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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書香默默靈犀來

  時光悄然流轉,轉眼間便入了金秋。


  這一日,傾泠正在書房看書,忽聞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見方珈捧著一瓶桂花進來。


  “公主看書若是倦了,聞聞這桂香便精神爽了。”方珈將桂花瓶擺在她書桌上。


  傾泠聞得這桂香心中確實歡喜,伸手撩了撩花葉,道:“方令伊從哪尋得這桂花的?園子裏似乎並無桂樹。”


  方珈看著似乎滿有興趣的看著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動,道:“早上時,奴婢出園有事與夫人相商,誰知她竟不在房中,問了才知她去了桂園,於是奴婢便去桂園尋她,到那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可真真是翠葉千層星黃萬點,漂亮極了!夫人正領著人采桂花釀酒呢。奴婢聞著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著夫人她們采了半天桂花,最後走時,夫人想起園中沒有桂花,這不就叫奴婢帶一瓶回給公主看看。”


  “哦?”傾泠目光從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園在哪裏?”


  方珈等的就是她這句話,忙道:“桂園就在侯府的東邊,好大一片的,又沒人過往,十分的幽靜。”看看傾泠神色,又道:“公主可要去看看?這時刻桂花正盛,再過些時候,花便要落盡了。”


  傾泠看著方珈片刻,然後淺淺一笑,道:“也罷,就去看看吧,否則豈不辜負了方令伊這一片心意。”


  方珈聞言一喜,“奴婢這就去準備。”說著便提步出門。


  “方令伊。”傾泠卻在身後喚住她,同時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領著一大群人的,就你和孔昭陪我去罷。”


  “這……”方珈猶疑。


  “你若要帶一大幫子人出園,那到底是去賞花,還是讓人來賞我們?”傾泠淡淡丟下一句自顧前去。


  “那叫上內邸臣罷。”方珈追上道。


  傾泠點頭。


  於是,方珈命人喚來穆悰與孔昭,三人伴著傾泠出園。


  這是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園,方珈不想驚動了府中眾人,到時一路定有觀看、偷窺的,若令公主不快她打道回園,那前頭的一番功夫便白做了,是以撿著僻靜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靜的到了桂園。


  傾泠到了桂園果然歡喜。這桂園極廣,桂樹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縱橫交錯甚是雜亂,可偶一瞥間又覺得那花枝伸展得極是齊整,看了片刻,傾泠看出了幾分眉目,不由輕語道:“這栽種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麽有心思了?”方珈聞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可是在這裏呆了一兩個時辰的,可沒覺得這桂樹栽種得有什麽特別的,還不就是栽在土裏,一樣的長葉開花。


  傾泠一笑,卻沒有回答,

  孔昭看著這許多的桂花則道:“公主,這桂花可比集雪園中的還要好,我采些回去給你泡桂花茶吧。”說著也不待答應,她已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傾泠也不喚她,自顧移步在桂林中緩緩穿行,秋風颯颯,桂香芬鬱,四周安安靜靜的,隻有花葉簌簌之聲,一時間不由得身心一鬆,分外的自在舒服。


  自入侯府以來,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與穆悰放輕了腳步隔著一段距離跟隨在公主身後,不去打擾她。


  走入桂林深處,傾泠忽地停步,環顧一圈,果有四株桂樹分立東南西北四方,不由輕輕自語道:“果然如此。”


  方珈與穆悰在後邊聽得,茫然對視一眼,然後穆悰開口問道:“公主,這桂林有何特別之處嗎?”


  傾泠這次倒是回答了,“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種的。”


  “那是什麽?”方、穆兩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記》上看到過此法,講的是如何栽種才能讓花木均勻分配日輝、地氣、水露,以助其鬱毓成林。”傾泠又略作解釋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個樹木還有些講究。


  “想用‘太乙天式’須得璿璣、玉衡倒置,王府裏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種梅林,可惜他不懂璿璣、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來‘太乙天式’大有用處。”傾泠悠然說道。


  又一陣秋風吹過,拂動花樹簌簌,一時萬點星黃飄落,仿似細雨紛飛,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著花樹下靜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詩:


  徘徊芳樹下,半被落花埋。


  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數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靜靜看著落花之下更顯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覺得她這樣的人本就該遺世獨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塵埃。


  “不知這桂林是誰栽種的。”傾泠看著掌心的桂花自語般輕歎一聲。


  方珈想了會兒,道:“記得早上奴婢看到這桂園時也感歎花樹繁盛,夫人聽了,說這桂林乃是二公子領人栽下的。”


  “哦?”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還說,二公子平日裏就喜擺弄花花草草,這府裏的花、樹差不多都經二公子之手,他還在後園辟了個藥圃,種了許多的藥草,府裏人病了等閑不用去藥鋪抓藥。”方珈又道。


  藥圃……


  傾泠手一顫,掌心的花便從指縫間落下,萎於塵埃。轉身繼續漫步穿行,本是輕鬆寧靜的心境無端的添了一絲煩悶,忽然間很想彈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可惜沒帶琴出來。”不由歎一句。


  “奴婢這就回去取來。”穆悰趕忙道。


  “不用。”傾泠搖頭,“桂園已看過了,回去罷,下回再來看時再帶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聞言卻是大喜,總算是找著了讓公主出園走動的法子。


  於是喚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時,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錯,於是又道:“公主,既然出來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裏有許些地方都挺別致的。”


  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見他倆一臉希冀的看著自己,不由頷首,“也好。”


  方珈、穆悰聞言甚喜,當下便前頭引路。一路上介紹著這是侯府哪裏,這又是哪裏,此處作何用,那處又是幹什麽的……


  引著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個時辰就這樣過去了。雖偶有遇到些侯府的仆從,可那些人見著了公主莫不是愣在當場不能動彈,人走過了都未能回神。方珈、穆悰也未怪責這些人不知禮數,說實話,他倆還真盼這些人不言不語不動不走像根木頭,總比一臉稀奇、興奮的盯著公主的好。若真那樣,隻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園了。


  侯府裏的布置確實甚為雅致,處處可看出匠心,倒不似是出自威遠侯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說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後來威遠侯封侯賜府入住了這裏,也隻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變更。


  後來,行到一處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殘葉,池對麵卻是一片蒼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閣樓挺立,分外的顯眼。傾泠停步,問:“這是哪裏?”


  穆悰答:“此乃侯府書房,據府中人講,此書房等閑人不許進,平日隻兩位公子常來,侯爺都是極少用的。”


  “哦?”傾泠一聽是書房,心思便動了,再看此樓三層之高格局甚廣,其中藏書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嗎?”


  “公主當然可以。”穆悰忙道。


  於是繞過池塘,穿過竹林,便到了樓前。


  留白樓。


  樓名儒雅,樓前匾額上的三字卻是鐵筆銀鉤氣勢縱橫。


  “這書樓的名是二公子取的,這匾額卻是駙馬題的。”穆悰又一旁解說道。


  推門入樓,便一陣書香撲鼻,抬目四顧,滿室皆書,傾泠臉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好多的書。”


  “這三層樓都是書嗎?那豈不比集雪園的書還要多。”孔昭也好奇的打量著這諾大的書樓。


  “不知皇宮裏琅嬛閣裏的書有多少?”傾泠一邊在樓中轉悠一邊道。


  方珈聞言一笑,看來公主心底裏對皇宮裏的藏書依舊念念不忘。


  “奴婢曾隨五皇子去過琅孉閣,那裏是此樓數十倍之大。”穆悰答道。


  “哦?”傾泠看他一眼。走過窗前一排書架時,隨手抽起一本書,一看卻是本《論東朝百戰》,著書者是本朝那位號稱“劍筆”的史官昆吾淡。這書集雪園中沒有,傾泠不曾看過,當下便翻開了書卷。


  孔昭一看她的動作,忙上前一步合上書拿到手裏,道:“公主喜歡這書,便帶回德馨園去看罷,眼看這時辰就到申時了,在這看多有不便。”


  傾泠倒也未堅持,把書給了她,在樓下看一番,除卻左邊窗前擺有置著文房四寶的書桌及靠椅外,樓中其餘地界全是整整齊齊的一排一排的書架,架上都整整齊齊的碼著書,又上二樓、三樓看了一圈,格局具與一樓相同,這讓她心底十分歡喜。離開書樓時,她對穆悰道:“內邸臣,你去和侯爺說一聲,我想借他的書看。”


  “是。”穆悰答應著。


  離了書樓,孔昭便長舒了一口氣,方珈不由問道:“你剛才緊張什麽?”


  孔昭歎氣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習性,德馨園書房裏的那些書全都是她看過的,所以她看一會歇一會,可剛才這書是公主沒看過的,若讓她看下去,那今日咱們都不用出這樓了。”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隻不過回到德馨園後,她倒真真是見識到了什麽叫做書癡。


  那一日,傾泠回到德馨園後,便手不離卷,吃飯都是孔昭喂下的,隻不過她自己毫無所覺,讓方珈、穆悰感歎這書的魅力之大。而她看書時,麵上神情頗是豐富,有時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時長眉凝結雙唇緊抿,有時又是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模樣,有時則很有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邊看著,一邊暗想,若公主肯將這看書的一半神情展於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認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費了點力氣從傾泠手中將書抽出來,把燈火一熄,才把她趕上床就寢。


  第二日自又是在書房中度過。


  那書,傾泠看了三日才完,這大大超過了她以往看一本書的時間,讓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過早膳不見公主在房中,便端著一壺桂花茶去書房。


  到了書房,果見公主坐在桌上看書,竟然還是那本書,手中握著筆,在書上寫著什麽,這又讓孔昭稀奇。以往看書,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僅僅讚歎,卻從未在書上留過筆墨的。


  “公主,這到底什麽書呀?讓你這般感興趣。”她將茶放在桌上。


  “這是昆吾淡論前朝百場名戰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劍筆’之稱。”傾泠答道。


  “那你在寫什麽?”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麵前。


  傾泠將筆擱架上,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昆吾淡的文章雖隻代表他自己的觀點,但言語精避一針見血,百餘場戰爭在他筆下功過分明,實乃是絕妙的文章。可有人卻在文下大放蹶詞,讓人忍不住要壓壓他的傲氣。”


  “哦?”孔昭有些好奇,“誰大放蹶詞?”


  傾泠卻隻是一笑沒有回答,將書合上,端起了茶杯,聞了聞,道:“這桂香倒是極淡,沒掩了茶香。”


  “那當然。”孔昭一聽公主誇茶香,頓忘了剛才的問題,“我將桂花洗淨了,泡在水裏,然後用那水煮茶,這香自然就淡些。”


  傾泠喝過茶,拾起書便往外走去,孔昭忙跟上,“公主,你這是要去哪?”


  “去書樓。”傾泠邊走邊答。


  “那等等,我去叫方令伊。”孔昭追著道。


  傾泠停步,回頭看她,“不必叫他們了,你隨我去就是,隻在這府裏,要那麽多人跟著幹麽。”


  “這……妥當嗎?”孔昭卻有些猶疑。若按方令伊平常對她的教導,公主出行那至少也得五、六人隨侍才可以。


  “我不喜歡那麽多人跟著,你要是喚人,從明日起我不再用你做的任何東西。”傾泠淡淡丟下一句便走了。


  孔昭姑娘誰人都不怕,便是安豫王、威遠侯這樣自帶威嚴氣度的人,她也能以平常心麵對,可她就怕公主不歡喜不理她。於是一句“不再用你做的任何東西”讓她打消了、也從此不再有的喚人的念頭。


  兩人靜悄悄的出了德馨園到了留白樓。


  傾泠找著了上次取書的地方將書放了回去,隨手又抽了旁邊一本,見也是未看的便收在手,又去取另一本,一旁孔昭見著了,頓時想起了方令伊與內邸臣的囑咐“要多引公主出園走動”,於是上前,接過公主手中的兩本書,留下第一本,另一本放回原位。“公主,你若將書都帶回德馨園,那侯爺若趕上要用豈不找不著書了,還是一次取一本的好。”


  傾泠瞅一眼孔昭,也沒堅持,再環顧了一眼書樓,便回了德馨園。


  十月二十,帝都各公主府的家令伊、內邸臣全都入宮。


  一是領他們的俸給,二是向皇後行禮,當然,也順便向關心公主的皇後及妃嬪們稟告下公主宮外的生活是否順坦。


  方珈與穆悰自也入宮了。看其他公主府的家令伊、內邸臣在皇後麵前一個個都盛讚自家公主“聰穎賢德、夫妻恩愛、姑嫂和睦”等等,輪到自己上前時,兩人隻是簡單的一句“公主性情安靜,侯爺夫人視她若女。”


  這當然是實情,隻是公主的孤閉又該如何說?也不能一直讓公主如此,日子久了隻怕難容侯府。可是對著皇後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一來,公主是王府之女與皇後並無情份,再來……他們心裏卻想著陛下那般待公主,不若去稟告陛下。隻是出了皇後宮殿,正碰上陛下身邊侍候的內侍,見他匆匆入了皇後殿,兩人便等在外,果不一會兒,便又出來了。兩人迎上前去寒喧,才知是陛下派他來傳話,因今日政事繁忙便不來皇後殿了。


  再一打聽,才知是墨州戰事吃緊,元戎此次似乎是鐵了心要昆梧山脈,派十萬大軍逼境,陛下正召安豫王、威遠侯商量調兵支援墨州。


  於是方珈、穆悰作罷,回了侯府。到了侯府門前,兩人才下馬車,便見顧氏親自送客出門,那是一位明豔照人的華貴少婦,兩人言笑晏晏的拜別,隻是那少婦步下台階那臉上的笑便收了,看也不曾看一眼馬車前的兩人,自顧鑽入府前等候的一乖軟轎中。


  “回府。”冷冷的兩個字吐出,一群仆從便擁著軟轎走了。


  看這少婦的派頭,想來是哪位權貴家的夫人,隻是何以一臉不快?

  “方令伊、穆大人回來了。”顧氏早見著了兩人,立於階前笑臉相迎。


  “回來了。”方珈、穆悰與顧氏見禮。隨後方珈眺目已走遠的軟轎,問道:“剛才這位夫人是哪位?”


  “那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顧氏答道,見方珈、穆悰目光依舊略帶疑惑的看著自己,微一沉吟,道:“她慕公主美名前來拜訪,隻是公主……”後邊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方珈、穆悰一聽便明白了:定是公主不見。兩人各自心底一歎,未曾言語,與顧氏一道入內。


  三人經過花園時正碰著了秋意遙。


  “二公子這是去哪?”穆悰笑臉相迎。他未入宮前,父親曾教過他讀書識字,入宮後又分在明經殿,那是皇子們讀書之所,是以他也跟著讀了些詩文,雖是個內侍,卻也說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選為宸華公主的陪臣。隨公主到侯府裏已一月有餘,平日接觸裏,讓他對這位博學多識人品溫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


  “去書房。”秋意遙簡單答道,與三人一一見禮。


  顧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話,知他去書房必是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書房?”


  “秋嘉到時會送過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遙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頭長發垂在身後以發環束住,垂首間耳側的發微微傾下,發墨臉白,似烏雲掩月般,令人有一種想伸手為他撩發的欲望。


  “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顧氏愛惜的抬手拂了拂他的頭發,“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這心裏就難舒坦了。”


  “嗯。”秋意遙溫柔的看著顧氏一笑,然後向方珈、穆悰微一點頭,轉身離去。


  三人目送他離去後,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園,顧氏回了德明園。


  鳳尾森森的書樓前,秋意遙推門,一室靜寂,滿室書香。


  他自書架前走過,抽出需要的書籍,經過窗前那排書架時,發現那本《論東朝百戰》似有移動過,不由伸手取過,隨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跡,不由一怔,然後細細看了一會兒,片刻後他又翻了幾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跡,看著上邊的評言,不自禁便一笑。合上書,指尖輕輕撫過書的邊角,然後輕輕放回原處,看旁邊果缺了一本書,略一沉吟,他將空了的位置旁邊的書抽出,抬手從旁邊書架中抽了一本書墊上。


  移步重新找齊了自己需要的書,便在書桌前坐下,細細翻閱。


  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書樓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風凍人,他才熄了書樓的燈火離去。


  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園。


  德明園的前廳裏,秋遠山正背負著手來回踱步,臉上神色疑重而憂慮。看到秋意遙到來,不由眼前一亮,滿是希望的問道:“遙兒,如何?”


  “嗯。”秋意遙掩去疲倦點點頭,一邊從袖中取出白絹遞給父親,白絹疊得整整齊齊的,隱隱透著墨跡。“元戎的陣法我已找到緣頭,確如哥哥所料,那是擇幾種奇陣相輔相合,我已將之一一寫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敵的法子一並附上,可供哥哥參考一二。”


  “哦?”秋遠山接過打開一看,頓時麵露喜色,“為父想了兩天了都沒想出法子!遙兒,辛苦你了。”


  秋意遙搖搖頭,安慰父親道:“爹爹莫太擔心,哥哥定不會有事的。”


  “嗯,為父現在將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遠山拍拍兒子的肩膀,轉身大跨步往外而去。


  望著父親走遠的背影,秋意遙微微鬆一口氣,隨即離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園。深秋的夜風極冷,耗了一日的神,極是疲倦,被風一吹,頓覺冷意浸骨難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腳步,迎麵一股冷風灌入,未及掩麵,便是一陣咳嗽。


  不由微微苦笑,予他最難熬的冬天又要來了。


  雖說方珈、穆悰變著法子想讓公主多出園走動,傾泠也確如他們所願不再閉居德馨園中。隻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樓、東邊的桂園以及沿途經過的石道、花園。府中的仆從已有許些多次碰到了她,無不是驚豔當場,回去後與人吹噓著,以至每逢傾泠出園,一路上偶遇的仆從越來越多。不知是對公主的敬畏,還是對美麗的驚慕,人雖多了,卻也隻是悄悄看著,倒並未令傾泠生出厭煩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


  美麗的人總是容易讓人生出好感的。侯府裏的仆從覺得公主雖然模樣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書樓,去桂園,肯定是很有學問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清淡素潔。於是,漸漸的又對公主生出喜愛之心,隻是不敢近前罷。


  有人歡喜,必也有人討厭,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呂以南姑娘對侯府仆從們交口稱讚的公主厭惡之心卻是越來越甚。


  這一日,孔昭陪著公主又去書樓,花園裏迎麵碰上了呂姑娘,雖是各自走著一條道,中間隔著數尺寬的菊花叢,可呂姑娘卻是無視而過。傾泠倒沒什麽,孔昭卻很不平。即算是不與公主行禮,那至少也該有個笑臉,或是點頭致意一下。偏這位呂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的無視公主!太無禮了!孔昭心裏很氣,但看前頭走著的公主似乎毫無察覺,便也未言語,隻是輕步跟隨。


  到了書樓,傾泠將書放回原處,再取了旁邊的書,翻開,又是一本留有評言的書,再抽旁邊一本,並不是。


  果然。


  她指尖撫著書邊,輕輕一笑。


  “公主,怎麽啦?”孔昭見她無故發笑不由問道。


  傾泠垂首翻看著書,唇邊的笑意依未隱去,這令得孔昭更是好奇。“公主,你在笑什麽?”


  傾泠抬首看向孔昭,這一眼令得孔昭甚是驚訝。幾曾看過公主有過如此明顯的歡快眼神,一雙眼睛似那水晶燈般,亮得攝人。


  “孔昭,你不是曾問過我書上的評言是誰留的嗎?”傾泠翻著書頁,“這些都是秋意亭寫下的。”


  “噢。”孔昭明白了,“公主是看到了駙馬的評言所以高興。”


  傾泠卻是輕輕搖頭。


  “啊?”孔昭又不解了,“那公主是為啥高興?”


  傾泠卻又不語了,慢慢移步走著,便走到了書桌前,一眼便瞅著了桌前燈台上差不多燃盡的蠟燭。他……每日都在這裏呆到極晚?每一本她看的書,都是經他手挑出來的?

  “孔昭,你說這書樓還會有什麽人來?”她忽然道。


  “侯爺呀。”孔昭答得理所當然的。


  傾泠又搖搖頭,“侯爺不是個看書之人。”


  “那……夫人?”孔昭這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氣。


  傾泠再次搖頭,“夫人就更不是了。”


  “啊,我知道了!”孔昭眼睛一亮,想到一人,“肯定是二公子,就是把公主娶回來的二公子!”


  傾泠這次不言語了,目光透過窗口望著樓外的翠竹,筆直挺立,鳳尾森森。“我這些日子看的書,除第二次的那本外,其餘全都是留有秋意亭評言的,不會有那麽多巧合,必是有人為之。”


  “啊?”孔昭一愣,然後問道,“誰這樣做?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這個人是二公子?”


  傾泠收回目光,然後在書桌前坐下,翻開手中書,目光落在那一麵的評言上。


  “為什麽要這樣做?”淺淺一笑,眉卻不自覺的輕輕凝起,“人的言行會表露這人的個性、喜好、行事風格……他這般做,不過是想我從這些書上的評言中多多了解一下秋意亭這個人罷。”


  “哦?”孔昭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公主從書上了解駙馬,可了解了駙馬又怎麽樣?”


  傾泠目光看著書上的墨跡不移,“我這些天看了這麽多秋意亭的評言,幾乎已可看出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呃?孔昭還是有些迷糊。“那駙馬是個什麽樣的人?公主了解了又怎樣?”


  “秋意亭麽……”傾泠唇邊又浮一絲笑意,“是一個驕傲張狂的人。”她簡潔的一語概括。


  啊?孔昭瞪眼。這麽……差勁?那怎麽配得上公主!

  但傾泠接下來又道:“但同時他也是一個聰明極有才能的人。我看的這麽多書皆有他的評言,足可見他博覽群書,卻又不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見地,予兵事上有過人的敏銳,想來確如傳言所說‘天賦絕佳的冠世將才’,而且從這些評言中還可看出他性格剛毅,行事果斷。”


  “那……”孔昭眨眨眼,“這不挺好的嘛,前麵的缺點跟後麵的比起來完全不算什麽麽。”


  “還有一點,其人有野心有抱負。”傾泠又低低加一句。


  “野心?什麽野心?”孔昭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然後想到某點不由無比震驚,“難道他想當皇帝不成?”


  噗哧!傾泠一笑搖頭。


  “那是什麽?”孔昭側頭想了想,然後一拍手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當天策上將軍!”


  傾泠聞言卻不答也不反駁,隻是靜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比之那,應該更為壯闊。”


  “啊?”孔昭嚇了一跳。天策上將軍還不夠大?那可是皇朝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位置,二百多年來,總共也才得兩位!一位是現今的皇弟安豫王。一位是開國之初的昀王殿下皇雨,朝晞帝逝後他輔助幼主延治帝,護佑國朝數十年,在延治帝親政之時特為他設“天策上將軍”之位,諸王之上,百官之首,統帥天下兵馬。


  “‘天策上將軍’可以每朝每代皆有,但他要做的是——秋意亭——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個!千百世過後,他依然光耀史冊!他的抱負一個‘天策上將軍’又怎能容納得了的。”傾泠眼中蘊著一抹笑,似是讚賞似是感概。


  “啊……”孔昭開始驚歎,“駙馬的野心還真不小!”在她看來,那是她無法想象的事兒。


  “所以……”傾泠看著孔昭,“對著這樣的人,你覺得如何?”


  孔昭有些臉紅,憨憨的答道:“奴婢覺得駙馬很好,很讓人喜歡。”


  傾泠一笑,卻又瞬間萎落。是的,秋意亭如此優秀,自然讓人歡喜……


  “那二公子給公主看這些書,就是希望公主會喜歡上駙馬?”孔昭忽然福至心靈道。


  傾泠聞言,驀然間覺得倦怠,這滿室的書也不能令她生出一絲歡喜輕快來。


  “公主?”孔昭不解的看著她,不明白剛才還笑著的公主怎麽一瞬間就斂了笑暗了眸。


  “他也是用心良苦。”傾泠幽幽一歎,然後放下書,起身離了書樓。


  孔昭忙拿過桌上的書跟上她,看著前頭的公主,心頭一片茫然。她年紀小小心思單純,公主有時說的一些話她總不能理解,也看不出公主心裏在想什麽,隻不過她並不在意,她隻要能呆在公主身邊,能看著公主舒服自在過日子,那她便心滿意足。隻是此刻,如此模樣的公主卻是她第一次見到的,這令她有些憂懷。


  公主是不開心。她知道,盡管她不知道原因。


  這一次,傾泠倒沒急著回德馨園,而是順著林間小道隨意走著,走了半晌工夫,也不知走到哪了,忽地鼻端聞得一股清苦的藥草香味,她心中一動,幾步過去,果然看到一片藥圃。原來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後園。


  “公主,這就是二公子所種的藥圃吧。”孔昭雖不識得藥草,可聞著味道也知是藥了。


  傾泠在藥圃邊上停步,看著空無一人的藥圃,怔怔出神。


  那一日清晨,白霧繚繞,晨風沁涼,她循著清苦的藥草香來到了這裏,然後遇到了他。


  那日情境,如夢似幻。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入府以來唯一一次見到他。


  “公主?”孔昭見她呆呆站著不由輕喚一聲。


  “回去罷。”傾泠轉身即走,步履匆匆。


  孔昭忙快步跟上。


  回德馨園後,罕有的傾泠並未如以往一般呆在書房看書,而是抱著琴到了德馨園最幽靜的梅園裏,對著一園的梅樹彈了半天的琴。


  前一曲是氣勢恢宏的《將軍令》,後一曲卻是婉轉柔美的《出水蓮》,才彈了清冷低沉的《月出》,忽然又轉入了纏綿哀傷的《綠水怨歌》,還未彈完,又一掃低迷來了一曲高亢激越的《踏雲曲》……


  琴曲繁多,音調繁雜,德馨園裏聞者心煩意亂,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


  “公主心情很煩悶。”方珈宮中長大,自是通曲歌,從這些琴曲中能聽出琴者的心音一二。隻是她自與公主相處以來,已知其性情淡漠,不理世事,諸生萬物皆不縈於心,更不曾有過煩悶憂愁之事。“孔昭,今日園外有何事擾到公主了嗎?”


  孔昭搖搖頭。“今日也就和往日一樣,去書樓取了書,然後隨意走了走便回來了。”


  “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會有如此心境?

  就在這時,琴音忽又一轉,卻是一曲《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琴兮僩兮,赫兮啹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孔昭雖是單純,可她知《淇奧》。公主曾經教過她讀書寫字,也教過她詩詞和曲而唱,她知道這《淇奧》是一支什麽樣的琴曲,也知道這是一首什麽樣的詩。


  隻是……公主為何彈此曲?


  今日書樓裏明明一開始公主提及駙馬時挺開心的,可怎麽一轉眼又不開心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水邊……綠竹……


  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的望著梅樹下的公主。


  第二日,傾泠便將書還回了原處,而未再取旁邊的書,隻是在另一書架上取了一本書,自然是沒有秋意亭評言的。經過書桌時,她提筆留下幾字,便與孔昭回了德馨園。


  落日熔金,暮風徐徐,一日便又將過去了。


  步過青池,穿過竹林,帶著一身的藥香,秋意遙推開了書樓的門。近些日子,他總是在用過晚膳時來書房呆一會兒,自然,這時刻才不會碰到任何人。


  走過一排排書架,然後在窗前的書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論東朝百戰》靜靜停留片刻,又靜靜移開,掠過旁邊時微微一怔。那裏並沒有空出一個位置……這一次並未如以往,她取走他備下的書。


  伸手取過那本《東書》,隨手一翻,便見兄長的評言,片刻,輕輕歎息一聲,放回。


  移步,到了書桌前,卻發現桌上攤著一張玉帛紙,紙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跡端雅筆風卻顯得隨意。


  多勞傷身,多思傷神。


  莫若隨緣,無悲無憂。


  目光掠過那兩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隨緣,無悲無憂。她果然是知道的,心頭浮起欣慰,卻又夾著苦澀。自己這樣一番作為,看來是“多餘”了,她要一切隨緣,不必要他如此“刻意”的展現一個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過筆架,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著她坐於書桌上提筆揮墨的情景,不由伸手,卻在指尖即要碰觸紫毫的一刹堪堪停住。手一顫,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間閃過複雜情緒。終隻是輕輕歎息一聲,轉身離去。


  樓外暮風更冷,暮色已濃。


  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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