而擔憂的喚著:「九歌……是我。」


  榻上的人皺了皺眉,發出痛苦的嚶嚀。


  「九歌。」他再喚,輕柔的、卻如酒一般醇濃低沉。


  陷在黑暗裡的百里九歌,隱約間似被什麼東西牽引,她拚命的破開黑暗,這一瞬混混沌沌的像是從一段夢中墜入另一段夢中,陡然雙眼大睜,模糊的斷片在眼前傾斜。


  她本能的猛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任著汗水從額上滴落,渾身如剛從冰水裡出來一樣,冷的無以復加。


  「九歌……?」


  直到聽見這溫潤輕柔的聲音,她才倏地怔住,如石化了般的望著眼前的人。


  是他……他來了?


  百里九歌痴怔。方才在噩夢中喚她的人,真的是墨漓?

  頭痛欲裂,百里九歌只覺得腦海中不斷的閃過鮮血和刀刃的顏色,背景是冰冷的刑場。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惡夢,夢裡有人要被斬首示眾,她拼了命的奔上去,卻在最後一刻被鮮血噴了滿臉……


  混亂的思緒陡然清明,如一道閃電擊穿百里九歌的身子。


  紅綃!


  孟復!


  他們死了!自己親眼看見飛濺的鮮血和脫落的頭顱!


  是自己的疏忽,都是自己的疏忽!


  極致的悲痛在這一刻掀起驚濤駭浪,狠狠撞在百里九歌的胸膛上,耳畔似乎全是破碎尖嘯的慘叫,憤怒、悲哀、悔恨……毫不留情的肆虐她千瘡百孔的心。


  「墨漓!」


  她在這一刻撲入墨漓的懷中,像是丟了心失了魂,只剩下崩潰的空殼。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紅綃,害死了孟復!」


  眼淚噴濺而下,落滿荼白色的衣衫,百里九歌埋頭在墨漓的胸口,嚎啕大哭起來,嘶啞悲憤的哭喊聲是那般揪心。那淚水如冰冷的刀子般蜿蜒在墨漓的胸前,一滴一滴,深深的刺入。


  他徐徐一嘆,知她素來堅強明媚,如一段百鍊精鋼,可是再堅硬的東西,也會有被折斷的那一天。


  這一刻心底有著說不出的心疼,只能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緩撫這纖瘦的身子,一遍遍安撫:「別太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百里九歌仍在哭著,卻在墨漓的安撫下,從嚎啕大哭慢慢的化作啜泣,她哽咽的一顫一顫,滿臉淚痕蜿蜒縱橫成揪心的圖畫。


  旁邊的顧憐也不忍再看,別過目光,卻聽見墨漓的聲音:「顧姑娘,可否借在下方帕一用。」


  顧憐回神,望向墨漓,視線交錯的這一刻仍是不能避免的被那清雅的姿容所吸引,心中泛起了悸動。卻也知道這會兒還是安撫白薔最重要,遂從袖子下將平日里貼身的方帕取出,遞給了墨漓。


  「九歌,別難過了。」


  他柔聲安慰著,語調里似也有一抹惋惜。修長蒼白的手執著白色的方帕,這顏色溶溶不分。


  他微微托起百里九歌的下巴,沿著她的小臉朝上擦拭,輕柔小心的吸走那些淚痕。


  百里九歌幽咽不止,心中泛起了感動,所有的情緒密密麻麻的交織著,瞬間竟又淚如雨下。


  墨漓嘆了口氣,再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安撫道:「我知道,這幾個月對你而言,太累了。」


  一語說中了百里九歌的心坎,淚水更是宛若狂奔。墨漓的眸中蘊滿了疼惜和哀婉,唇角噙開淡淡的苦笑,低語:「你告訴過我,逝去的人到底是逝去了,活著的人卻還要笑著活下去。我相信,我所認識的九歌不會這麼容易被打倒,不會沉溺在悲傷和消沉之


  中。此刻,想哭便哭吧,有我在你身邊。待你哭夠了,我希望你依舊是那個堅強明媚的百里九歌,依舊能夠充滿勇氣和信仰的繼續走下去。」


  懷中的女子似乎僵住,顫了一顫,她極力去控制哽咽,在墨漓的懷中點著頭,「嗯……我會的……我會的!」


  旁邊的顧憐喟然長嘆,已然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起身而出,將房門關上,接著,身子便無力的倚靠上去。


  她的心也好難受,既為了她的好姐妹,也為了自己。


  看到白薔被親人的慘死刺激得崩潰,她恨不能替她分擔些痛苦。可是,當看到墨漓那般疼惜的將白薔攬在懷中安撫時,顧憐只覺得刺眼,更無法忽視心口的一抹痛。


  她忽覺得自己好可笑,她不是一直以來都想要靠著舞技謀一位好夫君嗎?她的心本就是功利的不是嗎?


  可如今呢,她不能不承認,素來蔑視「一見鍾情」之說的自己,卻難以抗拒的走上這條路。


  她竟喜歡上那看似孱弱卻風華絕代的周世子!

  可是,那人卻已經娶了她最好的姐妹白薔,亦或許他已經將白薔放進了心中。


  那自己又算是什麼呢?自作孽嗎?

  顧憐痴笑不止,笑自己既心疼著白薔,又嫉恨墨漓對白薔的上心。如此矛盾的自己,當真是太可笑了!


  就在這時,面前冷不丁響起的聲音,驚醒了顧憐。


  「喲,舞仙子姐姐這是怎麼啦?怎麼無精打採的守著這門呢?」


  顧憐回神,見面前來了一群樓里的姑娘。當頭的一個頗有姿色,挑釁的笑道:「之前姐妹們都有看到你和鴇媽媽救了個紅衣服的姑娘近來,那人是誰啊?怎麼惹得顧憐你露出這樣又恨又心疼的表情呢?那人該不是其他樓子里的花魁吧,說不準是你

  好不容易結交了人家,卻技不如人,害怕自己舞仙子的名號不保……」


  顧憐的臉色轉黑,有些惱怒:「你胡說什麼,無中生有之事,不要拿來亂說!」聽言,幾個姑娘面色一變,立馬叉腰變作了潑婦一般,指著顧憐就罵起來:「你不就是會跟著音樂扭來扭去勾引人嗎?有什麼了不起!少仗著自己有名氣就不給姐妹們好臉色看!一個你,一個白薔,憑什麼


  鴇媽媽對你們那麼照顧!哼,我黛黛還偏不信芳菲館沒了你們就開不下去了!」顧憐的臉色已然難看到極致,縱是臉皮子薄,卻仍舊叱了上去:「黛黛,我和白薔是怎麼惹到你們了?大家在一個樓子里待著,都不過是討一份活計罷了。平日里你們就總對我和白薔不友善,我們都未與你


  們計較,你們又怎能得寸進尺、含血噴人呢?」那黛黛聽了,大笑起來:「顧憐,你還真是自以為是啊,頭先就聽說當朝宇王要納你為妾,你尚還覺得辱沒了自己死不答應。姐妹們可都覺得奇怪得很呢,你的胃口到底是有多大?難不成一個青樓妓子還是


  含著金湯勺出生的不成?」


  「夠了!」


  顧憐只覺得臉皮下燒得厲害,氣惱的眼底都有些發熱。正要再說什麼時,卻見老鴇走了過來。


  「又怎麼了!又在我眼皮子底下鬧內訌是不是?」


  老鴇本就因著百里九歌的事情而心情不好,這會兒見了這般場面,更是所有的氣都被撒出來了。


  她嗔眉怒目道:「黛黛,你們幾個,是不知道白薔的房裡住了個病人進來嗎?還在這裡找顧憐的麻煩!這個月的份例扣光!」


  黛黛等人的臉色頓時如醬菜一般。


  黛黛委屈起來:「鴇媽媽,您不能因為顧憐是芳菲館的搖錢樹就偏心她啊,我們姐妹誰不是幫著給樓子賺錢的?您這樣就罰了我們的份例,難道不是有失公允嗎?」鴇母氣得眼睛的瞪圓了,厲聲道:「我愛財歸愛財,卻什麼時候為了賺錢而丟了良心?什麼叫顧憐是芳菲館的搖錢樹我就偏心她!我若是想多賺錢早就逼著你們都賣身去了,哪還允你們自己決定怎麼陪客人


  !」


  手一揮,指著大門,「你們若是覺得我厚此薄彼不滿意了,大可以現在就走!你們賺的錢我退你們就是了,就怕你們去了別的樓子里便一個個保不住清白,到時候連個哭喊的地兒都沒有!」


  黛黛等人被鴇母這般盛氣凌人的一教訓,各個都沒了話說,只得黑著臉散了。


  顧憐也鬆了口氣,嘆道:「她們幾個真是沒完沒了,都這個時候了還讓人不安生。」


  鴇母哼道:「若不是我可憐她們出生微寒,又豈會容得她們成天鬧內訌!果真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此刻房外眾人的聲音,因著尖銳而吵鬧,都被屋中的百里九歌盡收耳中。


  雖聽不太清都她們都說了什麼,百里九歌卻知道定是來找麻煩的,好在老鴇出面擺平了她們。


  百里九歌緩緩找回平日的自己,止了啜泣,依著墨漓適才說過的話,試著平靜,也試著冷靜。


  感受著墨漓持著方帕溫柔的將她的淚跡清理乾淨,崩塌的心也彷彿尋到了依靠。


  她緩緩離開墨漓的胸膛,望著那扇花梨木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再帶著哭腔:「墨漓,你說……殷浩宜為什麼要忽然下令提前一個時辰行刑?」


  卻聽墨漓道:「不是昭宜帝下得令。」


  百里九歌怔住了,詫異的盯著墨漓,「你怎麼知道?」他疼惜似的望著她,只手輕撫過她腦後的頭髮,徐徐道:「你大姐,是昭宜帝用來控制你的棋子之一,原本我猜測,今日對你大姐和孟將軍的處斬只是用來引你去刑場,不論你劫不劫法場都會令你陷入沒有退路的境地,從而讓你更加受制於昭宜帝,同時也會將這件事一併算到我頭上,給我安一個罪名,進而將我直接禁足。所以,提前行刑這件事,定然不是昭宜帝所為,想來是有人假傳聖旨,意在置你大姐

  和孟將軍於死地。」


  「究竟是誰?」


  百里九歌震駭的望著他,這一瞬胸中湧出的怒意和悲哀,幾乎要頂穿纖瘦的軀體。


  墨漓眼眸微垂,驀地語調變冷:「若我沒猜錯,只怕是你二姐,百里青萍。」


  「是她?」瞳孔在這一瞬間震驚的放大。


  是啊,墨漓說的沒錯。放眼所有人,也只有百里青萍最恨大姐,巴不得大姐趕緊從這個世界消失。


  縱然是姐妹又怎樣?自己都曾經險些死在百里紫茹的暗算下,她們那些人良心早被狗吃了,哪裡還管什麼手足之情?

  小手猛然握緊,骨節發出咯噔的一聲響。


  這一刻百里九歌在心底發誓,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是百里青萍做的,那麼總有一日,自己會讓百里青萍也嘗夠紅綃所受的痛苦!如若真是她做的……絕對不得好死!

  狠狠吸下一口氣,腦海中再度閃過一個人的身影,心臟登時狠狠的揪了起來,「二娘……」


  她凝視墨漓,道:「二娘只會比我更痛不欲生,若是繼續在奉國大將軍待著只會更受趙倩的欺負。所以我要將二娘接出來,幫著她去別處安身!」


  墨漓凝眸,正要說什麼,這時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接著門開了,有什麼黑黝黝的東西倏地到了眼前,赫然正是御影。


  百里九歌不禁一驚,御影,竟然身法如此了得?自己之前都沒有發現!

  只見御影瞥了百里九歌一眼,便靠近墨漓,在他耳畔說起話來。


  百里九歌疑惑的望著兩人,下意識聚起內力想要聽個真切,可是內力到了聲音的源頭那裡,卻被看不見的暗勁所阻斷。


  那暗勁,分明是御影的內力!


  百里九歌大驚,原來墨漓身邊的人這般藏龍卧虎!


  不過……轉念一想,御影肯在她面前暴露實力,也不知是想威懾她還是願意信她了……


  猜不出來,索性不猜,就這麼看著墨漓幽月般的眸中瞬息萬變,漸漸的越來越難以揣測,就似沒有盡頭的古洞一般。


  御影說完,退開了身子。


  而墨漓,只手輕輕握住百里九歌的小手,柔聲道:「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下,暫時不能陪你了。」


  百里九歌脫口而出:「是什麼事情?」


  「九歌……」他輕柔的撫過她的頭髮,像是寵溺般的哄著,可並沒有回答她的話語。


  「你好好休息吧。」


  他徐徐起身,眼神示意了御影,隨即朝門外而去,行了三步又偏過臉來,輕嘆:「這種時候無法陪你,實在是我的不是。晚些我便回這裡看你,若是想去奉國將軍府了,務必小心。」


  留下話,他便出門去了。


  那一襲白衣鶴氅,消失在關閉的兩扇門后,看不見鶴氅上起伏的雪白曇花,百里九歌的心,也像是凋謝了一樣。


  墨漓……他還是什麼都不願意告訴她。


  她還是走不進他的世界里。


  嘆了口氣,試圖嘆盡心底的酸澀,卻是徒勞無功。百里九歌只得努力讓自己不要再想了,趕忙起身整理了儀容,推門走了出去,想要和鴇母打聲招呼就去奉國大將軍府。


  這六月的天,是愈加熱了,惹得朝都大街上的人,也一個個心浮氣躁的。


  唯有那一襲白衣鶴氅之人,徐徐登上馬車,定定穩坐,從頭至尾都是清清淡淡,毫不理會這喧囂浮躁的塵世。


  駕車的依舊是御風。


  而御影則進了馬車,坐在墨漓對面,臉色微沉,不語。


  其實他原本不想就這樣衝進芳菲館尋世子殿下,可事情重大,他不得不請世子殿下這就去見那個人。


  那個人,是世子殿下的義兄,墨漪公子……亦是世子殿下埋在商國軍部的有力暗樁。


  此次墨漪公子帶了商國半壁江山的軍隊布防信息前來,事關者大,必要第一時間與之相見。


  「御影。」清潤的聲音驀地輕響。


  御影聚目,恭敬道:「世子殿下請吩咐。」墨漓輕撩起窗帘,確定了外面熙來攘往的長街沒有異狀,方放下了車簾,低低道:「傳信秋杭,讓他加快地形情報的編製,近日我會去與他碰頭,詳細囑咐此事。另外再給文鴦也傳封密信,告訴她,但凡墨

  洵有什麼動作,不論大小,全數報我。」


  「遵命。」話落,黑色的影從車窗鑽了出去,如輕煙般無人察覺,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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