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當逢春
因為韓家的引薦,曲書言的應酬比過去還要多。
他早出晚歸,人總是很疲倦。
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呀。
外頭燈紅酒綠姹紫嫣紅。
人怕出名豬怕壯嘛。
有不少人覺得他是假正經,給他介紹了很多類型的美人。
各個都極具風情且深諳男女之道。
比他家裏那個清湯寡水的女人要知情識趣的多了。
男人啊,不是不接受誘惑,而是誘惑不夠大,對不對?
問題是。
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纖細修長的手指。
最大的誘惑就在這裏。
沒有人參果擺在麵前,他們還要去啃大白菜的道理。
少女收回手,準備出門。
少年打開房門,與她撞了個正著。
“文姨,又要去散步?”
曲書言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們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
這並沒有什麽關係。
她是安靜的,他也是。
他們各自在房裏,誰也不幹擾誰。
幹擾的,是心。
“嗯,我跟你們年輕人不能比啊。年紀大了,當然要注意鍛煉。”
她究竟哪裏看出來年紀大了?
少年心中失笑,麵上卻很平和。
“路上小心。”
其實,就算他陪著她出門也可以。
隻不過。
清者自清。
反過來就是……
他若是知道她每次出門必有原因,肯定會非常後悔,為什麽要顧慮那麽多。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猶豫,就會敗北。
嗯,非常有道理。
少女揮手與少年道別,奔向另一個少年的懷抱。
係統:……渣的特麽就沒眼看!
這一次,又是行凶現場。
曉栩:哎,本大神什麽時候可以加入進去啊!
係統:……那就真變成行凶現場了。
就是有人屢敗屢戰、越戰越勇,隻要打不死,就繼續找死。
曉栩都覺得這些人可憐了。
嗯,指的是腦子。
不過,人都是會有長進的嘛。
肉搏咱打不過,還可以動用武器啊!
熱武器咱不能用,冷兵器總不犯法吧!
……哪裏不對?
雙拳難敵四手,正解。
人肉扛不住刀子,正解。
所以少年縱然不落下風,也難免身上掛了彩。
他心情頓時變得惡劣無比,揍人都帶上了幾分狠勁。
曉栩:嘖嘖嘖。
不成氣候的小嘍囉們再一次落荒而逃。
他一轉頭就看到了那個她。
“……”
為什麽每次都能被她看到他不體麵的樣子?
曉栩:是命運我的安排。認真臉
少年煩躁的擼了一把頭發,煞氣難掩,凶性畢露。
要換個人站在這裏,十成十會被他嚇走。
曉栩:啊,這洶湧澎湃的雄性荷爾蒙!本大神好想跟他打一架啊!
係統:……請。無慈悲
與少年的躁動不安形成了鮮明對比,少女平靜的太過異常。
韓於飛吐出一口濁氣,無可奈何般走到少女麵前。
“文姨。”
少女靜靜的看了他半晌,突然對他伸出了手。
他可以躲。
於情於理。
可是他沒有。
他站在原地,接受即將到來的審判。
記得他第一次和人打架,毫無章法,雙方都頭破血流。
那時候,父親怒斥了他一頓,母親在旁邊一直哭。
氣他不自愛,又心疼他受了傷。
他在外頭打架的事,父母姐姐都很清楚,因為他從來不聽話,他們怎麽說怎麽做,他都沒有改過。
他就是仗著他們的寵愛,所以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他們隻是為他挑選了最好的格鬥老師,還為他請了很多私人保鏢。
他不是那麽沒有良心的人,他也不希望家人為他擔心。
他隻是覺得自己的麻煩可以自己解決——如果用拳頭就可以的話。
除非受了傷。
他不願意讓自己的傷口被家人看到,無論外在的還是內在的。
眼前這個人,他同樣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狼狽。
他知道她不會跟任何人告狀。
可她無論是作為老師,還是作為同學的家長,都對他這個“晚輩”有那麽點責任感在。
他不需要。
“你又打架了。”
少女的手觸上了他的額頭。
“嘶。”
受了傷,當然會疼。
打架時無所畏懼不顧一切,這會倒是想起來自己是□□凡胎了。
“還受傷了。”
他沒辦法揮開她的手,隻能自己後退,與她拉開距離。
少女沒有勉強,淡然自若的收回手。
她看著他的眼中,既沒有責備,也沒有心疼。
平平淡淡。
冷冷清清。
溫溫和和。
他不懂。
真的就隻是……看一個晚輩的眼神?
少女垂眸,輕輕一笑。
……
係統:又!要!開!始!了!
她的笑,代表著某種信號。
“韓於飛。”
連名帶姓的叫,通常就是生氣了。
少年蹙了蹙眉,想要立刻馬上現在就逃跑。
家人的嘮叨、老師的責備,他已經聽得太多太多,道理他都懂。
可他就是這樣叛逆不聽話的孩子,他們能不能不要管他?
“你是不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打架了。”
嗯?這開場白有些不對吧?
少女抬眸,再次伸手撫上他額頭的傷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不要讓我看到啊。”
係統:明明是你掐著點來看現場的啊你這隻渣!!!
這種無理取鬧的說法,倒是讓韓於飛忍不住笑了。
他怎麽就沒看出來,她還能說出這種歪理?
這就是一個老師該有的態度?
“如果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打架,那就不要受傷啊。”
“……”
少年譏諷的笑剛要揚起,就猛然僵在嘴邊。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似是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少女微微笑著,一遍又一遍撫過他傷口周圍。
他依舊感覺得到刺痛,提醒著他方才的作為。
“沒有人知道,便可以當做不存在。隻要你不受傷,衣角發絲都沒有半點淩亂,就不會有人察覺到你與人動過手。在做任何事之前,你必須想到後果,必須有能力去承擔後果,不然,你就沒有資格去任性。”
係統生不如死的捂住了臉。
如果它真有臉的話!
“你覺得自己是在正當防衛,自己是對的。可若你真覺得自己是對的,又何必擔心被人發現?你完全可以驕傲的向別人展示你身上的傷口,那都是你英勇的象征,不是麽?可是你不願,你想隱藏這些。……你知道自己犯了錯。”
她這般溫柔的,撕開遮麵的畫皮。
“可是啊。既然你根本不想去糾正這錯誤,也不願彌補這錯誤。那就讓這錯誤不存在,就好了。能力決定命運,如果你真有這種能力的話……那錯誤就都是別人的。”
係統:快住口啊你這個變態!!!
是非對錯,全在立場。
物有光影,事有正反。
沒有絕對。
少女笑著,撥動了幾下少年的發絲,蓋住了他額上的青紫。
“因為你動手不夠快,所以讓我看到了。因為你實力不夠強,所以讓自己受傷了。因為你後路不夠多,所以讓家人發現了。你還沒有資格為所欲為,你知道麽。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依舊是由你父母來買單,你知道麽。”
依舊。
清清淡淡。
冷冷清清。
溫溫和和。
心跳的很快。
血液燒的很熱。
他自心間湧上千言萬語,全都被堵在喉嚨口。
連呼吸都困難。
“我是老師,我希望所有學生都能好。但是好的標準是什麽?在我看來,隻要你無愧天地、無愧親友、無愧自己,那麽,隻要你安康無憂,便是最好的。”
“我是……他們口中的壞孩子。”
少女似乎覺得很好笑,笑得有些止不住。
“為什麽呢?為什麽他們會覺得你壞呢?不對,應該說……為什麽他們覺得你壞,你就承認自己是壞小孩了呢?這沒有道理的。”
是麽。
是這樣麽。
少女安撫似的摸了摸少年的頭。
“你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了?你殺了人了還是放了火了?□□擄掠你幹過哪一個了?有誰因為你受傷痛苦生活不能自理了?你妨礙過誰的人生了?嗯?回答我。”
“……”
太可怕了。
他想。
平日裏誰的話他都不聽,任何話都能找出說辭去反駁,管它有沒有道理。
縱然是他認為對的話,他也一點都不願意聽,越說他越煩。
她怎麽就能……這麽不一樣呢。
她在教他做壞事。
不。
她隻是希望他好。
就隻是這麽簡單。
不。
這一點都不簡單。
她讓他做的,比做一個純粹的壞孩子要難多了。
將真理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強者。
世間有多少人能做到這一點?
反之。
她仿佛在說,如果你做不到,那就停止這些幼稚且不計後果的行為。
這樣的話,他自然聽得進去。
太能震動人心,如何聽不進去?
她將前路展現在他麵前,讓他自己去做選擇。
是好是壞,由他自己來決定。
是成是敗,也由他自己來承擔。
她不會斥責。
更不會要求。
和曲臨博相識數月,他一直覺得,這個好友真可憐啊,有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個父親。
相比之下,看,他身在豪門,是會被人惡意揣測童年不幸的名門望族。可他很幸運,父母是因為愛情而結合,一家人始終其樂融融、彼此深愛。
可這一刻。
就在這一刻。
他。
好嫉妒啊。
“既然他們可以不問緣由單方麵堅信你是壞孩子,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們不明真相單方麵認定你是好孩子?反正不管事實真相如何,他們都不曾在乎過,不是麽?他們隻知道你又把自己卷入了麻煩、你又讓自己受了傷。如果他們要的隻是一個結果,何不讓他們看到你想讓他們看到的結果。”
係統:真·人生導師。生無可戀
“既然誰都不想知道真相,那就讓他們聽夠謊言吧。”
“!”
這種驚世駭俗之言,被她說的風輕雲淡且理所當然。
她看著他,淺淺笑著。
一如天上雲。
一如地上霜。
純淨無垢。
雪白無暇。
“所以呢?韓同學,你想怎麽選擇?”
他眼前仿佛張開了一張怪物的大嘴,那裏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比同齡人早熟,因為生活環境的關係。
所以他知道她話裏的深層含義。
大人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社會人的世界。
顛倒黑白是很正常的。
隻有贏家才有資格說話。
那些教導孩子的童話故事是大人們自欺欺人的騙局。
粉飾太平以求心安,實則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孩子總會長大。
他們總會知道自己曾經被如何欺騙。
他們會經曆坎坷,然後摸爬滾打。
有人會被摧折了腰,有人會被打斷了骨。
有人會因為不願向現實低頭而被世界遺棄。
除非。
“為什麽對我說這些?”
她會這樣對他說,是不是證明了,她相信,她相信他能做到。
少女垂眸一笑,眼尾妖嬈。
係統:問個屁啊!頭也不回的跑啊!這妖孽又要放大招了!
“你的家庭和我、和小博的都不同。你本來身上就肩負很多東西。你的父母疼愛你,不願意讓你那麽早就沾染上世間的汙穢。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是多管閑事。他們心軟說不出口的話,我作為老師和長輩,忍不住想讓你知道。我不想那麽不負責任的告訴你,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有那麽多很好的家人,所以你可以無憂無慮幸福一生。這對你、對愛你的家人,都非常不公平。”
少女再次抬眸,神情溫柔而……悲憫。
“你已經是個大人啦,我是這樣覺得的。所以我可以對你說這些話,我知道你聽得懂。韓同學,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你家人那樣,不讓你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危險多肮髒。但是不行啊,我不忍心。這個世界總有一天會把現實擺在你麵前,以最殘忍的方式。”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能活的……”
那麽善良。
“我說了啊,我的家庭和你不一樣的。我啊,隻要守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就能活下去了。和誰都不會有利益衝突,不會有人想到要傷害我吧?”
“——”
胸口悶痛。
不對。
哪裏不對。
到底哪裏不對。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應該自以為是的跟你說這些。真的是莫名其妙呢,我們才認識多久,真像是個怪阿姨一樣。”
她已嚐過了。
所謂的現實。
以最殘忍的方式。
獻祭了自己的一生。
他們隻認識了多久,隻見了幾麵。
文馨愛了他半輩子了。
或許愛的是他身上的朝氣,是她所渴望的自由。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就是這樣真摯而執著的愛著啊。
不知為何,他好似從她眼裏看到了悲傷。
他想要安慰她,卻不知如何去安慰。
他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他不該再去探究。
絕對不可以。
“我要回去了,小博還在等我。”
她的人生裏,隻有……也隻會有兩個男人。
他們才是一家人,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她的丈夫,她的兒子。
——
好痛。
好嫉妒。
“我送你。”
“不用了,你去把傷口處理一下,不要讓家裏人擔心。”
所以呢。
所以。
你……
啊,對啊。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對他表露出絲毫的擔憂心疼。
嗬,她有什麽理由擔憂心疼他?
她不過是作為老師的職業病犯了,隻不過是因為他是自己兒子最好的朋友,所以才好意告誡他。
除此之外,她對他什麽責任什麽義務都沒有。
自然。
更不會有什麽情誼。
她的諄諄教導,對任何一個孩子都一樣。
老師和同學的身份。
看起來很近。
然。
轉身即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