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白玉惡鬼】
夜幕四合，謝琅一行人跟著琵沙迦納的隊伍，足足走了近兩個時辰才到下一處村莊。入莊正值晚炊，放眼望去，數十幢青瓦白牆的半邊房頂上，飄散著縷縷淡藍色的炊煙。枯樹下，有散養的黃狗看到生人來，汪汪狂吠不止，被一虎迸衛冷冷撇去一眼，頓時夾著尾巴鑽回草窩中去。
“敢問老丈，這裏是什麽地界？”謝琅翻身下馬，對蹲在莊口田埂上大口進食的老農拱手詢問。
老農長了一張枯樹皮似的長臉，從耷拉的眼皮子底下斜了他幾眼，第一個動作先是警惕地將大碗抱進懷裏，用手臂遮擋著，這才操著一口難以辨認的鄉音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是我的客人。”黃金軟椅上傳來平和的女音。老農一聽到這個聲音，急忙放下碗就地跪拜，虔誠地將額頭貼在泥漿中“原來是神母的客人，老漢冒犯了，請貴客千萬原諒！”謝琅一迭聲地推脫折壽，將老農扶起後特意看了眼他的碗，驚訝於那碗中居然是幹撈的米飯，上麵還蓋著一塊有指節厚的肥膘子肉，煮得白花花地軟糯酥爛，十分誘人。
安京的平民要吃幹飯和肥肉尚覺得奢侈，可這邊陲的小山村，怎麽連泥腿貧農都敢大口大口地吃？且看那隨意的樣子，好像頓頓都是這樣吃似的。
白狼母神的貴客，自然是不可能怠慢的。老農放下了手裏的飯碗，點頭哈腰地在前麵引著眾人進村。謝琅做夢都想不到這樣的村莊真的會是一個邊陲山村，整齊的半胸牆，平整的石板路，每家門口統一放著黑陶的大水缸，每戶院子裏散養的雞鴨，見有人伸頭來看，發出一陣陣嘰嘰咕咕的驚恐叫聲……
“這，饒是安京城郊，也不會比這裏更好啊……”謝琅忍不住對黃金軟椅中的女王送上了敬佩的目光，他暫時想不通其中奧秘，隻是從表象上來看，百姓們確確實實是在過好日子。
“快看那邊。”陸淩霜指向道路盡頭，那裏有二十幾個健壯的仆婦正從一架牛車上卸貨。提著粗布口袋的小孩們排了長長的一條隊伍，從口袋中倒出幾個圓圓的黑色事物放進牛車旁邊的竹筐中，便能換來滿滿一袋子雪白雪白的米，有交的多的，仆婦便另外再提一條新鮮豬肉或者一筐點心遞過去。孩子們得了食物，笑鬧著撒丫子各自往家中奔去，等待他們的又將是一頓美餐。
“他們用來交換米糧的是什麽東西？”謝琅疑惑問道。
琵沙迦納笑而不言，陸淩霜的雙眉卻緊緊皺起“謝琅，不對勁。這村莊中隻看到女子、小孩和老人，壯年男子都去了哪裏？”
“陸大人不愧是錢老的愛徒，一語中的。”琵沙迦納指揮仆從們抬著軟椅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你們不要擔心。在白狼神的庇佑下，沒有人會吃苦的。青壯們都在村後為白狼神播種，他們的待遇，比起留守村莊的婦孺隻會更好。”女王口中吐出的語言宛如蜜糖，配合著她那獨有的慵懶聲線，誘人至極“你們不知道這片村莊原本有多麽破敗不堪，生活有多麽困頓潦倒。但是在勤勞的俞國人民手中，這裏終將會變成比桃花源更令人向往的所在。”
一絲冰涼的雨滴落在謝琅的鼻頭上，他伸手抹去，眯著眼睛遠遠仰望依山而建的梯田。朦朧天光照映著層層疊疊的濃綠淺青，其中錯落著水塘和將綠竹打通了竹節做成的水道，將一塊塊星羅棋布的田地連接在一起，不時有山民們的互相招呼在各處響起。
被虎迸衛隊伍整齊的步伐驚擾，水塘中飛起幾隻鷺鳥，陡峭的山壁上更閃過數頭山羊的影子，“咩咩”幾聲後，用尖細的蹄子一蹬山壁，矯健地跑得無影無蹤，急得後麵放羊的小子大聲喊叫，手腳並用地朝這邊爬過來。爬到一半，驚見隊伍中有一架墜著數層紗幔的黃金軟椅，急忙納頭跪拜“神母來了！”
“神母來了——！”“神母來了——！”山壁給了聲音反彈的力量，一層層蕩漾開去，種滿一人多高植物的梯田中便探出數百個腦袋來“恭迎神母聖駕！”
跪拜過後，山民們便往這邊聚集過來，一個個臉上都掛著極為興奮的表情，跪在黃金軟椅前將還沾著露水的新鮮果實高舉過頭頂。
“神母，這是我家新長的果實，看，胖乎乎的多喜人啊！”那個山民向前膝行了數步，謝琅得以看清他手中青翠欲滴的果實，一個個比雞蛋稍微小一些，果蒂處長著暗紅色的斑紋，十分可愛。
陸淩霜不信琵沙迦納真有帶著貧民種地致富的菩薩心，便拿起一個青果掰開，裏麵頓時湧出一股辛香的白色濃汁。他聞了聞那汁液，隻覺得甜辣衝鼻，皺眉問道“這是什麽果實？”
“這一次種子結的很漂亮，都拿回去交給家眷晾曬。”琵沙迦納的語氣輕柔，仿佛是母親在誇獎心愛的孩子，“好好照看梯田。假若畝產在三石以上，我便賜予你們更多的聖藥。”
此話一出，謝琅頓時臉色大變，一把將陸淩霜手裏還嘀嗒著粘液的青果打落在地，連聲音都顫抖起來“琵沙迦納！！你，你讓他們種的是……？！”
“難道這就是‘帝流漿’的原材料？”陸淩霜臉上也瞬間青了一層，他剛才聞過了那汁液的氣味，一聽這是邪教密藥的原料，急忙用力大咳起來。
蠻平女王見狀大笑，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漫山遍野青幽幽的梯田間。她豐滿的胸口因此一起一伏，隨著無數金銀寶石碰撞的清脆響聲，蕩漾出柔軟的波濤來，危險的身體曲線映在紗帳上，更顯得曼妙。可是自安京來的一眾男子皆嚇得亡魂直冒，哪裏有窺探美人的旋旎心思。謝琅隻覺得這個恐怖的蠻平女王簡直就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帶著災厄要來毀滅俞國！
惡鬼笑靨如花，手裏拿著一個織金的小布袋把玩，將袋口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又收起，地上跪著的數百個青壯伸長了脖子，咽著口水眼巴巴地等待著“神母啊，偉大的白狼神，請賜予我們聖藥吧……”
“他們種的東西叫天魔果，也叫妙香果。”琵沙迦納終於笑夠了，身子柔若無骨地靠在黃金軟椅的扶手上，宛如一副精美的海棠春睡圖，“天魔果要經過晾曬碾磨，精細熬煉數天才能成‘帝流漿’，窖藏三年以上才能用蜜糖搗煉成‘白玉丸’。陸大人不過聞一聞青果，並無要緊。至於吃過‘白玉丸’的嘛……”
說著，她隨手在布袋中撈了一顆白色丸藥，飼喂豬狗似的往地上扔去。
剛才還勤勞有禮的山民們瞬間化為了野獸，一個個赤紅著眼睛爭奪嚎叫，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用頭頂，用牙齒撕咬，隻為趕在別人之前，將那沾滿泥漿的“白玉丸”塞進自己嘴裏……此番慘狀，宛如人間煉獄，謝琅噔噔倒退了兩步，淚流滿麵，嘴唇顫抖。緊接著，他“啊”地狂吼一聲，不要命地撲進瘋狂的人群中，把那些吸過密藥，看似強壯實則虛弱不堪的青壯一個個都推倒在地，自己搶到了那顆藥丸，然後在山民們餓狼一樣的眼神中遠遠將它扔進了水塘。
“你這惡鬼！你這惡鬼——！！”
謝琅滿身泥漿，連滾帶爬地衝到黃金軟椅前，被那通天巨塔似的大漢推了一把又滾了回來。想再次衝過去的時候，卻被陸淩霜攔住了。他眥目欲裂地看到二三十個黑衣女衛從四麵八方飛掠而來，將黃金軟椅團團圍住，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接近蠻平女王一步了。
帶著白狼神麵具的高瘦巫師從黑衣女衛背後慢慢踱步而出，對軟椅中的蠻平女王施了一禮，將手中竹籃放在地上。
竹籃中裝滿了薄胎描金的小瓷瓶，那些餓狼般的山民頓時一擁而上，拿了小瓷瓶便猛吸一大口，不多時，泥濘的山道上便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甚至有兩個人吸得過多，控製不住失禁了，浸泡在自己的屎尿裏露出恍惚的幸福笑容。
謝琅再也忍不住，抱著陸淩霜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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