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屠龍書生】
猛濤河乃俞國北疆的最後一道天險,每年九、十月乃是汛期,河水滔滔裹挾泥沙,如同無形刀刃般不斷往兩岸堤壩削去。但猛濤河堤乃是百年前名匠監製,沿用至今,每月都要進行一次完整的巡檢,十分牢固,並沒有到需要重修的地步。
這邊是謝琅的疑惑所在,他無論怎樣也想不出修河堤和防備蠻平入侵有什麽關係,嘴裏念念叨叨著雙眼發直。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陸淩霜擦著半幹的頭發陪他一起苦思,戴仲則不斷地出餿主意。當他終於開始胡扯要提一壺花雕去將安王灌醉,好仔細問問時,書生終於爆發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擰著臉道“難不成真的隻是想要找些事情給那流民做?河堤工地上到處都是白鷺庭的眼線,便不怕再與外商接觸,將那該死的帝流漿……”
外商?突然間謝琅福至心靈,緊緊盯住陸淩霜,將對方看了個毛骨悚然。
“尊師錢建葉是否曾經準備送奏一封關於外商稅收的折子?”書生回憶起數月之前,少府銅承的湯五炬曾經提過這事兒。
陸淩霜點頭,他還沒反應回來這書生到底想通了什麽,思路卻被一跑堂打扮的小廝打斷了“諸位爺,蒙州刺史張大人正在樓下客間設宴,特讓小的來請。”
“你算什麽東西,讓張知景自己來請!”戴仲大怒,將手裏茶杯向那小廝扔過去,後者卻也不怕,一招海底撈月便將那即將落地的茶杯穩穩接住放回桌上,竟一滴茶水也未灑出來。再對戴仲嘿嘿一笑,便作揖下去了。
“戴小將軍,我還沒說話呢!”謝琅終於發覺自己才是此次巡北的首官。
“難不成謝小友嘴饞想去吃這勞什子酒宴?”戴仲笑得見牙不見眼,他那一口白牙在黑臉皮的襯托下更顯得晃人眼。
書生已經轉過彎來了,此時思如泉湧——吃宴當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吃誰的宴。雖然蒙州是安王封地,但為藏拙,大事方向一直是交由刺史張知景把控。初來乍到便將其得罪幹淨,以後做事難免束手束腳。他對戴仲這毫不留情麵的態度大為不爽,用手指從茶碗裏沾了水,在桌麵上寫下“蒙州策”三個大字。
謝琅滿意地見到麵前兩人的表情一凜,不再有玩笑之色。
“蒙州乃是極北三州中人口最多,財力最厚的一個大州。蠻平邪教為何首先對蒙州下手,無疑為了錢與人,我們現在就是要與琵沙迦納搶錢搶人。”謝琅挺胸抬頭,大有揮斥方遒的派頭,“但是這番動作不能亂:雖搶錢,錢卻不能少;雖搶人,人卻不能驚。明澶,接下來要忙得腳打後腦勺了,我們得招商、積糧、砌工事、募鄉丁……蒙州,要備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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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知景拿到幾張薄紙上潦草一片的“蒙州策”時,整個人都是懵的。且不說這字寫得難看如枯骨,陸禦史和戴小將軍身邊站著的那個尾巴都快要翹上天的年輕人,真是上頭派下來的巡北欽差?
再看這紙上一句句,大刀闊斧地都是改革。似乎是要將整個蒙州翻了天,從最底層的流民乞兒到最頂層的官員,甚至安王本人都被這小欽差算計進去了……這哪裏是什麽治州的策略,分明就是造反的指南!這人到底想幹什麽?!
謝琅不察張知景臉色難看,兀自說得口沫橫飛。完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對他行了個晚輩禮“謝琅自知年輕氣盛,下筆多有不察,還請張大人指正。”
“欽差大人有大才,下官實在是甘拜下風。”張知景拱手苦笑。
謝琅原本還跟著笑,但是當張知景隨手將策扔在桌上時,嘴角便掛了下來“既然張大人覺得此策不錯,為何不細看一番?”
“您若要這樣追問,還恕下官直言不諱——您來蒙州這才幾日?官場、民生、商業全部兩眼一抹黑,便冒冒失失地寫下這般長篇大作,臉上端的是一派為國為民,難道不覺操之過急嗎?”
畢竟為官三十載,張知景雖無建樹,卻早就明白了要治理一州土地,潤物細無聲才是最正確的辦法。如綿綿春雨一點點融入堅硬的土地般,慢慢浸透整個蒙州,才不至於毀壞百姓的根基。也隻有一聲不吭地拉攏黨羽,遍植耳目,忍耐到羽翼豐滿那日,才有可能將抱負真正實現!
“欽差大人,並非下官要仗著地頭蛇的身份欺負您,隻是此策實在是一套屠龍術,哪裏有施展之處?”張知景搖頭歎息,為謝琅滿上酒杯“下官心直口快,還請大人贖罪,容下官敬您一杯。”
嵌著寶石的琺琅彩酒杯一看就是從蠻平商隊裏收來的物件,謝琅抿了抿嘴唇,沒有去飲那杯酒。書生雖是個初來乍到的官場新丁,可以他的聰慧,怎會不知道什麽是最穩妥最能明哲保身的辦法?
道理謝琅都懂,可是他已經等不了了。
親眼目睹琵沙迦納是用什麽方式鯨吞蠶食俞國百姓的血肉,親身體會到拜月白狼教是如何蠱惑人心,叫他怎生不著急?以極北三州如今的局勢,若說一覺醒來涼州關外便有蠻平的大軍壓境,也絲毫不會叫人吃驚。張知景的論點沒有錯,可這種時候官場上的正確做法顯然已經不合時宜。因為這種最穩妥的方法有一個致命的弊端,那就是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眼下最缺的就是時間,缺到謝琅不得不兵行險招。他可不願意哪日自己還在樂顛顛地和張知景稱兄道弟時,敵國的軍隊已經如餓虎下山,而猛濤河畔卻連一座像樣的防禦工事都沒有……“張大人此言差異,屠龍之術無法施展,主要是因為沒有龍。”謝琅拿筷子敲著盤中的鯉魚冷聲道,“如果,蒙州城裏突然出現吃人的惡龍了,屠龍之術還怕無施展之處嗎?”
張知景被謝琅的言論驚呆了,緊盯他看了許久,才緩緩問道“若這惡龍僅僅隱現於田,欽差難道一定要逼它出來吃人?”
“莫說現在城中真的有惡龍,就算那是條已經放在盤子裏的紅燒鯉魚,也得逼著它跳過龍門去現身!”謝琅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眸中綻放出狂熱的光芒“是了,我要逼她現身!張大人,你得幫我!蒙州貧瘠,物產俱無,人口稀薄,隻有與外界往來的商道可堪一用,從今日開始,除了土石泥漿之外提高外商一切物資稅收,召集工匠民夫!六月底之前,我要看到猛濤河畔建成數座防禦工事……”
“萬萬不可!”張知景大急,拍案而起“欽差大人難道要將蒙州一州民生玩弄於股掌之中嗎!蒙州稅收中六成以上來自商稅,你若一刀切了外商,豈非要半個天都塌下來嗎?!”
“我要的不是半個天,我要的是整個天!”謝琅也站起來與他對吼,“蒙州不比涼州臨疆,蜿蜒近千裏猛濤河畔就隻有兩萬守備,萬一蠻平軍繞過涼州從猛濤河進犯,要我等如何防備?張大人以為我要民夫做什麽?要等朝廷撥人太遲,等到防禦工事建成,他們便是蒙州的第一道防線!戴仲將軍早已帶著五百靈州軍精銳抵達蒙州,那些百戰老兵會是最好的教頭!水軍,我還要水軍!張大人,我要能在猛濤河汛期也如履平地的大船!”
張知景感到腦袋一陣陣的眩暈,他看著眼前麵紅耳赤手舞足蹈的欽差,覺得這個人一定是瘋了“欽差大人!您身為名仕才子,閑暇時間為何不吟詩作畫,攻讀經典,安心尋求文道?何苦要參與這些凡夫俗子的髒事?”
謝琅正是熱毒上頭,覺得血脈賁張之時,張知景兜頭一盆冰水潑下,他頓時氣得肺都要炸了“張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私募鄉兵、私訓水軍的罪過下官背不起,難道欽差大人背得起?”宴到此處已經是話不相投半句多,張知景的酒杯打翻在地,麵上一片陰沉,“就算欽差大人有為國捐軀之誌,難道安王殿下也不怕聖上雷霆震怒嗎?”
“本王自然是怕的。”
客間外,有翩翩白衣公子坐著輪椅轆轆進場,話音柔如春風,卻令在場之人盡數向他的方向跪拜叩頭。
“下官參見安王殿下!方才,方才是下官口快了……”張知景大驚,懊惱自己一時被狂態大發的謝琅氣昏了頭,竟然忘了身在盛豐齋,說出那樣一句話來。背後瞬間濕了一片,他還想再辯言,崔始陽卻微微抬手示意安靜。
“欽差肺腑之言,如雷貫耳,《蒙州策》字字珠璣。還恕本王路過便聽入了迷,做了那隔牆之耳。”崔始陽笑了兩句,眼神突然冷厲起來,“如今極北三州被蠻平邪教滲透,蒙州徒有猛濤天險,守備卻隻有區區兩萬。涼州是兵馬地,素來隻攻不守。蠻平一旦大軍臨疆,蒙州必將首當其衝,遭受滅頂之災。”
“對!所以微臣認為,一定要加強,蒙州邊防……”謝琅說話已經開始顛三倒四,口裏叫著安王,卻不知麵朝何方去了。
崔始陽便吩咐隨舟將搖搖欲倒的書生扶到座位上,轉對張知景笑道“為方便欽差施展屠龍之術,本王這位龍子打算先往安京避難。張刺史可是害怕?要與本王同行否?”
張知景頓時便如一塊死肉般癱在了地上,他明白從這一刻開始,他所有的權利都被那年輕的小欽差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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