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光一瞬芳華近
卻說威遠侯攜著兩子秋意亭、秋意遙歸去,到府時正是午時,守在門前的管家迎上前來,道夫人早備好了午膳就等侯爺與兩位公子回來了。
於是父子三人下馬將韁繩交了仆人一起往花廳去,走到半道,秋意亭忽啊的一聲止步,道:“安豫王賜給我們的劍和弓都落在馬上啦!”
“小人喚個人去取。”管家忙答道。
“不要,還是我自己去取。”秋意亭卻道。
“你娘還等你用膳,你看看你這一身。”威遠侯卻指著他銀白武服上的印子,“還不快去換一身,呆會你娘見著定要數落一頓。”
秋意亭低頭看著一身塵印,這都是剛才在安豫王府與侍衛對練時沾染的,若給娘看見了確要挨一頓數落。
“還是我去取吧,哥哥快去換衣裳,遲了娘要等急了。”秋意遙接道。
“也好,你倆都快去快回。”威遠侯道。
於是秋意亭忙回房去換衣,秋意遙則往馬廄去。
馬廄在侯府的西側,離花廳有些遠,秋意遙為免父母久等,當下用起輕功,雖不是翻牆越道,但腳下輕巧踏步如飛,很快便到了馬廄前,剛要抬步入內卻聽得裏頭有人說話。
“你說我們侯爺到底是怎麽想的?撿來的不但如珠如寶的養著,這關愛的份兒親生兒子都趕不上。你就瞧瞧這馬鞍,大公子的就普普通通的,可這二公子的裏三層外三層的墊得軟咍咍的,還生怕顛著了他。”隻聽一人哼著鼻子道。
“這不二公子身子骨兒弱嘛。”另有一人道,“二公子雖不是侯爺親生的,但侯爺對大公子、二公子向來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先前那人嗤了一聲,“將來侯府立世子難道立兩個不成?‘威遠侯’這爵位可隻能有一個人繼承!”
“這關你我什麽事,你瞎操什麽心。”另一人不以為然,“你我照顧好這馬廄裏的馬就行了,你管他將來誰當世子誰不當世子。”
“我就覺得侯爺夫人對二公子太好了也不是件兒好事,將來二公子翅膀硬了,沒準兒會跟大公子爭這世子之位。”那人依舊道。
“嗬,照你這麽說,侯爺夫人難道要苛待二公子才是好事兒?”另一人顯然未有同感。
“那倒也不是這意思。”那人道,“錦衣玉食的養著沒什麽,可也要分個親疏分個輕重,畢竟這侯府真正的繼承人該是大公子。”
“你呀,我看你是眼紅罷了。”另一人笑道,“可惜你沒這命給侯爺撿到當兒子養,隻配當個馬廄裏的馬仆。”
“去,你還不一樣的命!”那人也笑道。
馬廄裏的兩人又隨口閑扯了幾句,便各自忙活起來。
門外,秋意遙欲推門的手輕顫著,連帶著身子都有些微抖。良久後,他忽地一陣劇烈的咳嗽,一邊咳一邊推門。馬廄裏的人聞得第一聲咳時便停了手中活,回頭一看,果見“身體虛弱”的二公子扶著門進來。
“今日……安豫王賜的寶劍……和弓忘了取了……在這嗎?”秋意遙一邊咳著一邊問。
“啊在這,小人本打算呆會兒給大公子、二公子送去呢。”一人忙取過弓、劍送至他麵前。
“多謝。”秋意遙咳得滿臉通紅氣息不穩,接過弓、劍也沒去看馬廄裏的人便轉身離去。
等他走遠了,馬廄裏的人才開口:“唉,就這麽個身子骨,能爭什麽。”
“就怕是扮豬吃老虎。”另一個道。
秋意遙取了弓、劍半路與秋意亭碰上,兩人在花廳陪父母用過午膳,便一起離開。兩兄弟住的院子相鄰,秋意亭扯著秋意遙一起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進了房便神秘兮兮的關上門。
“哥,你有什麽事?”秋意遙一邊幫他把寶劍掛好一邊問道。
秋意亭眼睛發亮的看著他道:“意遙,我們去參加‘羽郎會’吧。”
“參加那個幹麽?”秋意遙掛了寶劍回頭問道。
羽郎會是由皇室主持的一種類似於比武的盛會,予延治朝開啟,每年一次,參與的都是帝都的王侯貴胃官宦子弟,原意是激勵這些生長予優渥中的錦衣郎們莫沉迷享樂也要習武強身,再有便是從這些貴族子弟中選拔人才。
“當然是去把所有人都打敗!”秋意亭答得意氣風發。
秋意遙聞言輕笑,這是典型的屬於哥哥才有的回答。略一思索,便答應了,“好啊,那我們下午去城外的渡坡練武吧,把師父教的那套拳法練熟,到時哥哥光用拳頭就把所有好手都打敗。”
“好!”秋意亭聞言果然雀躍。
兩人歇了片刻,便一齊出門去了城外的渡坡,練了半天,拳法是練熟了,也練得一身大汗,坡下有一條河,兩人便把衣裳一脫齊齊跳入河中涼快去了,洗去一身的汗漬,又彼此玩鬧半晌,薄暮時分才上岸著衣回家。
第二日,秋意亭早早起身,先去會秋意遙,打算著陪父母用過早膳後兩人便找個借口出門去參加羽郎會,誰知到了秋意遙的院子便見丫環仆婦圍了一大群,心下一慌,忙進到裏間,便見弟弟精神萎頓一臉病容的躺在床上,父母都在床前,一名大夫正在為他號脈。
“你這壞小子!”威遠侯夫人顧氏一見秋意亭進來便一個爆栗彈在他額上,“拉著弟弟練武是好事,可這三月天你扯著他去河裏洗冷水澡,這不是害他嗎?你又不是不知他身子弱,平日就受不得寒吹不得風,你還扯他跳河啊,你啊你腦子笨得跟木頭似的!”說著又敲了他額頭一下。
“娘,你再敲這就是木頭也要壞了。”秋意亭也不躲,摸摸額頭,湊到意遙床前,關切的問,“意遙,你怎麽又病了?很難受嗎?”
“沒什麽大事。”秋意遙輕輕搖頭,“隻是有點點燒,我平日也這樣,哥哥你別擔心了。”又對威遠侯夫婦道,“爹,娘,這不是哥哥的錯。昨日我和哥哥練武練得盡興出了大汗,我看水裏涼快舒服,一時忘形自己跳了進去,這都怪我自己,你們別再說哥哥了。”
“你這孩子就知道為你哥著想。”顧氏挨在床邊坐下,“他是哥哥本要照顧你,他難道不知道水涼予你有害?你要洗他也要攔著才是,為娘看他就是缺腦子。”
“就是。”威遠侯也在一旁道,“你們倆啊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得換過來。”
“噗哧!”秋意亭聞言笑,“爹,娘,你們這說的什麽話,我和意遙站一塊,絕沒人說我是弟弟的。”
“你不就光長一大個子。”顧氏瞅他一眼道,眼見著大夫號完脈去開方便忙跟了去細細詢問,威遠侯也跟在一旁。
見他們走開,秋意亭一把坐在床前壓低聲音道:“你這一病,我們豈不去不成了。”
“我不去哥哥可以去啊。”秋意遙道。
“去哪?”威遠侯回身聽得這話不由問道。
“昨日我們回來時碰到了敬熙伯家的四公子,他約我們今日去他家。”秋意遙答道,轉頭對秋意亭道,“哥哥,既然約好了便不能失信,你去吧,代我向四公子致歉,回頭你給我說說你們聚會的趣事。”說著向秋意亭使了使眼色,又看看威遠侯夫婦。
秋意亭立馬會意,意遙病了肯定是不能去參加羽郎會了,而此刻爹娘被他絆住正方便他出去,當下道:“是啊,我和四公子約好了,我先去了,順便給意遙買點補品回來。爹,娘,我先走了。”說著便一溜煙的出了門順帶一溜煙的出了府。
“他什麽時候這般歡喜去敬熙伯家了?”威遠侯有些疑惑道。
“是啊,他以前不常說去敬熙伯家規矩太多,像手腳被綁住了似的難受嗎?”顧氏也道。
秋意遙聞言又是一陣咳嗽,威遠侯夫婦立馬丟開了秋意亭,趕忙關懷起幼子。
那一日,秋意亭果然在羽郎會上大顯身手,赤手雙拳便打敗了帝都各家王侯官宦子弟,等到威遠侯知道時,秋意亭人已在金鑾殿上了。
對於這個羽郎會上奪魁的十二歲少年,皇帝顯然非常欣賞,賜他不少東西外,還封他做了“雲騎郎”,這都不算,最令人震驚的卻是秋意亭回來後,一道詔書隨後而至降到了威遠侯府。皇帝將秋意亭指婚安豫王府宸華郡主,待郡主及笄後擇佳期完婚。
威遠侯夫婦驚震之餘莫不歡喜。皇帝賜婚,這乃無上榮耀,更何況結親的是安豫王府,安豫王乃是皇帝的親弟,不但位高權重,更重要的是與秋家一貫情誼頗厚,兩家結親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比起父母的歡喜,秋意亭對這樁婚事則隨意多了。一來他年紀不大,對於娶妻這樁事實在談不上有啥感觀,二來他的注意力全被皇帝賜下的“龍淵”寶劍所吸引,這柄天下獨一無二的寶劍顯然比那位尊貴的郡主更讓他喜歡。接過聖旨後,少不得陪在爹娘身邊招待賜詔的內侍、侍衛們,彼此一番恭喜寒喧客套,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他忙抱起寶劍便往秋意遙院子去。
秋意遙病中便未前去接旨,但這等喜事自然早有府裏的人通告了,所以一見滿臉喜氣的秋意亭進屋,他忙恭喜哥哥要做郡馬了。
誰知秋意亭一聽,卻是一撇嘴,道:“這有什麽好歡喜的!”
“嗯?”秋意遙不解,“哥哥要娶郡主難道不高興嗎?”
“那郡主我又沒見過,又不知道是什麽人,我怎麽知道我娶她會不會高興。”秋意亭在他床邊坐下,“你我昨日在安豫王府做客不是見著了他們家三位小郡主嗎?如果那個宸華郡主也像那三個一樣,我寧願一輩子不娶妻!”
“這……”秋意遙沉吟,然後安慰哥哥,“聽聞那位宸華郡主乃是陛下格外看重的,想來和她們不一樣的。”隻不過這話說出來底氣並不足就是了。
“其實呀,照我說……”秋意亭卻是眼珠子一轉,然後起身一跨步便跳到書桌前,從一堆書中抽出一本,又跳回床前坐下,手一翻,咧嘴一笑,道:“娶妻當如是。”他手指著的正是《東書·列傳·鳳王傳》。見秋意遙瞪目,他笑得更歡,手又一翻,指著一頁道:“這個也一樣好。”那一頁卻赫然是《東書·列傳·風王惜雲傳》。
“哥哥你……”秋意遙瞪著兄長。
秋意亭卻不待他說完,又道:“要不本朝的第一女將‘寒霜將軍’也可以,再不然皇朝的第一位女太傅、那位被誦為‘玲瓏才女’的也行。”
秋意遙看了兄長片刻,才輕輕一笑道:“哥哥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高,隻是這等人物,古往今來屈指可數。再者,古人說,娶妻當娶賢……”
“錯!”秋意亭打斷他,霍然起身,濃墨畫就的劍眉飛揚,英姿勃發意氣風流。“我秋意亭娶妻,當然要娶文可詩工詞雅、曉百家華章,武能並肩殺敵、決勝千裏外的幗國佳人。”
“哥哥。”秋意遙搖頭輕歎,“你是要繼承爹爹武侯爵位的人,自然要習兵法武藝,但人家堂堂皇家郡主,金枝玉葉纖纖嬌女,你豈能要求她也喜舞刀弄劍也喜兵家血腥。隻要她容品端秀,待哥哥有情有義,可與你不離不棄白頭偕老,這不就很好了嗎?”
秋意亭聞言卻不急著反駁,而是瞅著秋意遙緊緊看幾眼,才道:“意遙,你為什麽說我要繼承爹爹的爵位?要知道你也一樣可繼承。”
“當然是哥哥繼承!”秋意遙斷然答道。
秋意亭一挑眉頭,重在床邊坐下,眼睛不移弟弟的眼睛,道:“意遙,你我雖不是同血脈的親生兄弟,但爹娘視你若親兒,我也從來當你是比親弟弟還要親的弟弟,所以這個家無論什麽你與我都共同擁有。爹爹的爵位,能者繼之。再且了……”秋意亭昂首揚眉傲然道:“有誌氣的男兒,當要自己建立功名,承父輩之蔭那是庸碌之輩才為之!”說出此語時,那雙明亮得近乎奢華的眼睛綻出炫人的光芒,如展翅欲飛的雄鷹,似東升旭日燦輝即灑。
秋意遙看著意氣風發的兄長隻是微微一笑,如秋湖泛起了微微漪漣,靜靜淡淡的,卻是無比的怡人寧神。“哥哥,你與爹娘是意遙最親最重要的人,我從來都知道。隻是人各有誌,再且我這樣的身子若去帶兵殺敵,隻怕還沒到敵營便先倒了,你總不希望讓我損了爹爹的赫赫威名吧。”
“少來了,你能不能我會不知道。”秋意亭手指一彈扣在弟弟的腦門上,“那一日還遠著呢,現在說來還早。”
秋意搖摸摸腦門,道:“哥哥娶親的事卻是不遠了呢,我很快便要有嫂子了。”
“哼!”秋意亭又一指彈在弟弟腦門上,“不說那事了,我來是要給你看這個。”說著喜哄哄的取過劍,“這柄寶劍名‘龍淵’!”
“啊?”秋意遙也極其意外,“就是那柄‘龍淵’寶劍?”
“當然!”秋意亭將劍遞給他。
於是兩兄弟便圍著這柄天下無雙的寶劍研究到日暮夜臨。
隻是從那以後,秋意遙顯然對詩文更為偏愛了,而且對醫理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知從哪裏弄來了許多醫經藥典每日看個不停不說,府中隻要有大夫來了便虛心請教,更而且還從外買了不少藥草種在府中後園裏,慢慢的那裏都給他弄出了個小小的藥圃來。威遠侯夫婦對子次子忽然間鍾愛醫藥甚為不解,他則解釋道自己多病,若通醫理,則可自行調養。威遠侯夫婦聞之有理,多請名醫入府相教。後秋意遙果然醫術有成。
而予武事一途,則興趣越來越淡的,兩兄弟原本比武還難分伯仲,後來漸漸的秋意遙便一直落於下風了,讓秋意亭非常不痛快,然後威脅下次再輸了便要燒了他的醫書藥草,再提醒他師父來的日子要近了,這才讓他稍稍重視一下,雖則每次比武不見得能勝過秋意亭,但至少真招真功讓秋意亭鬥得盡興。
他們的弓馬傳自威遠侯,但傳授武藝卻另有明師。
那年,顧氏帶著兩子去白曇寺進香,就在她拜佛的那會兒功夫,才四歲卻無比好奇又好動的秋意亭便拉著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顧氏回身,早已不見了兩位愛子,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領著仆從四處找尋。威遠侯府的公子走失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親自出麵陪同尋找,一幫人翻遍了整座白曇寺,最後才在寺院東邊的一座小院裏尋著了兩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麵前聽他講話。這位道人見顧氏尋來,第一句話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紀小小,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顧氏聞言不由心驚。
原來小兒乃丈夫秋遠山在戰場撿到的孤兒。年前,秋遠山與古盧人一場血戰,最後雖是古盧兵敗退走,但雙方傷亡都慘重。收拾戰場時,卻在發現了一個全身赤裸的幼兒。
秋遠山後來曾與她說: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覺。那一日天寒地凍朔風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屍山血泊裏,不哭不動,本隻當已死,卻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那雙眼睛,不知怎麽的就是不忍心,於是下馬想給孩子好好安葬,誰知我走到麵前,那孩子眼珠便那麽輕輕一轉……夫人,那刻我覺得天和地都跟著他輕輕一轉。
於是,孩子秋遠山帶回來了,稟報了皇帝後,作為秋家的孩子收養起來,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隻是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斷,請來的大夫全是一句話:小公子寒氣入體早浸五髒六腑,損傷過重,難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顧氏便隻有求助菩薩,這不才有了今日白曇寺拜香之行。
所以顧氏一聽這道人說出此言,又看其風範超然,忙說了緣由又請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聽後搖頭,道:根子已損又如何可根治,隻能後天細心調養小心防範。而且這孩子天性重情重義,日後必是勞損其體憂傷其心情消其神,恐難長壽,不如老道帶回山去,讓其潛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淨一生。
顧氏一聽哪裏舍得,這孩子入府雖不久,卻似是前生便有緣,他夫婦倆皆對之愛若親兒。
道人見之也不強求,隻輕輕歎道:這孩子心似琉璃,淨無瑕穢,老道甚憐。便授他一門調氣養生的內功,少病苦,少憂勞,許能安然一生。
顧氏聞言忙答謝。
一旁的秋意亭聽著雖不明白什麽“內功”的,但一聽說弟弟要學當下也嚷著要學。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後欣然頷首:長公子眉藏劍目蘊神,日後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們,想來也是上天所賜的緣法,我便收他們為徒,授我一生所學。
這回顧氏還未及答應,一旁陪同的白曇寺主持卻已連聲“阿彌陀佛”,道兩位公子好造化。又向她介紹道:這位道長乃是武林名門淺碧派掌門,兩位公子能拜其為師,真是前生修得的緣法。
顧氏一聽此言頓時心動。白曇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讚賞之人又豈是平常人。於是當場便讓兩子拜師。
那道人收下兩人為徒,摩挲著兩人頭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甚是歡喜,道:此二子天賦極高,必能承我衣缽。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後微微歎息:隻這小公子……平生唯情,卻不知“鏡花水月意遙遙”,老道便另賜他名“意遙”以誡之。
隻不過這另賜的名卻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話說秋遠山一介武將,雖識文墨,但遠談不上“學問”兩字。當年長子出生時,夫人在房裏搶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滿頭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將那鵝卵石小道踏出一條溝來時,一聲哄亮的啼哭響徹整個侯府,緊接著仆人歡天喜地奔來向他報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過三旬方得子的秋遠山聞之可謂欣喜若狂。接著又一位仆人奔來,說夫人問侯爺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沒?名字?秋遠山犯難了,茫然的環顧著庭院,想找出個“名字”來。
當年秋遠山才封侯,這侯府也是皇帝才賜下才住進來的,是一座頗有些曆史的古宅,據聞最早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馬,是他當年還未封王時在帝都的府第,修築得頗是古雅。秋遠山環顧來環顧去,終於瞅著了左前一座涼亭,亭上“寫意亭”三個草書無比寫意風流,於是脫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這便是秋家長公子的名字的由來。當年顧氏知曉了,直敲丈夫的腦門,太沒出息了。是以小兒入府數月了,可名字一直沒取好。此刻顧氏聽著道人悠悠念著一句話,甚覺文雅,於是當場拍板小兒的名字就用這個了。
名字取好了,師也拜好了,顧氏心也安了,領著兩個兒子回府了。此後,道人每年五月皆來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兩人武藝,一轉眼便是數年過去。
慶雲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雲騎郎”。
這位讓後世仰望唏歎的赫赫名將,便是在他十二歲那年踏入軍中,此後便是數十年的刀光劍影金戈鐵馬,開疆拓宇叱吒風雲威震八荒,立下後世數百年也無人可超越的功績,成就他皇朝第一將的不敗神話。
而安豫王府中,對於皇帝的賜婚,安豫王與安豫王妃都隻是極其平靜冷然的接下聖旨,未置一詞。傾泠與秋意亭的反應倒是極為相似,都是懵懂年紀,並不知這婚事係了他們一生的悲樂。
杖擊的傷一日日漸漸好轉,再次出園,隻是越發的謹言慎行,安安妥妥的未再受過責罰。
安豫王妃則仿似那一日集雪園前的事從未發生過般,絕口不提安豫王,隻是交待巧善、鈴語小心照顧郡主,每日裏指點女兒詩文琴藝外,便呆在牡丹園侍弄牡丹,或是畫一幅畫,寫一幅字,看一卷書,眠一則夢,安安靜靜度日。
若要說集雪園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個人。
那小孩留下來了,報給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華郡主貼身侍女”。
予這事,安豫王妃覺得給女兒添一個伴也不錯,巧善、鈴語則非常樂見其成,至於傾泠則是不置可否的模樣,因為她一個人慣了,有沒有伴無關緊要。
小孩在巧善、鈴語的悉心照顧下,身上的傷也一日日養好了,人長高長胖了些,集雪園中無人打罵責罰,漸漸的在巧善、鈴語的引導下,也開口學著講話。
隻是這小孩很粘傾泠,根本無人教她,卻是極稱“貼身侍女”這名,總是傾泠在哪她便跟到哪,傾泠有時在書房一呆便是數個時辰,她也跟著在書房一站數個時辰。傾泠自出生便少與人親近,多是一人獨處,這刻時時有人跟進跟出,極是不慣,好在這小孩人也安靜,無聲無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傾泠也就隨她去了。巧善、鈴語見兩人形影不離的甚為欣慰,小郡主身邊終於有個伴了。安豫王妃看著,則隻是淡淡一句“這許是她倆的緣份”。
在集雪園呆了些日子後,巧善、鈴語說起要給小孩取個名字才好。兩人圍著小孩商量,一個說要叫“雪兒”,因為她現在是集雪園的人了,一個則說叫“蓮兒”好聽又好看,兩人各持己見爭了半天未果,最後讓小孩自己選一個。小孩睜著那雙栗色大眼,轉一圈看看這個,轉一圈又看看那個,也不知是不懂兩人的意思還是不知道到底選哪一個好。
而鈴語看著那雙水潤柔軟的眼睛,脫口道:“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咱風府以前養的那隻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兒’好了。”
一窗之隔的書房裏,安靜看著書的傾泠這時卻推開窗,道:“叫‘孔昭’吧。”說完又窗門一關,繼續看書去了。
巧善、鈴語麵麵相覷,然後一笑,齊聲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賜名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接著問小孩,“你以後就叫‘孔昭’,你歡不歡喜?”
小孩看著眼前笑語溫柔的兩人,然後轉向窗門,已帶淺淺粉色的唇輕輕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後來,安豫王妃聽說了,說了一句話:“原來是視她為友。”複又輕輕一笑,道:“都一起打過架了,做朋友也不錯。”
巧善、鈴語當時聽得有些微愣,直到有一日見傾泠教孔昭念書時才明白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書房裏,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的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誦,清晰明白的告訴她:“你的名字取自予此,是以到死也該記得這首詩,就等於記著自己。”
不是“雪兒”,不是“蓮兒”,不是“鹿兒”。
“孔”乃是姓,“昭”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個人的名字。
孔昭沒有辜負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頭的傷,有一日傾泠握著她的手,說:“別人都隻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別人更靈巧。”
於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著,坦坦然然的展於袖外,而且真真正正的做到比別人更靈巧。
跟巧善學刺繡,繡的蝶兒招蜂兒。
和鈴語學廚藝,傾泠似乎再也沒有不吃的東西了。
傾泠寫字時,她磨出的墨汁濃淡最合宜。
傾泠彈琴時,獸爐裏的香不長不短五曲即止。
當傾泠念“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於是,木蘭開時便有了“木蘭酒露”,九月菊盛時便有了“紫菊餅”、“白菊餃”、“紅菊糕”、“黃菊粥”。
夏日白蓮亭亭時,傾泠悠然念來“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於是,隔日便有了一襲上翠下白的“荷衣蓮裙”。
……
春縱夏往,葉落雪飄,歲月的轉輪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動聲色的悄然轉過。
孔昭學著她能學的,做著她想做的,日子是快樂而恬靜的。
而在萬簌俱寂之時,傾泠會悄悄起身,從枕邊盒中取一顆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絹。又或是悄步穿過庭園,在幽靜的流水軒中,按著白絹上的圖與文字一招一式一遍一遍練著。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歲月輪轉,看的書越來越多,終於知道傳給她白絹的是何等人。
“風王惜雲穎敏好學,少曾以‘風夕’之名遊曆江湖……”《東書·列傳·風王惜雲傳》之上有這麽一段話。而本朝女太傅齊雅晚年所撰《帝則玉氏》則讓她明白何以風夕會在白絹上留下那句“汝之師,乃‘天人玉家’玉無緣,汝得其絕學,當芝蘭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隻是那刻,她並無多想,那兩人予她不過是史書上的兩個名字。很多年後,她走過萬水千山看過風起雲湧經曆人生悲喜,那時才真正的認識兩人並折服、敬仰兩人。隻是那時,已滄海桑田。
集雪園的日子是一湖沉靜的水,似亙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園中的人安於此。
變化的,隻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轉的如斯年華。
當流水軒中那個孤獨的數著蓮蕊的雪娃娃長成亭亭玉立的冰姿少女。
當那個瘦弱的不會說話的小孩長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睞的開朗少女。
才驀然醒轉,原來,時光就在那一彈指間,悠悠十載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