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卿本佳人】
待手提節鏜的兵丁將作亂的那部分災民帶走隔離之後，塵封已久的涼州關大門終於打開，以錢甄多為首的眾多守關將士拱衛著涼州牧林夔止，走到災民們中間。
“林大人……”災民們見到將士們手中武器，紛紛後退。一個半躺在地上的災民似乎是在剛才的混亂中被踩斷了腿，此時正哀哀呻吟著，努力想往旁邊爬開，卻始終用不上力氣，疼得臉上肌肉都扭曲了。
林夔止走到他的麵前，蹲下身來，見到那災民的左邊小腿已經腫如蘿卜，便伸手捏了上去“別亂動，你的腿骨斷了。好在斷得很利落，沒有碎骨。”他這樣說著，招呼身後將士將災民扶起，又遞去一卷紗布“先找樹枝固定住，待關內醫師將治疫藥品分發完畢，再來仔細治療。”
災民怔怔地接過紗布，嘴唇抖了抖，突然放聲痛哭起來“為什麽……為什麽這麽遲才……”林夔止知道他在哭什麽——要是早一些出麵治理，要是早一些發放藥品，就不會發生暴亂，就不會死那麽多的人！
兩千多具屍首，哀啼遍野，難道這就是涼州官府的作為嗎？！
涼州牧臉上沒有表情，似乎所有的情緒都已經如冰雪般封凍。他伸出手來，指著被圍押的災民們離開的方向，語氣冷淡“看到了嗎？我涼州關的將士，皆能以一敵十，而你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本官麾下的二十萬戎邊兵丁，對付你們，隻需動一動手指。”
再次伸手，他又指向高聳的涼州關大門，“這道城牆，是用來禦守外敵的。清閩的賊人，番族的馬匪，蠻平的敵軍……本官萬沒想到，在這些敵人攻擊涼州關大門之前，是俞國自己的子民先圍攻了它。”林夔止的話如同一顆水滴落進了滾油鍋中，炸起災民們大聲的抗議和質問，聲聲入耳。
“憑什麽俞國的城門不讓俞國的百姓進入？”
“為什麽發現瘟疫後還任由發展？”
“雪災、饑荒、瘟疫……我們的家已經沒了，現在連活下去都不讓了嗎？”
“林夔止，你身為涼州父母官，失職至此，還有什麽話說！？”
一聲聲責問中，錢甄多麵色難看至極，無助地偏著頭去看他的上官。災民們口中的問話也是他極想問的，如果今天林夔止不能道出個一二，別說災民，饒是他們守關的兵丁也要生出大亂來。
“本官的職責是守關！”林夔止再次放聲回答，聲音灌入內力，讓所有災民都聽進耳中，“本官是俞國的涼州牧，鎮守涼州關是我首要職責。隻要本官且站在這土地上，無論是饑荒、瘟疫，還是拜月白狼教，都別想往關內蔓延一步！”
“拜月白狼教？”錢甄多卻睜大了眼睛，低聲詢問身邊同僚，“你們有聽說此事嗎？”
同僚們紛紛搖頭，伸長耳朵聽林夔止繼續說道“數月以前，本官聽風聞今年冬雪極大，便早早安排府內西席往蠻平購置粟米。待受災百姓逃難至涼州關下便安排施粥發放。可你們先是受賊人挑撥圍城攻門在前，又在難民營中吃喝嫖賭浪費物資於後，爾等捫心自問，涼州府上下二十幾名官員，是否已經仁至義盡？積雪開始融化之初，本官便派人分發了各類作物種子。然而你們卻聽信蠻平妖人之言，妄論今上不仁，導致天災瘟疫降於民間，故意怠惰因循不做農事，簡直可笑之至！來人，將那賊人拖出來！”
涼州牧一聲令下，關內青膽銅芸便縱馬拖出一具肥胖的屍體，那人腹部高漲，雙眼外凸，全身紅疹，正是感染瘟疫而死的那副死相，極為駭人，離得近的災民看見，紛紛恐慌驚叫。
“不要驚慌！此人乃蠻平邪教的樁子馬錢，他並非瘟疫而死，而是死於中毒！你們所點火燭照明，皆被他暗中下毒，普通一場草土瘴，竟然被玩至人心惶惶！”林夔止冷冷地看著那人的屍體，又將一隻精致的鼻煙瓶和幾塊黃金寶石扔在地上，“這是蠻平妖人送與他的財物和密藥‘帝流漿’，本官所言非虛，爾等可信？”
這一通話聲如洪鍾，敲擊著每個人的心中。
“原來是這樣！”“難怪明明隻是草土瘴的症狀，卻橫死了這麽多人……”
終日蒙蔽的陰影終於從頭頂揭開，刺目的陽光下，人們小聲議論著，臉上驚疑的表情慢慢變成了羞愧。涼州百姓終究是善良的，也是明事理的。他們所求不過是能吃飽飯，穿暖衣，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若不是在饑荒和瘟疫的雙重恐懼之下，就算蠻平妖人口吐蓮花，也生不出天子不仁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來。
如今涼州府內拜月白狼教的樁子被拔，真相大白，災民們也紛紛想明白了：就算衝進涼州關又怎樣呢？難不成他們還能打家劫舍？難不成他們真的要用種地織布的手去拿武器造反？涼州牧可以將本就拮據的糧食分給受了雪災的難民，也可以召集關內所有醫師日夜研製藥方，但他絕對不會對暴民留一絲情麵。
人們心中有了數，再有些微的質疑也歸於平息。最終，人群中晃晃悠悠走出數十人，跪在林夔止麵前將額頭貼在地麵，口稱饒命。
這些都是各鄉各村的鄉紳耆老，可以說他們代表了整個災民群體的意誌。
“鄉親們收到妖人挑撥，攻擊城門，耽誤農時，實在罪該萬死！還請林大人寬恕我等小民，我等願意馬上回家，趁著雪融趕緊播種，來年必定多繳糧稅，以報林大人再生之恩！”
林夔止點了點頭，親自扶起其中一位白發老者“老丈言重了。未能及時將賊子誅除，乃我之罪。各位找醫師領取藥品之後，就各自回家耕種吧！”
一錘定音，百姓們爆發出一陣歡呼，趕緊向分發藥品的地方排起了長隊。瘟疫平息，降災於民的謠言也不攻自破，他們重燃了生活的希望！
對啊，要活下去就要有飯吃。不能再耽誤春耕了！糧食已經來不及了，但是他們還能種豆子，種粟米，種菜蔬，種一切趕得上農時的作物！
短短數日內，原本在難民營中吃喝嫖賭浪費農時的災民們洗心革麵，紛紛拖家帶口，攜著老幼妻子，步伐緩慢但是堅定地朝著歸鄉的方向走去，邁出的每一步都充滿了新生的喜悅和期待。
涼州關城牆外，馬錢的屍體被剝皮實草掛在牆頭以儆效尤。涼州牧看著那寒風中搖晃的“人袋”，不由地輕輕歎息。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青膽也在他的身邊，為往日的同僚感歎，“‘馬錢’此物，性寒味苦，有疏通經絡，消腫止痛之用，乃是骨科聖藥，卻也為害命劇毒。主子當初給他這個名字，倒也真是應景了。”
林夔止淡淡地瞥去一眼“銅芸之前半夜被我遣出去挖屍做套，實在辛苦。本官在考慮放她一個長假，假期間她的工作全部歸你。”
“……您是不會給雙份兒工錢的對吧。”青膽生無可戀。見主子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他又摸著鼻子悻悻地湊上去“對了，主子，楚姑娘眼見也快醒了，您可想好如何給她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