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對不起
被押解的張爾蓁還有些木木的,走在前麵刀甲叮當作響的姚遠是老將軍姚英的幺子。去年老將軍的長子姚廉在西北大戰蒙古小王子時為了救萬榮那個禍害,英勇犧牲,後來萬榮風光大葬,老將軍一口鮮血噴在金鑾殿上當場要求解甲歸田,一代名門將後隻剩得姚遠在朝廷為官。姚遠是個軍氣凜然的漢子,他斥責手下下手過重,吩咐他們鬆開擰著張爾蓁的鐵臂,小聲對一臉木色的張爾蓁道:“你也別想著尋死,再怎麽樣還是活著好,你若是死了,張家又怎麽辦?惹怒了皇上,最後還不是全家跟著遭殃。”
張爾蓁緊緊抿著嘴唇,許久才道:“大人放心,我沒想過尋死。”
“對啊,好好活著才是正理。”姚遠突然湊近了張爾蓁小聲道:“咱們這樣的人,與皇家作對哪能有什麽好下場,我很佩服你,如今滿朝上下宮裏宮外,背地裏誰不痛快?我們姚家還感謝你,替我大哥報了仇。”
張爾蓁唇角向上勾起一抹愉悅的弧度,“原來……這麽多人都想讓她死呢……”
姚遠忿忿道:“所以你放心,你也是我姚家的恩人,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靜安寺是個僻靜的地方,去那兒你反倒更安全。”
姚遠是個蓄著黑色胡子的漢子,身上自有軍人一股正氣和霸氣,張爾蓁跟在他身後走的很慢,夏日的皇宮鬱鬱蔥蔥,星星點點的光垂落在青石小路上,美好又靜謐的這樣一個地方,為什麽總是充滿無形的殺戮和陰謀。
張爾蓁舉著小手在臉上揉來揉去,勸自己看開點,靜安寺也算是個老地方,那兒的齋飯很好吃呢。
走了很久,久到張爾蓁覺得快要累死在通往玄武門的道上的時候,終於看到了**肅穆的玄武門。玄武門早已被打開,門前邊是另一對穿著鎧甲的士兵,一架灰布清油的小馬車便是張爾蓁的坐騎。在無數士兵的注視下,張爾蓁撩起裙擺鑽進了馬車裏。玄武門口沒什麽人,漢白玉砌成的的高牆經緯分明的隔絕著皇宮與民間,張爾蓁鑽入馬車的那一刻,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沒有任何預兆的,沒有抽泣沒有嗚咽,隻是無聲的的淚水滴答落在衣裳上。那是很遙遠的回憶,張爾蓁還記得那年張巒高中進士的時候,玄武門口那個瘦弱無助臉色蒼白的小少年,少年望著外麵熱鬧的人群,眼裏充滿了向往。如今的那個少年啊,眼裏哪裏還有憧憬?
她很可悲的想著,也許這就是她今生的宿命,注定要和朱祐樘糾纏不清。因為現在的她竟然不恨,她看著大殿上的朱祐樘垂著腦袋看不清的麵容,她竟然是深深的心疼,她想告訴他,別擔心,我會好好的。
從皇宮的玄武門出發到靜安寺,這一路很遠,一路是鎧甲士兵護送,刀劍兵甲相碰撞的聲音伴隨著一路響過來。張爾蓁邊流眼淚邊擦眼淚,第一次深深意識到自己依然是個無用的愛哭鬼,上輩子的她平凡平淡,這輩子的她依然活得雞肋。小馬車並不舒服,沒有厚實的軟墊子,一路顛簸的她想要狂吐不止,可是她並沒有吐出來,她隻是依舊在流淚,淚水完全不受控製地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想著,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是不哭?她又覺得難受的慌。
小馬車直到繁星滿天才到了靜安寺,早就接到通知的靜安寺住持靜安老和尚早就帶著一幫小和尚守在了門口,老皇上也是個怪人,犯了罪的張爾蓁不被送到尼姑庵,竟然被送到和尚廟裏來。張爾蓁擦幹眼淚苦笑,反正也待不了幾天,和尚廟和尼姑庵並沒什麽區別——老大都是佛祖神明。
“阿彌陀佛,施主既然到了,就先去廂房歇著吧。”靜安和尚又老了許多,胡子發白又長了,他是個凡人肉體,自然是要衰老的。
張爾蓁鑽出馬車的第一句話便是問他:“大師,您還覺得我還有福氣嗎?”
靜安大師笑著回道:“施主覺得自己有福氣,便是有福氣的。福氣這東西,由心而定。”
“出家人,總是這麽圓滑。”張爾蓁依然不屑,紅紅的兩隻眼睛像是小兔子的紅眼病,她躲避開靜安大師注視的目光獨自朝裏走,身後是靜安大師慈祥的眼睛。一個小和尚引著張爾蓁往裏走,漆黑的寺廟裏沒有多少光,到處都是斑駁的樹影帶起一陣陣陰森森的暖風。靜安寺多數小路都是小石子鋪就而成,踩在上麵的腳掌被疙的微微發疼,張爾蓁隨著又走了很久才到地方,小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的臥房在此處,明日卯時便要誦經,施主不可耽誤了。”
張爾蓁也雙手合十謝過小和尚,推開門進了儉樸的廂房。寺廟裏的廂房一直很小的,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擺設——桌椅床鋪以及……一個人。
張爾蓁關上了房門,有些疲憊的坐在門的一側,對著背手而立的修長身影道:“你這時候來看我,就不怕皇上發現了?”
聽見這話的朱祐樘轉過頭來,昏暗的油燈下他的五官有些模糊,張爾蓁沒有心思打量他,她隻是捏著小拳頭輕錘著自己的腿,有些懊惱又有些無奈道:“我這苦頭都吃了,可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太子,你這時候來,實在是太冒險了……”話還沒說完,朱祐樘已經幾步過來緊緊將張爾蓁抱進懷裏,熟悉的溫度熟悉的人,張爾蓁呆呆的沒了反應,這個溫暖的懷抱離她似乎很遠了……朱祐樘雙手緊緊箍住她,下頜抵在張爾蓁的頭頂,張爾蓁反應過來,反手把手放在朱祐樘腰上,她不知道能說什麽,便也不再開口,靜靜的呆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朱祐樘沉沉的喃喃:“……蓁蓁,對不起……”
“……嗯,知道了。”張爾蓁回。
朱祐樘鬆開手仔細看著張爾蓁的臉道:“你為什麽哭了?”
“我不該哭嗎?”張爾蓁不答反問,笑道:“太子覺得我的心底是有多強大呢,我在牢裏呆了二十天,才出了天牢又到了靜安寺,過陣子還要去鳳陽……。太子,我不該哭嗎?”
朱祐樘的大掌緩緩撫上張爾蓁的眼睛,張爾蓁長長的睫毛刷在朱祐樘的掌心上,朱祐樘笑了,“你該怨我,你該恨我,你也該不理我。”
“……可是我沒有怨你,也沒有恨你,更沒有不理你。太子,我隻是很難過,所有這些事情,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張爾蓁小聲念著,委屈更像是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既然你不想要我摻和進去,又為什麽還要把我扯進去了?你知不知道,那天的我有多傻?我像個傻瓜似的看著吳娘娘來了,看著萬貴妃的血流了一地,看著吳娘娘殺了她……”張爾蓁邊說著眼淚邊往下掉,“在牢裏這些日子,八皇子來了,他要帶我走,他硬是要我去伺候他,明月還被他踢傷了,至今杳無音信。他要對我動手,是皇後娘娘派人把他帶走了,若不是皇後娘娘,我又怎麽辦?還有明月和奶娘,我見不到她們了,她們又在哪裏了?太子……我害怕……太子……我害怕……,你為什麽不來看我?”
胸前被浸濕,溫暖的感覺卻充斥著朱佑樘的胸膛,他感受著張爾蓁的無助和彷徨,心底是從未有過的暖流。他輕拍著張爾蓁的背,輕聲安慰著:“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自從你進了皇宮,便沒有一日安穩的日子,蓁蓁,是我的錯……”
張爾蓁淚眼婆娑的抬起腦袋問:“你為什麽要寵幸萬仙兒?你知道的,她要害我。”
“她……想要走萬貴妃的路,我不能冒險……蓁蓁,我不敢冒險。”
“……所以你每晚都要檢查她的身體?”張爾蓁不知道說這話時語氣裏有多酸,朱祐樘也沒注意到,他隻是道:“沒有別的辦法,但凡是有別的辦法,我也不願意的。蓁蓁,我想過要告訴你的,可是那晚你沒有理我,你生我的氣了……”
“那太子,我真的要去鳳陽嗎?”張爾蓁不願聽朱祐樘說到萬仙兒,無論有多少無可奈何,他們終歸……,她盯著朱祐樘沉思的雙眸,然後一瞬不瞬的看見了朱祐樘眼底的掙紮,然後張爾蓁道:“鳳陽高牆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我去鳳陽,太子別為難了。”
朱祐樘眼神複雜,摩擦著張爾蓁柔軟的黑絲竟然說不出話來,這是個堅強的姑娘。初見她時他就知道她的勇敢,後來他覺得她無情,如今的她又這般處處為他著想,他又如何忍心將她送到那麽遠的地方?他們成婚這一年來,他們在一起的次數屈指可數,她被算計被迫害,她蹲監牢吃牢飯,一個錦衣玉食的大家姑娘啊,為什麽要受這麽的罪?所以朱祐樘緩緩道:“我會護著你,我們不去鳳陽。”
張爾蓁露出了腦袋,眼裏是深深的探究:“你沒有辦法的,在他麵前,你沒有任何的辦法。太子,我願意去的。”
細細的聲音小小的身子帶著朱祐樘從未企及和奢望的勇氣,他太謹慎了,懷裏這個小小的身子充滿了能量,他愧疚他不安,這一瞬間的朱祐樘覺得懷裏這個可人兒,他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