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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人心豈能若初雪

  五月十八日。


  朗日照常升起,萬裏無雲,清風依舊,昨夜的廝殺已過,丹城內外的屍首雙方亦收殮,隻留下暗紅的血跡與一些殘槍斷箭。


  一大早,風辰雪用過早膳,提著孔昭為淳於兄妹做的飯食往城樓去。


  淳於兄妹一夜未眠,一直守在城樓,雖是儀容不整,但氣色尚好,見到風辰雪帶來的飯食,兩人也沒功夫客套,接過來便狼吞虎咽,片刻功夫便一掃而光。


  吃完了,三人站在城樓上,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尤營帳。


  “昨夜算是安然度過了,就不知今日會是如何打算。”淳於深意輕聲道。昨夜丹城守軍已傷亡兩百多人。


  “咦?”風辰雪驀地輕輕一聲。


  淳於兄妹聞聲趕忙往對麵望去,卻見山尤的營陣中走出許些騎兵,緩緩往這邊而來,然後又分出兩隊往東、西方向而去。


  “是來察探地形及周邊情況的。”淳於深秀擰著眉頭道。


  “哥,要不要把那些人射下?”淳於深意扯過弓箭躍躍欲試。


  淳於深秀搖頭,“射了這幾個,後邊還會有,你就別浪費力氣了。”


  說話間,正對麵來的幾騎漸漸走近了,風辰雪看到其中一人,不由輕輕“噫”了一聲,隨即淳於兄妹也看清了。


  “是那個人。”淳於深意當即叫道。


  “這不就是那個什麽五殿下嗎。”淳於深秀看著遠處被擁護在中間的年輕男子。


  兄妹倆不由都側首看著風辰雪,當日尤翼宣送琴之舉可令他們記憶深刻,倒想不到竟是他親自領兵來攻打丹城。


  “是這個人當主帥嗎?”風辰雪喃喃一語,對於淳於兄妹的目光視而不見,略作沉吟,然後丟下一句“這倒是更好辦”,驀地便見她飛身躍起。


  “辰雪!”


  兄妹倆急喚,眼前青影閃過,風辰雪已躍下城樓,兩人趴在城垛往下望去,十米高的城牆風辰雪輕鬆躍下,衣帶飄飛仿若天人。落地後,她足尖一點,再飛身躍過五米寬的護城河,然後便直往對麵那幾騎飛去。


  那幾騎見對麵城樓上忽然飛下一人,亦是驚奇,眼見那人直奔他們而來,幾人頓向前圍成扇形,將尤翼宣護在中間。


  風辰雪施展輕功疾速前飛,城上城下之人看她,隻見纖影飛躍,仿若禦風而行,姿態美妙賞心悅目。


  “殿下,這人顯見是武功高強之輩,定來意不善,為防萬一,我們還是先回大營為好。”尤昆隻見對麵那人的輕功便知是絕頂高手,此刻忽然而至,必是要對殿下不利,當即勸道。


  尤翼宣點頭,掉轉馬頭,便打算回去,轉身之間,目光最後打量那飛躍而來之人一眼,卻也在那一刹,風辰雪別在鬢間的麵紗在飛縱間被勁風掃落了一邊,頓露出了那張欺霜賽雪的玉容,隻一眼,已令尤翼宣心魂震顫,頓止住了馬蹄。


  “是她!”尤翼宣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又驚又喜地看著前方越飛越近的女子,他日思夜想,卻未曾想到會這麽快便再次見到她,立時便欲縱馬上前。


  “殿下!”尤昆趕忙攔在他麵前,“這女子身份不明,您不可冒險。”


  尤翼宣一頓,挽韁駐馬,目光迎視著前方飛縱而來的人。她如何會在丹城?她為何此刻現身?她此來意欲何為?


  尤昆拔劍在手,凝神戒備。


  眼見風辰雪已近在數丈之外,尤翼宣終忍不住喚道:“風小姐!”


  那一聲叫喚方落下,風辰雪又躍近了兩丈,袖中白綾迅疾飛出,如一道白電直卷尤翼宣而去。


  “保護殿下!”尤昆大喝一聲,縱馬擋在了尤翼宣麵前,手中長劍迎向白綾。


  周圍侍衛頓紛紛拔刀,四人護在了尤翼宣身前,其餘撲向了風辰雪。


  “莫傷她!”尤翼宣急道。


  風辰雪落地,眼見侍衛襲來,當下手腕一轉,內勁一透,白綾頓如長鞭,半空橫掃,頓將身前幾名侍衛掃下了馬。而尤昆瞅準機會,揚劍直刺風辰雪左肩,眼見劍鋒已近在咫尺,風辰雪足下一點,後躍三尺避開,手中白綾一翻,頓從後直擊尤昆背心,尤昆趕忙左閃,避開這一擊,未曾喘息,迎麵風辰雪左手並指如劍,頓一道劍氣逼來,寒意沁骨,刹那間他本能一個後仰,人跌在地上,卻也躲過劍氣保得性命。而風辰雪趁此機會,飛身躍向尤翼宣。


  他身前四名侍衛齊齊揮刀阻擋,將風辰雪再次攔下,纏鬥間,尤昆已爬起飛身趕來,“殿下快回!”他牽住尤翼宣的馬頭不管不顧便往大營拉去。


  “捉住她!”尤翼宣卻不動,眼睛緊緊盯住與侍衛纏鬥風辰雪,目光鋒利中帶著一種陰沉的執著。


  也在那時,山尤大營裏發現這邊的情況,已有數百鐵騎飛奔趕來。而城樓之上,淳於兄妹也是焦灼不安。“辰雪!快回來!”


  終於,風辰雪數招將那四名侍衛掃落,抬首間便已看得山尤大營奔來的數百騎,略一思索,瞬即飛身落在一匹馬上,同時手中白綾再次卷向尤翼宣。眼見白綾已到眼前,尤翼宣卻不閃不躲,反伸手牢牢抓向白綾,頓時手心劇痛,便感到一股大力將自己扯了起來,眼看便要扯離座騎。


  “殿下!”尤昆一手拖住尤翼宣,一手揮劍砍向白綾。


  再次無功,風辰雪隻得白綾一挽,瞬即自尤翼宣手中脫開,同時左掌拍馬,馬兒吃痛,頓馱著她撒開四蹄往城門奔去。


  “尤昆,抓住她!”尤翼宣急急喝道。


  “是!”尤昆見身後騎兵已至,知殿下已安然,當下拍馬追去。


  “去!一定要活捉她!”尤翼宣對奔至身邊的騎兵大聲喝道。


  於是,一半騎兵留下護衛他,一半縱馬追著風辰雪而去。


  城樓上,淳於深意看得心急如焚,“哥!”


  淳於深秀搖頭,他當然知道妹妹的意思,他何嚐不想去救風辰雪,可隻要城門一開,必給山尤機會。“去拿繩子來!”他吩咐身後士兵。


  士兵得令趕緊取了繩子過來。


  淳於深秀將長繩甩下城樓,淳於深意衝著前方大叫:“辰雪,快!”


  隻見前方,風辰雪獨騎領前,身後山尤數百騎兵疾追。


  “辰雪小心!”驀地淳於深意大叫一聲。


  聲落時,風辰雪隻覺座下馬匹猛地一頓,她趕忙飛身躍起,卻是馬被身後的箭射中了。落地之時,身後又是數箭射來,她聞得背後風聲,再次騰空躍起丈高,躲過了身後的利箭,卻也因這一擔擱,山尤騎兵已迅速奔至。


  “活捉她!”尤昆大喝一聲。


  山尤騎兵得令,頓成扇形圍向風辰雪。


  “哥!我去救辰雪!”淳於深意再也忍不住,抓住長繩便要攀下。


  “慢著!”淳於深秀扯住她,“你武功不及她,輕功更是不如她,去了不但不能幫她,反會成了她的負累。”他指著前方,“看清楚,她那麽高的武功,一定會脫身的!”


  淳於深意無奈,隻得焦灼地看向前方。


  風辰雪棄馬施展輕功,仿如一道青煙,輕緲而迅疾的往丹城飛來,身後山尤騎兵仗著人多馬快,又時不時射箭阻攔,已漸漸追上,有的甚至是奔到了她的身前,好幾次淳於兄妹看著心頭發緊,可風辰雪白綾一甩,便將前方擋路之人掃翻在地,身形再展,便又飛縱數丈之遠。可盡管這樣,後麵的山尤騎兵越追越多,越追越近,若是數百騎一湧而上,風辰雪再高的武功,隻怕也難脫險。


  就在這時,東麵忽然幾騎疾馳而來,一邊奔跑,一邊衝著尤翼宣大喊“殿下,東麵發現有大批皇朝騎兵!”


  城樓上淳於兄妹也聽得,頓時一震,想難道是援兵到了?


  尤昆亦有聽到,但他知殿下的心思,是以依舊放馬疾奔,想要抓到前方那一縷飄忽的青影,眼見越來越近,驀地一支長箭從空飛射而來,夾著勁風利嘯,“啊!”一聲慘叫,追在最前的一名山尤騎兵射下了馬。尤昆抬首,便見城樓上又是兩支長箭疾射而來,他趕忙勒馬,長劍橫胸一掃,將兩支長箭掃落,手臂卻一陣麻痛,暗想這射箭之人臂力好強。


  而在他擋箭這一會兒,風辰雪已飛躍數丈之遠,而此刻離城樓已近,再追下去必會受到丹城守軍鐵箭的攻擊,不由猶疑,也在這遲疑當刻,忽然一陣密集的蹄聲傳來,仿如暴雨雷霆,動地而來。他循聲望去,便見東麵黃塵漫天,紫色焰旗飛展,頓時心頭一緊,果然是皇朝的援兵到了!


  “回去!”


  尤昆迅速調轉馬頭領著眾騎兵往回奔去,至尤翼宣跟前,見他兀自不甘心的望著前方,不由勸道:“殿下,此刻皇朝大軍已至,再在此呆下去必有危險,請先回大營去。那女子既然在此,隻要攻下了丹城,人自然是您的。”


  尤翼宣看著手心被白綾劃出的血跡,一握拳,掉轉馬頭,回大營去,那數百騎兵緊隨其後。


  而在那刻,秋意遙領著五萬大軍飛奔而來,遠遠瞅見一道纖影仿如飛燕一般,自城牆下飛上了城樓,不由心裏感歎這人輕功之高妙世所罕見。


  城樓上,風辰雪剛落地,淳於深意將弓一甩,惡狠狠的瞪著她吼道:“太亂來了!”吼完了卻馬上又拍著她的肩膀大笑道:“好身手!好膽量!姑娘我也想這麽幹一回!”


  風辰雪將麵紗重新勒上,氣息微喘,剛才一番飛奔纏鬥,亦耗了不少氣力。“我本是想抓了那人,可令山尤投鼠忌器,倒省了將士們的辛苦,不過看來我還是輕看了他們。”


  淳於深秀放下弓箭,鬆了一口氣,剛才可真是捏了一把汗。“若不是你有這等武功,可保來去自如,不然方才可的的確確算是魯莽之舉了。”話雖如此,可他看著風辰雪的眼神亮亮的,“不過孤身擒敵這等事,本大少也真的很想幹一回!”


  風辰雪聽得兄妹倆的話搖首一笑,轉身望向東麵奔馳而來的大軍,道:“看來燕雲孫這州府還是很稱職的。”當她看到最前方的那一騎之時,她驀地一震,瞳孔瞪大,定定的看著,忘了呼吸。


  “是呀,真是想不到援兵會這麽快就到了。”淳於深意滿意地道。


  “開城門!”淳於深秀衝著城下大聲吩咐一聲,然後回頭對兩人道,“我們下去迎接州府大人的援兵吧,就不知領將是哪一位,看著很麵生。”


  “是要去迎接,方才可算是幫了大忙。”淳於深意點頭,轉身問風辰雪,“辰雪,你和我們一塊去不?也好看一下領將是什麽樣的人,希望不會是孫混蛋那樣的膿包。”卻見風辰雪一動也不動的,似乎並沒有聽到她的話。


  “辰雪?”她再喚一聲。


  風辰雪依舊未有反應。


  “辰雪?”淳於深意奇怪,伸手去扯她,手才一觸及她的手臂,便發現她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栗,頓然心驚,趕忙問道,“辰雪,你怎麽啦?可是方才受傷了?”


  淳於深意的叫喚讓風辰雪回神,她深深吸氣,閉目,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道:“你們去。”三個字輕飄飄的仿若遊絲,卻已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辰雪,你真的沒受傷嗎?”淳於深秀也奇怪她此刻的反應。


  風辰雪輕輕搖頭,目光怔癡地看著那漸行漸近的一騎,那人一身青甲,身後白色披風飛揚,胯下駿馬奔行如電,仿如天上的神將踏雲而來,英姿俊偉,神采飛揚。意遙……我以為,我們此生已隻能相憶夢中,卻原來……原來我們還能在此重見。


  淳於兄妹雖有些奇怪,但眼見大軍已至城下,兩人隻得轉身先下了城樓去迎接。


  護城河前,秋意遙勒馬,微微抬首,望向城門上方墨色隸書“丹城”兩字,這裏……這座極南的邊城,許就是他的……埋骨之地。輕輕歎息一聲,眼角餘光瞥見城樓上立著一道人影,不由移目看去,隻見一青衣女子素紗蒙麵,俏盈盈立於城樓,正垂目看著他,四目相視,刹那間他心神一顫,那雙眼睛……清亮孤寒如漆夜星辰,多像……


  “都尉,城門開了。”身邊鄧驃校喚道。


  緊閉的城門打開了,淳於兄妹迎了出來。


  淳於兄妹見到秋意遙的第一眼,便想這人可真是生得好看,比之秋大哥,另有一種秀逸風神。


  “在下秋意遙。”


  當聽到那年輕將領如是說道時,淳於兄妹腦中靈光一閃,頓時齊齊叫道:“你是秋大哥的弟弟?”


  秋意遙微露疑惑。秋大哥?是說兄長嗎?


  “秋意亭秋大哥。”淳於深秀滿臉笑容,“秋大哥曾與我們說過,他有個弟弟叫意遙。”


  秋意遙聞言也欣然一笑,“原來兩位認識家兄,請問兩位是?”


  淳於兄妹趕忙自我介紹,然後又與鄧驃校、劉守備見禮,接著淳於府尹與孫都副聞迅趕至,將人迎至府衙,再一番寒喧見禮。


  得知秋意遙的身份,淳於文淵暗暗讚歎秋家一門英秀,孫都副更是滿懷熱情,言談間對威遠侯、靖晏將軍那是左一句敬仰有加右一句仰慕非凡,更是要把都副府騰出來,請秋都尉入住。


  秋意遙婉言謝過孫都副的美意,道與將士們同住一處即可。


  孫都副哪裏肯同意,說怎能委屈了都尉大人,一定要秋都尉住到都副府去。兩邊相推,最後還是淳於文淵道府衙後院空著幾間廂房,不如收拾好了給秋都尉、鄧驃校、劉守備住了,況且平日眾人有事皆在府衙相商,倒也是方便。


  於是,秋意遙一行便在府衙住下。


  大軍入城,必有一番安頓事宜,鄧驃校、劉守備早得燕雲孫吩咐,是以這些事都自行去理了,要燕敘陪秋都尉暫且先去休息。幾日來連番奔波,秋意遙確感疲乏,是以也就應了。


  淳於兄妹協助鄧、劉兩人安頓了大軍,眼看著便是午時到了,城內城外皆是一片安靜。兩人想想一夜未歸,於是便回了府裏,發現父親不在,問母親,答被秋都尉請去了府衙。


  兩人用過午膳後,便也往府衙去。雖是才與秋意遙相識,可先前一番交談,隻三言兩語,卻已如沐春風,再加上秋意亭的關係,兩人覺得應該多與親近照應。到了府衙,這裏兩人從小混到大,閉著眼睛也能走,見大堂裏沒人,於是熟門熟路的往後院去。一入院門,果然聽得房裏傳出父親說話的聲音,同時也聞得一股藥香。


  院子裏一角,燕敘正在煎藥,見兩人到來,起身行了一個禮,便繼續煎他的藥。


  “爹。”兄妹倆揚聲喚一聲,然後穿過院子,見房門是敝開了,便跨步而入。


  房裏,秋意遙與淳於文淵正對坐而談,見兩人進來,秋意遙起身,一笑作禮,淳於文淵則叱道:“你們怎麽來了?冒冒失失的。”


  兄妹倆進了屋,一個對淳於文淵道“爹,娘還等你回去用午膳呢。”一個則對秋意遙說“我們和秋大哥是自己人,你是秋大哥的弟弟,那我們也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不用講這些客套了,你坐你的,我們要坐要喝水都自己來。”


  秋意遙頷首一笑。


  “我方才已與秋都尉一道用過午膳。”淳於文淵回了女兒的話,然後又轉頭對秋意遙道,“若都尉無其他事,下官便先告辭了。”


  秋意遙點頭,抱拳作禮道:“方才多謝大人了,大人請。”


  淳於文淵回禮,然後離去,出門前不忘告誡兒女,不許煩擾了秋都尉。


  等父親一走,兄妹倆便圍著秋意遙一左一右坐下,先前人多不便,此刻可要仔仔細細的打量一番。


  被兩人那樣放肆看著,秋意遙也不惱,重坐下,神態悠然的品著清茶。


  片刻,淳於深意先輕歎道:“真想不到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是這樣子的。”


  這刻,秋意遙已脫下青甲,著一身素白長袍,玉冠束發冠瓔垂肩,長眉端秀瞳眸明澈,自有一種文雅清貴之氣。


  “你倒更像那些沒事就吟風弄月的書生。”淳於深秀一手撐在桌上支著下巴,微側著腦袋地看著秋意遙,“跟秋大哥可真是一點也不像。”


  秋意遙識人無數,自然看出淳於兄妹是明朗爽快之人,又見他們言語間帶出一種對兄長的親近與敬愛,是以心頭對兩人也是極有好感。當下微微一笑,問道:“不知淳於公子與小姐是如何與家兄結識的。”


  “誒,你直接叫我們的名字就得了。”淳於深意馬上叫道,“公子小姐的叫得我起疙瘩。”


  淳於深秀也點頭,“我們叫秋大哥作大哥,叫你便叫秋二哥如何?”


  秋意遙一笑點頭,“也好。”


  見他這般爽快便應了,淳於兄妹對他的好感又添了一分。


  “你們兄弟不端架子這一點倒是很像。”淳於深意笑眯眯地看著他道。


  “哦?”秋意遙長眉微揚。


  “以你們這樣出身的人,換作別人,是不屑與我們兄妹相交的。”淳於深秀將桌上的茶杯彈得叮叮作響,“小吏之家,粗俗之輩。”


  秋意遙淡然一笑,道:“人之相交,貴在脾性相合,誌趣相投。”


  “秋大哥的弟弟果然不差。”淳於深意爽朗一笑,然後答了他先前的問話,“三月時,秋大哥來了丹城,便是住在我們家。”


  秋意遙眸光一閃。


  淳於深秀一邊彈著茶杯一邊接道:“後來秋大哥要去山尤,他不懂說山尤話,便要我陪同,結果我們在路上遇到了深意與辰雪她們,於是我們五人便一塊去了山尤國都,不想就在那裏得了消息,采蜚與山尤結盟合攻我朝,於是秋大哥便去了景城,而我們則回丹城。”


  “哦?”秋意遙心頭一動,“大哥是去了景城?”


  “是啊,他說采蜚既與山矮子們結盟了,必會同時攻擊景城,他得去那邊守著。”淳於深意打個哈欠,一夜沒睡,這刻放鬆下來,便有些疲了,“他要我們盡快趕回丹城報信。本來辰雪還不想回的,結果還是秋大哥說動了她。”


  “喔。”秋意遙垂眸陷入沉思。


  “怎麽?”淳於深秀問他。


  秋意遙未答,眉峰微斂,片刻,他驀地一笑,道:“原來如此,難怪雲孫說見不到他,也見不到他的十萬雲徹騎。”


  淳於兄妹麵麵相覷。


  秋意遙抬眸看向淳於兄妹,又問:“你們說的那位‘辰雪’是否極有才幹本事?”


  呃?兄妹倆一愣。


  “你怎麽知道?”淳於深意問他,心頭極是驚訝,“你都沒見過,我方才也沒說過她是什麽樣的人。”


  秋意遙淡笑,“我是不知那人,但我非常了解我的兄長。”


  “哦?”兄妹倆依舊疑惑。


  “大哥做事從來有他的道理。”秋意遙說得從容平淡,“既然你的朋友本不打算回丹城,而丹城又麵臨戰禍,按常理,作為朋友不會勸說朋友去往險地,而大哥卻依舊要說動你的朋友回來丹城,由此可見,你的朋友必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大哥其實是將這丹城托付給了這位‘辰雪’。”


  聽他這麽一說,兄妹倆同時點頭。


  “你竟然單憑我一句話便想到了。”淳於深意頗是佩服的看著秋意遙,“我們兄妹也是回到了丹城才想通了。”


  “丹城有你在,這一下我們可真是放心了。”淳於深秀輕歎。


  秋意遙一笑,正要說什麽,燕敘推門進來,一股藥香頓充溢房中,“公子,該吃藥了。”說著將藥碗遞到秋意遙麵前,秋意遙接過,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三兩口便將藥喝完了,燕敘倒了杯水奉上讓他漱口。


  “怎麽,你身體不適嗎?”淳於深意問。怎麽一來就喝上藥了?


  “我這是老毛病,不礙事。”秋意遙神色淡然,然後起身,“趁此刻丹城無事,便請你們領路,帶我去拜訪一下這位‘辰雪’。”


  呃?兄妹又一怔。


  “既然大哥如此看重他,我自然要去請教一番。”秋意遙道。


  聽得這話,淳於深意爽快起身,“即算不是請教,你們應該也能相交為友。”


  “那好,我們去吧。”淳於深秀起身。


  一旁的燕敘看著,卻勸道:“公子,你都勞頓幾日了,先前又隻休息了一個時辰,便請來淳於府尹議事,這刻若沒什麽要緊的事,你還是先歇息一日吧,明日再去不遲。”


  秋意遙搖頭淡笑,“燕敘,我隻是去拜訪一下即回,勿需擔心。”


  “可是你的身體……”燕敘還要再勸。


  秋意遙擺擺手,抬步出門。


  燕敘無奈,隻得對淳於兄妹道:“請兩位早點送公子回來。”


  “呃?喔。”兄妹倆互看一眼,看燕敘甚是鄭重的神情,心裏奇怪,難道秋意遙有什麽大病不成?忽然又想起秋大哥似乎說過他的弟弟身體不大好之類的話。可看著除了有些瘦削,沒什麽不妥啊……兩人抱著一點疑惑,跟在秋意遙身後出了府衙。


  走到大街上,豔陽當空,一切便看得格外的清晰。秋意遙白衣如雪,那臉色亦是近乎雪白,更襯得烏眉鴉鬢如墨,身形修長而瘦削,行走間衣袍飄動,仿似眨眼間他人便會淹於那雪白之中,又或是融於豔陽之下。


  “誒,秋……二哥,你的身體沒事嗎?”淳於深意情不自禁的便問出口了。


  秋意遙側首,眸光柔和清澈,“沒事。”陽光灑落在他的麵容,仿佛是一方暖玉,透著溫潤細膩的光華,刹時,淳於深意臉噌的便紅了。


  淳於深秀稀奇的看著妹妹,再看看秋意遙,轉過頭笑去了。


  三人到了風辰雪居住的小院,還在門外,便聽得院子裏傳來叮叮當當的琴音,時斷時續,顯得雜亂紛擾。


  “又在彈琴。”淳於深意一邊嘀咕一邊叩門。


  不一會兒裏麵傳來腳步聲,然後院門開啟,門裏門外的人同時驚呼。


  “二公子?”孔昭瞪大了眼睛。


  “是你?”秋意遙不敢置信地看著孔昭。


  也在那一刻,琴音忽止。


  “你們認識?”淳於深意問道。兄妹倆疑惑的看著兩人,隻是那刻無人理會他倆。


  孔昭看著秋意遙又驚又呆又喜,隻能傻愣愣的站著。


  “你竟然是活著?你竟然在此?”秋意遙喃喃自語,看著孔昭又驚又疑,然後,他的目光穿過庭院,遙遙落向那閉合的房門,麵上神情悲喜難辨,恍如夢遊般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至院中,然後癡癡的看著,似是驚,似是懼,似是喜,似是悲,七情上麵,完全不是方才那個淡定優雅的秋意遙。


  淳於兄妹滿腹驚訝與疑惑,也跟著走入院中,看看神色激動的秋意遙,又看看呆呆傻傻的孔昭,然後也將目光落向那閉合的房門,隻覺得院中氣氛極是詭異,一時竟是不敢出聲。


  小院仿佛陷入一種凝固的安靜,時光停頓,聲息盡消。


  許久,那扇門終於自裏開啟,風辰雪青衣素裙,亭亭玉立。


  隻是一眼,秋意遙已不可抑止的全身顫栗,眼睛瞪得大大的,臉色瞬間慘白若紙,又刹那湧起暈紅,然後隻見他抬手撫胸,滿臉的劇痛之色,“撲!”的一聲,一口鮮血吐出,他人亦搖搖欲墜,隻一雙眼睛緊緊看著風辰雪,不敢動,不能移,滿目的悲傷與歡喜,見者心碎。


  “秋二哥!”淳於兄妹大驚,便要去扶,眼前青影一閃,卻有人比他們更快。


  “意遙!”風辰雪扶住秋意遙,看著地上的血跡,腿一軟,兩人頓全坐倒在地,她亦顧不得其他,一手攬住秋意遙肩頸,一手按在他胸前,以內氣助他通暢氣血。


  片刻,秋意遙緩過氣來,睜眸,看著她,癡癡迷迷,“我是死了還是在夢中?”


  風辰雪心頭一痛,眼中便一滴淚珠滾下,“意遙……都不是,你活著,我也活著。”


  “我想在夢中見到你,可你一次也不曾入我夢來。”秋意遙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珠,隻覺此刻如夢似幻,可指尖一點暖意透來,又是那樣的真實。


  “意遙……”風辰雪輕輕喚一聲,淒哀如泣。


  秋意遙唇邊浮起一抹蒼涼的微笑,“我以為,隻有我死了才可見到你。”


  “意遙。”風辰雪喚他,抱著他,心頭悲痛又歡喜,“意遙。”


  而一旁的淳於兄妹卻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們倆。


  疑惑兩人會相識,可更驚訝風辰雪此刻的舉止。原來……原來風辰雪也會焦急,原來她也會傷心,原來她也有眼淚,原來……這一刻,還有這樣一個風辰雪!他們……他們到底是何關係?秋二哥為何會認識辰雪?他們這樣……那秋大哥怎麽辦?

  “咳咳咳……咳咳咳……”秋意遙忽然一陣劇烈地咳嗽,臉色變得通紅,氣息急促。


  風辰雪馬上重將手按在他胸口,一邊道:“孔昭,去請大夫來。”


  “呃……好。”傻愣一旁的孔昭終於回神,然後一手一個將淳於兄妹也拖走了。


  出了巷子,淳於兄妹再也忍不住了。


  “孔昭,這是怎麽回事?”淳於深意問道。


  孔昭卻是直搖頭,“回頭讓姐姐說吧。”


  “啊?”淳於深意瞪她,“你這不是讓我難受嘛!”


  “你們與秋二哥早就相識了?”淳於深秀也問。


  孔昭點頭,臉上依舊顯得迷迷茫茫的,一邊喃喃著,“真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見到二公子,姐姐和二公子竟然可以再相見……真想不到啊,這……這是不是老天爺許給他們的緣份。”


  聽了這話,淳於深意哪裏忍得住,立馬拉住她,“孔昭,快說,到底怎麽回事?”


  可孔昭還是搖頭,“你們先帶我去找大夫吧,丹城裏哪個大夫最好?二公子的病可是緩不得的,我們快找了大夫回去。”


  淳於深意泄氣,一旁淳於深秀安撫她,“先找大夫,回去問辰雪就是了。”


  “好吧。”淳於深意沒法。


  兄妹倆自是知曉丹城裏誰的醫術最好,領著孔昭找了大夫回去時,院子裏又飄起琴音,輕緩清和,如柔風徐徐綠柳輕舞,如細雨微微花蕾初綻,那般的悠然明淨,安寧靜好。


  幾人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站在院中往裏房中望去,便見風辰雪坐於琴案前,素手累撫琴聲清揚,秋意遙半靠在榻上,兩人目光相依,溫情繾綣,令人不敢輕擾。於是幾人便都靜靜站著,隻待一曲終了,才步入房中。


  “姐姐,大夫來了。”


  風辰雪點頭,起身至榻前,親自扶秋意遙坐起。


  大夫上前號脈,片刻,道:“公子是方才情緒過於激動,以至氣血攻心,好生靜養便無大礙,隻是……”大夫一頓,看著秋意遙,又看看風辰雪,似是難以啟口。


  風辰雪與秋意遙見此情景,心知肚明。


  “麻煩大夫了。”秋意遙欠身,神色平靜,“我這病久已,自身知自事,大夫不必為難。”


  大夫輕輕歎息,然後起身,“公子身上藥香猶在,想是剛服藥不久,隻聞藥香,便知替公子開方的人醫術更在小人之上,小人便不獻醜了,告辭。”言罷離去。


  “誒,趙大夫,你連個方子也不開?”淳於深意見他就這樣走了忙追了出去。


  “秋二哥到底是什麽病?”淳於深秀也追著問。


  那趙大夫卻是連連歎氣,走到院門外,他忽然回頭道:“這位公子已是油燈將盡,萬莫再有勞身勞心勞神之舉,好生安養,或還能保得一段時日,否則……唉!”


  淳於兄妹一呆,久久怔立。


  “風家小姐請起。”皇後步下玉座親自相扶,惹得殿中眾人豔羨不已。


  “好美的姑娘。”皇後拉著風挽華的手細細看著,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本宮聽聞你琴藝佳絕,不知可否為本宮彈奏一曲?”


  “挽華謹遵娘娘懿旨。”風挽華襝衽一禮,起身時微微側身,避過玉座之旁的三道目光。


  一旁早有內侍備上瑤琴,風挽華移步琴案前,略一沉吟,指挑琴弦,頓清音繞殿。


  起先,琴聲泠泠的似深山澗水飛流而下,輕輕的似晨間清風拂過林梢,頓時,華殿如浸碧潭,碧水涼風裏,人人忽然間都寧心靜神,聽那琴音徐徐而來。驀然,琴聲忽轉婉轉低回,極盡纏綿之意,在座有懂音律的已知那是一曲《有所思》,不由都目露驚奇,這風家小姐何以彈奏此曲?難道是已有了“相思明月夜,迢遞白雲天”之人?

  當一曲終了,玉座上,皇帝、皇後微笑相視,連連點頭,皇帝側首示意一旁的內侍,那內侍忙轉身離去。


  “不愧是風卿家的女兒,果然是不凡。”皇帝讚言。


  “挽華技陋,不敢擔陛下諡美。”風挽華忙自琴凳上起身於玉座前謝禮。


  “這等美妙琴曲本宮還是第一次聽到,又怎是諡美。”皇後亦讚道,“來呀,賞風家小姐。”


  “是。”有內侍應道,已端出一個金絲檀木盤,盤中紫、朱、碧三支玉如意。


  殿中眾人一見此情景,頓時明白,隻是不知這風家小姐會得哪支玉如意。


  而風鴻騫與風夫人聽得卻是暗暗心急,目光看向女兒,卻見她一臉平靜坦然,不由心裏更急。養女十八載豈有不知的,她外表越是冷靜,到時反應越是激烈。


  皇帝看向金絲檀木盤,抬手取過了紫玉如意。


  在皇朝,以紫為尊,這紫玉如意便代表了太子,這麽說風家小姐是要當太子妃了!群臣心頭激動。


  正當皇帝取過了紫玉如意,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忽然大殿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眾人不由得都移目過去,卻見是三皇子安豫王掩嘴不住的咳著。


  “三皇兒,你怎麽啦?”皇後見他咳得一張臉通紅通紅的不由心疼。


  “咳咳……回稟母後,兒臣剛才喝酒喝急了,所以……咳咳……”安豫王邊咳邊答道,可一雙眼睛卻焦灼而急切的盯著皇帝。


  接觸到他的眼神,皇帝、皇後心中同時一跳,目光再看向其餘兩個皇兒,卻見一向從容的太子亦是麵露歡喜,而一向溫厚謙讓的宜誠王竟也是滿眼的渴盼。


  這……三個皇兒都看中了風家小姐!

  目光望向殿中之人,雖是跪著,可那姿態卻如一株在風中微微彎了一下腰的牡丹那般高華,人雖在殿中,可感覺上她是盈立百花之上,周身都帶著一種雍容到極致的清華豔韻。這樣的美人,誰人不喜?怪不得三個皇兒會如此。


  隻是……


  皇帝與皇後麵麵相覷。這……可怎麽選?

  三個兒子都是心頭肉,若厚待了這個屈了那個,心裏都是不舍。


  半晌後,皇帝開口道:“風小姐,你的琴藝高超妙絕,皇後大是歡喜,是以想賞賜你一物,這盤中有三柄玉如意,你盡可挑一柄自己喜歡的。”既然自己難以擇決,那不如就讓風家小姐自己選,這樣,無論風家小姐選的是誰,另兩人都該無怨了。


  他這話一出,三位皇子以及滿殿的人都將目光移向的風挽華,隻不過三位皇子的目光急切而緊張,其餘人等卻帶著好奇以及肯定。皇後與王妃之間,是人都會選前者。


  風挽華聞言心中一動,抬首,“陛下之意,是挽華可自選恩賞是嗎?”


  “嗯。”皇帝頷首。


  風挽華目光望向內侍手中捧著的玉如意,道:“挽華向來對檀木情有獨鍾,懇請陛下將那金絲檀木盤賞與挽華。”


  此言一出,滿殿驚愣,幾疑聽錯。


  許久後,殿中才響起皇帝聲音,“你說,想要這金絲檀木盤?”顯然,他亦有些不確定,這世上真有買櫝還珠之事?

  “是。”風挽華答。


  皇帝聞言不由得望向皇後,難道說這姑娘她不明白這三柄玉如意便是代表三位皇子?夫妻兩人不信,這世上會有姑娘看不中他們的三個皇兒。


  “風小姐。”皇後出聲道,“這三柄玉如意乃是貴中之貴,今本宮與陛下欲賜你一柄,何以你卻要那木盤?”


  風挽華抬首,一雙妙目望向皇後,清湛如鏡湖,“挽華對檀木情有獨鍾。”


  與那雙眼眸相對,皇後心頭一震,聽著她的話,思及她先前所彈之曲,驀然間醒悟過來……她,許是已訂親,又或是心有所屬。一想明白,頓然失望,可看著殿中那豐姿若神的少女,心頭又生敬意。她竟然能棄玉取木,竟然能無視皇家富貴,無視他日母儀天下的尊榮,竟能不畏皇權,敢於對著滿殿朝臣對著當朝帝、後說她隻“對檀木情有獨鍾”,這等心性實屬難得。


  與皇帝對視一眼,皆是心中惋歎,如此佳人,他們竟是晚了那根“檀木”一步!皇帝心頭更是暗生惱意,風鴻騫這老東西,平日在朕麵前說起話來肆無忌憚的,可養了這麽好的一個女兒怎麽就從不吱聲半句!這明明本該是他家的兒媳的!


  不說皇帝這邊暗中生惱,那邊皇後已示意內侍將金絲檀木盤賜予風挽華。


  眼見著風挽華領賞退下,三位皇子目送,臉上掩不住的失望與惋惜。而滿殿的人卻是心情各異,有的豔羨,有的妒忌,有的敬佩,有的竊喜……


  皇帝與皇後雖然甚為失望,但想起剛才見過的那些小姐中亦有才貌出眾者,想來總不至個個都“情鍾檀木”了。夫妻兩人暗中思索著剛才見過的那些姑娘們,哪幾個合適賜下如意。


  正在這時,三皇子安豫王忽然起身,走至玉座前一拜,朗聲道:“父皇、母後。”


  “三皇兒,你有何事?”皇帝問他。


  對於兒女,父母向來最為溺寵幺兒,平常百姓家如此,皇帝、皇後亦不能免俗,三個兒子自然都是十分的疼愛,隻是這幺兒麽,心裏頭又偷偷的添了兩分溺愛,是以三位皇子中也隻這三皇子性子裏帶了三分皇家人的任性與霸道。


  安豫王目光瞅著案前的三柄玉如意。剛才賜下了盛玉如意的檀木盤,是以這如意就暫先置於帝、後座前的禦案上。


  “兒臣喜歡這柄碧玉如意。”安豫王道。


  呃?皇帝、皇後一愣,三皇兒想幹麽?


  安豫王抬眸看著父母,道:“父皇、母後,你們就將這玉如意賞了兒臣吧。”說完,他也不待皇帝、皇後回答,自顧便將案前置著的碧玉如意取了。


  這一下,不隻是滿殿的人瞠目結舌,便是從容鎮定的皇帝皇後也瞠目結舌了。


  “三皇兒,你……”皇後想出聲製止他。


  安豫王卻是起身對著父母一笑,“孩兒謝父皇、母後賞賜。”說罷便轉身走回座位。


  風挽華剛定下一顆心,回到母親身邊還不及坐下,便聽得這番話,暗想這三皇子的膽子可真大,不由得抬眸透過珠簾往那邊望了一眼,便看得一個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少年,紫衣玉帶長身俊容,眉宇間盡是意氣飛揚。


  皇帝、皇後看著案上餘下的兩柄玉如意,思量著反正三皇兒才十七歲,不著急,明年再給他選妃就是,還是先給大皇兒、二皇兒選定了。正這樣想著,卻見二皇兒宜誠王亦起身了,他斯斯文文的走至玉座前,行禮,道:“今日母後壽辰,兒臣為母後作詩一首。”說著他便念道:

  南極星初現,西池宴複開。


  雙星天上耀,彩鳳日邊來。


  花繞笑蓉帳,香飛鸚鵡杯。


  百年方燕爾,笠鶴下蓬萊。


  吟完了,殿中諸人還來不及讚他才思敏捷,他卻開口道:“兒臣也向父皇、母後討個賞。”


  皇帝、皇後一聽他這話,明白了,這二皇兒估計是仿效三皇兒,也要將選妃的玉如意要走。


  果然,宜誠王又道:“兒臣喜歡這柄丹朱玉如意,就請父皇、母後賞了兒臣。”說完了,他倒不自顧便取,卻是眼巴巴的看著皇帝、皇後。


  雖則說滿殿的人都心裏知道這玉如意是用來選妃的,可畢竟不曾明說過,而前頭三皇兒已“領了賞”,那此刻二皇兒的要求他們又如何拒絕得了。想著二皇兒也才十八歲,不急,點了點頭,宜誠王便滿心歡喜的抱著丹朱玉如意回了座位。


  眼見著案前隻剩一柄玉如意,不說滿殿朝臣眼巴巴的看著,皇帝、皇後亦心裏打著鼓,不知大皇兒……眼睛不由往太子處一望,果然宜誠王剛坐下,太子也起身了。他從從容容的走至玉座前向皇帝、皇後行禮,道:“二弟、三弟都得了賞,想來父皇、母後不會厚此薄彼。兒臣亦喜歡這紫玉如意,還請父皇、母後賞了兒臣。”


  皇帝聞言沒答話,先是狠狠一眼瞪向了風鴻騫。


  雖然隔著數丈之遠,可風鴻騫依覺得頸後生涼,暗想回家後是要再寫份辭本呈上去,還是呆會兒出宮後連夜便攜妻女逃回風州去?

  “好,皇兒喜歡便領了去。”皇後卻是一口答應了。其實她心裏也甚是無奈,可眼下見過了風家姑娘,三個皇兒又怎肯屈就,反正大皇兒也隻十九歲,明年再選妃也不算晚。雖是這般想著,可心裏卻怨著皇帝,說什麽親眼見過了才能選得最好的兒媳,早知道一旨詔書下到風家納他們家女兒為太子妃不就好了!如今……可怎麽是好,這風挽華隻有一個,三兄弟可不要因她而生了嫌隙才是。轉而又一想,三個兒子都是她生的,一貫兄弟情深,總不至為一個女子而生分了……


  太子領著他的紫玉如意回座了。


  “臣敬陛下與娘娘一杯,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風鴻騫舉杯起身。


  在他的引導下,諸大臣亦紛紛起身向皇帝、皇後恭賀,於是便又是一番觥籌交錯,又一番絲竹歌舞,壽宴依舊熱熱鬧鬧的歡歡喜喜的進行。


  隻是,那一日裏,失望的人多,歡喜的人少。


  自皇後壽宴後,風府忽然間門庭若市。


  以前雖則來風府拜訪的人很多,但大多皆是真心實意的向當代文豪風鴻騫來請教學問的,少數則有些醉翁之意。而今,這來風府的雖則依是以請教為名,可更多的卻是旁敲側擊的打聽著風家小姐的事,有的甚至是一日來三次,幻想著能與風家小姐“巧遇”。


  這些客人雖多,但風家夫婦一點也不煩惱,禮數周到的打發了就是,最讓他們頭痛的卻是三位皇子。


  明明慶華宮裏風挽華說過對“檀木”情有獨鍾,風鴻騫亦委婉的透露出已將女兒許與他當年在風州收的弟子檀朱雪,可三位皇子卻是癡心不改。


  三皇子每日都會來風府報到一趟,每趟來都會帶些珍貴禮物,今日是明珠碼瑙,明日便是珊瑚美玉,後日獵了火狐、白虎送了皮毛來……什麽名貴稀罕便送什麽,還打聽到風挽華喜歡牡丹花,硬是弄了幾株牡丹名品連根帶盆的送來了。


  二皇子倒不似三皇子來得勤,隻不過他忽然間才思大發,寫了許多的詩詞,每一首都深情哀婉,聞者惻然。某一日風夫人忽然對風鴻騫說帝都如今紙都漲了兩銀絡了。風鴻騫不解。風夫人說,足下高徒二皇子寫了一篇《思華斌》,聞說是文詞綺麗情思纏綿,令得帝都文人趨之若鶩,家家抄寫,一時帝都紙貴。


  太子畢竟是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要穩重從容多了,不似兩位弟弟這般的癡狂。他隻是隔著幾日的來向風太傅請教政事,而且他每每到來也確實是有事相詢,件件正經,次次言事。隻不過是每次來都是從早談到晚,一日三餐都在風府解決了。


  帝都裏早有傳聞,說風家小姐才貌絕世,如今皇後壽宴上許多的人都親眼目睹,證實風家小姐確有傾國之容,又再加上三位皇子如此行為,一時帝都街頭巷尾茶樓酒館,人人談論的都是風家小姐,還猜測著她最後會嫁給哪位皇子,甚至於還有人設了賭局,據聞,目前看好太子的人最多。


  風鴻騫曾與夫人歎曰,三位皇子皆是才貌不凡人品貴重,無論哪一個當女婿他都樂意,隻可惜他隻有一個女兒,要是多生三個就好了。


  夫人則問他,若讓他選,會選誰當女婿?

  這個問題,風鴻騫完全不用深思熟慮,便道雖則四位弟子他一視同仁,但心底裏卻更願意朱雪做女婿。


  當然,夫妻倆的私房話全帝都都無人聽得。


  而對於滿帝都的關注,對於府中絡繹不絕的訪客,風挽華卻是心靜如水。


  以前,她還會出府去效外、城中遊逛,而今,她每日隻呆在閨房或後園,看書、彈琴、作畫、刺繡……然後數數日子,朱雪去了多久了。


  檀朱雪遠在邊關,自然不可得知帝都之事。他依舊每月一封書信,述著邊城的日升月落,說著邊城將士的豪邁與思鄉,輕描淡寫的帶出兩句沙場廝殺的殘酷與血腥。


  那日,風挽華讀罷檀朱雪的來信,麵上雖未帶出,心裏卻添了幾分擔憂。戰場上刀劍無眼,朱雪雖然習了一身武藝,可麵對著千軍萬馬,麵對著刀林箭雨,若有了一個萬一……心中這麽一想,頓時便胸口一窒,有些喘不氣來似來的悶。起身,步出閨房,往後園走去。


  牡丹花期已過,花園裏的牡丹花都已凋謝,隻地上還殘留著一些花瓣,色澤殘敗,不複昔日豔光。見此情景,風挽華憂上添愁,眉間便隱隱帶出幾分。


  那日跟著的是鈴語,見她這模樣,便道:“小姐,你都好些日子沒有出門了,正好這時刻蓮花開了,不如我們去華門寺看看蓮花?”


  風挽華卻搖頭,“華門寺裏人那麽多,我們去了,隻怕蓮花看不上,倒讓人圍觀了。”


  鈴語聞言不由得笑起來,道:“那還不是因為小姐生得好看,他們喜歡唄。”


  “喜歡?”風挽華輕念一聲,抬手摸了摸自己臉,然後放下,輕輕歎一口氣,道:“他們喜歡的不過是這張臉,可這張臉就像這牡丹花一樣,再好看也隻能盛極一時,當這張臉變老變醜時,他們又怎麽會再喜歡。”


  鈴語看看小姐,不敢相信這樣的絕美容顏會老。“小姐一定不會老的,一定永遠都是這般好看。”


  “嗬……”風挽華輕笑一聲,“傻丫頭,是人都會老的。就好比夫人,再怎麽好看,也敵不過歲月風霜。”


  “夫人如今也很好看啊。”鈴語道。風夫人雖已年過四旬,但依舊風韻楚楚,比那些來府裏拜訪的夫人可都要好看多了。


  風挽華卻是輕輕搖頭,“你才來我們家三年,所以你不曾見過當年韶華正盛的母親,聽爹講,她年輕時在風州那可是百裏挑一的大美人。”


  “那……夫人雖沒年輕時好看,可老爺對夫人一直都很好。”鈴語又道,“所以,即算小姐以後老了,也一樣會有人喜歡的。”


  風挽華聽了她這般天真得理所當然的話,麵上浮起一絲笑容。“是啊,爹娘這麽多年都如此恩愛,實是難得。隻不過這世間如我爹這般的人卻是少有,大多數的男人娶了妻後,還會有一堆的美貌姬妾,有的甚至七老八十時,還納年齡足可當曾孫女的小妾。從一而終的,太少。”


  鈴語聽了,眼珠子轉了轉,然後掩嘴笑道:“小姐,奴婢知道檀公子會對你一心一意的好。”


  風挽華聞言睨了巧善一眼,不語,可眉梢眼角卻是溢出幾分喜意。


  鈴語性子較巧善要活潑,所以說起話來也無忌些。她看著小姐果然是開懷了些,眼珠子又轉了轉,道:“小姐,奴婢聽府裏的姐姐們說‘三位皇子都待小姐一片癡心,真不知小姐放著好好的皇子妃不當,幹麽對一個窮小子檀朱雪那麽死心塌地的’。小姐,你為啥不喜歡三位皇子,而就喜歡檀公子?”


  被鈴語這麽一問,風挽華白玉似的臉上升起一抹紅雲,如牡丹沐浴朝霞,豔不可方物,看得鈴語眼都不眨一下。她微微垂首,眼眸看著某處出神,許久後才低低的道:“我與他自小就認得,一開始我們老吵架爭論,可是吵著吵著爭著爭著,不知怎的心裏眼裏就記得他最深,看著旁人,再好也不如看著他歡喜。”


  鈴語眨眨眼睛,道:“可奴婢看府裏來來往往的人,就數三位皇子最出眾了,小姐看著也不如檀公子嗎?”


  風挽華一笑,道:“以世俗的眼光來說,三位皇子當然不比朱雪差,而且論家世,不說朱雪遠不及他們,這世上也沒人可比得上三位皇子。”她微微一頓,才道:“隻是人心是沒法衡量的,喜歡和不喜歡很簡單的幾個字,可你卻沒法簡單的說清原由。”


  “呃?”鈴語才十二歲,聽著小姐後邊的話,總覺得有些迷糊。


  風挽華看她一眼,移步在涼亭裏坐下,以手支頤,靜默了片刻,才道:“我與朱雪從小一塊兒長大,我與他……我們知道彼此喜歡什麽討厭什麽,知道對方的好,也知道對方的不好。”她目光望著亭外的牡丹枝葉,濛濛的顯得有些渺遠,“我有時看著朱雪,好像一輩子眨個眼便過去了,可又好像一輩子有一千年一萬年那樣的長長久久。”


  鈴語聽著覺得糊塗了,怎麽是眨個眼就過去了,可怎麽又是一萬年那樣的久?


  風挽華又道:“而其他的人,比如說三位皇子,他們除了知道我的名,除了知道我的臉,除了一些向人打聽的我的事外,還能知道我什麽呢?他們寫一些一往情深的詩,或是送一些名貴的珠寶,那等行徑,說不好聽點,不過是些紈絝子弟的無聊之舉。”


  “那是他們想討小姐歡心。”鈴語倒是替他們辯解一下。


  “嗬……”風挽華轉頭看著鈴語笑了笑,“換作你這小丫頭,估計就給收買了,不過那也是人之常情。隻是人的真心又怎麽會是那些東西就可討得的。”


  “可府裏的姐姐們說三位皇子對小姐十分用心呢。”鈴語心裏呀還是覺得三位皇子好,“而檀公子就什麽也沒做過,她們說都不知道小姐為何就喜歡檀公子?”


  “這麽說來,朱雪還真沒為我做過什麽。”風挽華聽著也是一笑,“他唯一做的……”她忽地收了聲,眼眸望著某處怔怔出神,似乎是沉入了什麽回憶中。


  鈴語看著亭中靜靜坐著的小姐,隻覺得她眼眸一瞬間柔秀如春水,似乎下一刻那一汪春水中便可綻出水蓮花來。


  風挽華靜默了會兒,才又道:“朱雪雖隻是個窮小子,可他的心胸卻寬廣得裝了整個天下。他本可與我成親,在風家享受著安逸舒適的日子,可他卻去了苦寒荒涼的邊城,每日在古盧的的刀劍下守護著邊城的百姓。而三位皇子,他們出身皇族,本是最應該來守護著天下百姓的人,可他們在做什麽呢?為著一個隻見過一麵的人,兄弟相爭。”她麵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眸色清湛,“我和朱雪,我知道我們會如爹娘一般一生恩愛。而如果我嫁給三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一開始他們都會百般寵愛我,賜我華屋綺羅,賜我無數的珍奇寶物,但他們同樣的會納進其他的妃子美姬,也對她們一樣的寵愛有加,而等到他們厭倦了我,或者我年華逝去時,我便將在冷落中淒涼度過一生。”


  “本王才不是這樣的!”猛然間有人沉聲道。


  兩人同時一驚,轉頭一看,便見一人立於亭外兩丈之處,錦衣玉帶英姿煥然,隻是此刻一雙眼睛亮得有些懾人,如同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


  “安豫王!”兩人驚叫。


  來人正是三皇子安豫王,他目光落在風挽華麵上,那鋒利的劍芒一瞬間便斂起,漸漸的生出柔情。“那些東西都是我認為最好的,所以我送給你,可我怎知你會不喜歡。這世上美人雖然很多,可我隻歡喜你,自那日慶華宮一麵,我心裏想的全是你。我也不是紈絝子弟,我不會輸給那個檀朱雪。”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風挽華,“我是怎麽樣的人,我是不是無聊之舉,我會讓你看清楚明白的。”說完了,他一轉身便走了。


  留下兩人怔怔站在原地。


  許久後,風挽華吐一口氣,道:“堂堂皇子擅入大臣家後園,該不會也是爹教的‘君子行事,不拘小節’吧。”


  “噗哧!”鈴語聞言忍俊不禁。


  安豫王一路疾步而出,在前院裏正碰著了尋找他的葛祺。


  “王爺,你跑哪去了,太傅在找你。”


  安豫王卻不理他,隻管埋頭走,一路走出了風府。


  幾日後,風挽華自父親口中得知,古盧又進犯邊城,安豫王在朝上請旨驅敵。


  果然,七月初,皇帝封安豫王為“安定將軍”,領兩萬大軍奔赴邊城。


  八月,風挽華再收到檀朱雪信時,他便提到了安豫王。出乎風挽華意料的是,檀朱雪竟對安豫王大為欣賞。說他雖為皇子,卻毫無嬌貴之氣,與邊城士兵同甘共苦,又說他腹有疇略知人善用,而且極有膽魄果斷勇猛,刹起敵來眼都不眨一下的,真不像是金尊玉貴的皇家驕子。隻到邊關半月,便已小勝古盧三戰,實乃是將將之材,真不愧是先生教出的弟子。還說這安豫王與他敘了同門之誼,兩人兄弟相稱,誌趣相投,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風挽華讀罷信大是詫異。想這安豫王怎麽就和朱雪做兄弟了?轉而一想,他們沙場殺敵,同生共生間生出的情誼那自是不同一般。許這安豫王真的是個胸襟廣闊的男兒,並不會因私情而罔顧大局。如此一想,便也放心了。


  此後,檀朱雪的信裏多少都會提到安豫王一兩筆,看來他真的是極為欣賞這位同門師弟。信中說他們一起設陣布兵,一起思考對敵之策,一起縱馬殺敵,一起喝酒談天……風挽華一一看著,為他們能結下這般情誼頗是心慰。朱雪是獨子,難得他能與安豫王如此投契,估計真是當他作兄弟了。


  然後,轉眼間便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初,風挽華收到檀朱雪的信,說他們打了大勝仗,古盧遞上降書求和,邊城又能得幾年安寧。而陛下按功封賞邊城將士,檀朱雪被封為“震遠將軍”。而最令風挽華高興的卻是檀朱雪要回來了,估計年底前便能到家。


  風挽華自得信後,日日眉眼帶笑,容光煥發,美勝嬌花。每日算著日子,離朱雪回來還有幾天。


  元愷三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凱旋大軍行至離燕城八十裏處休息紮營。


  營地裏,安豫王在帳中走來走去,滿臉陰沉。


  剛才眾將士圍著火堆喝酒時,幾位將軍便成了眾人猛灌的對象,而平日酒量不高的檀朱雪卻是來者不拒,有人問“檀將軍酒興如此之高,可是有喜事?”


  檀朱雪舉杯而起,對著周圍的人一臉歡快的朗聲道:“對!本將要成親了!隻等回到帝都,本將便要迎娶這世間最美的姑娘!”


  頓時滿場轟動,人人敬酒相賀,檀朱雪更是拔劍長歌,以助酒興。


  砰!安豫王一拳砸在桌上,重重在榻上坐下。


  他與檀朱雪一樣打了大勝仗,一樣得了大封賞!


  可是,檀朱雪可以歡歡喜喜的回去迎娶他心愛的姑娘,那他呢?

  挽華……挽華……


  她就要被別人娶走了,她怎麽可以被別人娶走!

  他本也該和檀朱雪一樣,歡歡喜喜的回去,歡歡喜喜的去見那個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都夢到的姑娘!可是,那個姑娘喜歡檀朱雪!那個姑娘要嫁給檀朱雪!不是他!不是他安豫王!他就算打了勝仗當了大將軍得了天大的榮耀證明了他不是紈絝子弟,挽華卻要嫁給檀朱雪!


  挽華!挽華!

  你怎麽可以嫁給別人!


  若這世上……


  若這世上沒有檀朱雪那多好!

  若沒有檀朱雪,挽華必定會喜歡我!

  若沒有檀朱雪,那今日回去帝都迎娶挽華的人必定就是我!

  檀朱雪……這世上為何有一個你?


  若沒有你……若沒有你……


  心裏反反複複的念著,驀地,他握拳而起,目射寒光。


  “葛祺!”


  葛祺掀帳而入,“王爺,喚小人何事?”


  “過來。”安豫王示意葛祺附耳過來。


  葛祺附耳過去,片刻,他滿臉震驚的看著安豫王,“王爺……這……這萬萬不可!檀將軍予國有功,又是難得的人才,王爺……這……這可要三思!”


  安豫王冷冷的看著葛祺,“本王的命令你不聽嗎?”


  葛祺心中一寒,抬頭看著安豫王,那雙眼中盡是冷酷與殺意,頓時臉色一白,半晌後垂首。


  第二日,大軍清晨拔營,走了一日,申時四刻至燕城,安豫王下令在城裏歇息一晚,明日再行。


  夜裏,檀朱雪正在房中看書,侍候他的從風府帶著的侍從重樂端著熱湯進來。


  “將軍,近日天寒,我燉了一盅人參雞湯,你趁熱喝了暖暖身子,早點歇息。”


  “嗯。”檀朱雪接過,“你也下去歇息吧,我看完這幾頁便睡了。”


  “是。”重樂退下。


  檀朱雪喝過參湯,果然覺得身子熱烘烘的,心想重樂功夫不行又膽小,上陣殺敵是九流水準,不過這燉湯的水準卻是越來越趨一流了。


  又看了會書,覺得身上越來越燥熱,屋裏似乎有些悶,不由啟門走出屋子,才發現外邊不知何時已下起了大雪,柳絮鵝毛似的滿天飛揚,遍地已鋪上銀毯,雖是夜晚,可雪光映照裏,四野看得清清楚楚的。隻是這屋外的寒風大雪,竟完全讓他感覺不到冷,身上反而越來越熱,火燒似的難受,氣息越發的急,胸口悶痛,隱隱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暗覺不妙,即往院外走去,想命人去喚個大夫來,卻舉步艱難,腦袋也越發脹熱,思緒也有些迷糊,眼前漸漸的模糊起來,而四肢血脈仿佛要暴裂似的膨脹、火燎似的炙熱,身子越發沉重,他張口,想喚重樂,卻是一大口鮮血噴灑而出,眼前一陣發黑……


  刹那間,他忽然心清腦明,扶著牆一步步的艱難移到門邊,手卻抖著沒法拉門,身子一點點往下滑去,他心頭一急,猛地撞向院門,砰的門撞開了,門外的守衛驚動了,一回頭,便見他栽倒在地,不由大驚。


  “將軍!”


  檀朱雪伸手,想扶住他站起來,可手伸了幾次都沒抬起來,身體仿佛置於熊熊大火中烘烤著,胸口如有重山壓著無法喘息,張嘴,想出聲,可喉間卻如被一支鐵鉗緊緊鉗住,無法發出一絲聲音,心頭焦灼萬分,可是身體的知覺,腦中的意識都漸漸的漸漸的迷糊、消失……


  “將軍!將軍!”守衛大呼。


  挽華……我……


  唇輕輕動著,手顫顫的努力的想抬起手來,可眼皮漸漸的闔上。


  挽華……


  那隻手終隻是無力的萎落雪地,口邊,濃稠的血流出,暗紅的,浸染著白雪。


  “不好了!快來人啊!檀將軍出事了!”守衛驚恐的大聲呼喚。


  天空上,雪依舊紛紛揚揚,飄落高山樹木,飄落房屋街道,也飄落在雪地上那個人身上。落在那人眼角,化成一滴清淚,蜿蜒的流過烏鬢,墜落雪地,消失無聲。


  “怎麽啦?怎麽啦?”


  許多的人被守衛的喚聲驚起,紛紛披衣而來,連安豫王都驚動了。


  “怎麽回事?”他沉聲喝道。


  “將軍……檀將軍他……”守衛指著雪地裏的人說不出話來。


  眾人目光一移,頓時驚呆。


  “將軍!”


  重樂一見倒在雪地裏的檀朱雪,看著那一片暗稠的血,頓時魂飛魄散,撲到身前大喊:“將軍!將軍!你怎麽啦?”


  眾人回神,趕忙上前察看,有人還喚,“快去請大夫來!”


  大家七手八腳的將檀朱雪扶起,卻察覺他早已無氣息,不由得心頭一沉,麵麵相覷。


  “將軍!將軍!你醒醒!”隻有重樂急得直搖著檀朱雪。


  “檀將軍他……”有人開口,卻無法成語。


  “將軍!將軍!”重樂大聲呼喊。


  眾人的目光都望向身後呆立的安豫王,“王爺,將軍他……”


  安豫王瞳孔一縮,麵色青白,手不自覺的緊緊握成拳。


  “大夫來了,快讓讓!”有人拉著大夫氣喘籲籲的趕到了。


  眾人趕忙讓開,大夫走近,見重樂依舊擋在身前,忙道:“小哥,你讓讓。”


  重樂回神,趕忙側身讓開。


  大夫伸手察看檀朱雪情況,可手才觸及軀體,便臉色凝重,看了片刻後,他搖搖頭一臉惋惜,“晚了,檀將軍已經過去了。”


  其實剛才眾人已察覺了,隻是還抱著點希望,此刻再聽大夫說出,便是鐵定的事實了,心頭頓生悲慟,更有人失聲大哭。


  “不會的!”重樂聞言大急,拉住大夫的手直往檀朱雪身上放,“大夫,你再仔細看看!檀將軍他……他怎麽……怎麽會……”他怎麽也沒法把個“死”字說出來,一連幾個“怎麽會”隻把眼淚逼出來了。


  大夫看他一臉悲切,心頭不忍,再次伸手察看,片刻後,他驀地放開檀朱雪急步退開,“大家快退後,千萬不可碰檀將軍!”


  “大夫,怎麽啦?”重樂問著大夫。


  “怎麽啦?”其餘人等亦是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大夫。


  “檀將軍這是染了瘟疫!”大夫滿臉惶色的道。


  一言出,眾人驚,頓紛紛後退,一下子便離檀朱雪數丈之遠了,人人心中又驚又恐。如此說來倒可知檀將軍為何去得如此急,隻是……怎麽就染上了瘟疫了?先前一點征兆也沒有。


  “瘟疫?”隻有重樂還跪在檀朱雪身前,瞪大了眼睛看著大夫,“怎麽可能!將軍剛才還好好的!”


  大夫搖搖頭不理他,走到安豫王麵前,“王爺,檀將軍染了瘟疫已然過逝,這東西是會傳染的,所以……”


  安豫王聽著,麵色僵硬,眼中晦暗難測,揮手示意大夫退下。


  “不會的!絕不會的!”隻有重樂依舊不信,他看著檀朱雪,喃喃著,“將軍剛才還好好的,他怎麽可能染了瘟疫,怎麽可能就死了呢?不可能!不可能!”


  周圍眾將士看著心頭難掩悲痛,想著昨夜還與將軍飲酒舞劍,白日裏還與他縱馬同行,此刻竟是陰陽兩隔,一時皆是黯然神傷。


  安豫王站在原地,許久,隻是看著雪地裏的檀朱雪。


  “將軍,你醒醒!將軍,你醒醒!”重樂搖晃著地上的檀朱雪,“將軍,你起來啊,小姐還在家裏等著你,將軍……”


  安豫王目光一縮,“葛祺,安排檀將軍後事。”


  “是。”葛祺躬身。


  安豫王再看一眼檀朱雪,然後轉身離去。眾將士有的也跟著離去,有的素與檀朱雪交好的依舊留在原地。


  葛祺目送安豫王背影消失後,才轉身往檀朱雪望去。白日還意氣風發的人,此刻卻隻是靜靜的死寂的臥倒雪地,一張俊美的容顏青灰一片。心頭一黯,吸一口氣,抬手,身後的侍衛便上前抬走檀朱雪的屍身。


  “不!將軍還沒死!”重樂卻一把抱住,“你們……你們想幹麽!不許你們動將軍!”


  一名侍衛上前拉住重樂,其餘兩人則趁機抬起檀朱雪便走。


  “放開!你們放開將軍!”重樂掙開侍衛一把撲上去死死抱住不放。


  一旁靜立的將士有幾人看不過去,上前拉住重樂,道:“你放手吧,將軍已經去了。而且是染了瘟疫,你這樣……不但幫不了將軍,小心自己也染上。”


  “不會的!將軍不會死的!”重樂哭喊道,“老爺都吩咐我要好好照顧將軍的,我怎麽可以讓你們帶走將軍……”


  他一邊哭一邊努力的想將檀朱雪搶回來,可一人如何敵得過眾人之力,隻是拉拉扯扯中,不知誰碰落了檀朱雪頭上的發簪,頓時發髻散下,蜿蜒垂落,烏發白雪,如此鮮明。


  “將軍!”重樂手一軟,心頭大慟,失聲痛哭起來。


  侍衛頓趁此機會抬人便走。


  “將軍!”重樂跪倒雪地,眼睜睜的看著檀朱雪被人抬走。“將軍!老爺、夫人還有小姐都在等你回去啊……你叫我怎麽向他們交待!”


  因是瘟疫死去,所以不能運回帝都,隻有將檀朱雪就地埋了。另一邊急報至帝都,皇帝聞報後甚是惋惜,追封檀朱雪為“震國大將軍”,另急詔安豫王速速回帝都。


  但安豫王卻一直留在燕城,說與檀將軍相交一場,想多陪他一些日子。其實,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


  果然,五日後,風挽華自帝都而至。


  檀朱雪暮前,她抱碑而坐,寒天雪地裏毫無感覺,就那樣坐了一天一夜。安豫王就站在一旁陪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旭日升起時,才發現風挽華早已暈死過去,安豫王慌忙抱起她回到城裏。


  此後,連續三日,風挽華都在昏沉中,人事不知,隻是淚流不止。


  第四日,風挽華醒來,對安豫王說,想再去看看檀朱雪,不要讓人跟著,就讓她最後和朱雪安安靜靜的說說話。


  安豫王親自送她至墓前,然後離去。


  風挽華靜靜的倚著墓碑坐下,看著那高高隆起的黃土坯,她的朱雪就這樣躺在裏麵。心頭撕裂般的痛著,可眼中卻是幹澀無比。側首,臉頰貼著石碑,就好像依在朱雪的胸前,隻是那石碑透骨的冷,一直冷到心底。


  “朱雪……朱雪……若是你泉下有知,你便化作鬼魂出來見我一見。”她喃喃著。


  可是四周隻有風聲葉聲,隻有未消融的冰雪,隻有滿天滿地的寒氣。


  “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怎麽能舍得我……”她閉上眼睛,死死的抱著那冰冷的石碑。


  時光一點點過去,可她就那樣靜靜的坐著,靜靜的陪著她的朱雪。


  一坯黃土埋英骨,從此,世上空留斷腸人。


  朱雪……


  許久,暮前忽然響起一個極輕的卻含著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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