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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同生同代亦為幸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際,秋意遙醒來,於是燕敘找來軟轎,將他悄悄抬去了風辰雪的小院休養。


  辰時,燕雲孫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員將士議事,眾人至時,發現不見秋都尉與李千戶,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與李千戶已另有重任,於是眾人釋疑。


  議事之時,孫都副一番高談闊論讓在場諸人有的鄙夷,有的煩厭,有的更是不屑一聽。隻不過燕州府一直品茶頷首,似乎對孫都副的話頗為讚賞。當孫都副終於收聲之時,諸人鬆了一口氣,而燕州府則讚揚孫都副熟讀兵書常人難比。孫都副聞言頓飄飄然,又見州府大人看著茶杯眉頭微皺,趕忙關切地詢問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於是燕州府告訴他,他一貫愛品“銀針”,隻可惜走時匆忙,忘了帶來,這“毛尖”雖好,依是差了幾分。孫都副一聽,忙答他家中便有極品銀針,這就去為州府大人取來。說完便轉身離去了。而自那後,燕州府總是時不時的對某樣喝的、吃的、用的、玩的表露一兩分興趣,孫都副於是一門心思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打點起來,至於丹城兵事,反正還有別人呢,他隻需討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錦繡前程。當然,這是後話。


  卻說孫都副離去後,燕州府一端神容,將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眾人詫異之餘,亦欣然領命,對州府更是心悅臣服。在眾人退下時,燕州府又將田校尉單獨留下。


  那一日,城內城外皆安然度過。


  第二日,許是前一番攻城元氣大傷之故,山尤未有所動,於是白日裏依舊平靜度過。


  至深夜,兩千騎兵悄悄自丹城南門而出,夜襲山尤,睡夢中的山尤軍被殺個措手不及,等他們整裝迎戰之時,丹城軍卻是迅速退兵,山尤軍自是不肯輕易放過,不料丹城軍離去前一輪火箭射下,頓時山尤營帳火光大起,山尤軍忙棄敵救火。


  二十三日,雙方按兵不動。


  二十四日,山尤發兵攻城,雙方依舊勢均力敵,無功而返。


  二十五日,雙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舊按兵不動。


  二十七日,淩晨,一千輕騎自西門悄悄而出,繞至山尤後方,火燒糧營,退兵。


  二十八日,醜時,山尤以兩千精兵悄悄繞至丹城北門,欲行突襲,卻為北門守軍床弩射回。


  ……


  ……


  ……


  於是,就在雙方這不斷重複著的攻襲、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日,丹城南門忽然城門大開,這引得山尤大為驚詫,幾番打探,得到的回報皆是:城門大開,城裏一片安靜,可城樓上卻有琴聲飄下。


  山尤不知丹城主將葫蘆裏買的是什麽藥,若是要行空城計,那也太兒戲,他們決不信丹城裏此刻是空的。那麽便是另有圖謀?可是其圖謀在何處?於是一番商議過後,暫且按兵不動,以觀後變。


  十一日,丹城依舊是南門大開,琴聲悠然。


  十二日,還是如此。


  如此過了三日,山尤再難安之若泰,是夜,尤翼宣召集諸將商議。


  攻,可以預計到,丹城內定是有埋伏。


  不攻,如此拖延下去亦不是辦法,況且毫無動作倒是顯得山尤害怕了。


  最後,眾將決議以五百精兵探南門,城外陳兵兩萬,如此可攻可退。


  翌日,由一名前鋒校率領精甲堅盾的五百精兵往南門而去,小心翼翼地跨過護城河,再小心翼翼的步入洞開的城門,城內靜悄悄的,無一絲聲響,亦無一個人影。


  見此情況,山尤軍更是不敢大意,小心謹慎的一步一步的往城內走去,當五百人通過了城門,驀地,琴聲乍起,錚錚如劍鳴,同時山尤軍隻覺腳下一空,頓身子急墜,後邊還留在城門口的人眼見著前邊的石地忽然抽空,出現了十數丈寬數丈深的大坑,坑下立著尖尖的木樁,墜下的同伴無不是穿胸破肚,淒聲厲嚎響徹耳邊,一時心顫魂懼,可緊接著四方紛湧出無數的丹城守軍。


  “快退!”


  前鋒校當即一聲大喝,趕忙掉轉馬頭,領著殘餘士兵往城外逃去,隻是才逃出城門,上方便一陣箭雨射下,頃刻間,五百精騎盡數亡命。


  而陳兵城外的兩萬山尤軍,耳聞城內慘叫,又眼看著五百精兵眨眼間便沒有了,一時亦是心神震亂,領將正猶疑著是即刻就退還是稍作攻擊之時,倏地,城樓上鼓聲大震,緊接著東、西兩麵忽湧濃重的紫雲,那是數萬丹城鐵騎迅猛奔來。


  “退!”


  這時刻,本該是奮勇迎戰,隻要能支撐到後方援兵到來,盡可一拚,又或是全身而退,偏偏領將驚亂之下本能的作出反應,卻令得本就因那五百精兵瞬間斃命而驚懼的山尤士兵們更是心慌神亂,紛紛掉頭逃去,丟盔棄甲,陣潰人散。


  而丹城鐵騎聞鼓聲震奮,豪氣幹雲,直撲落慌而逃的山尤軍,頓刀戈相擊,戰馬嘶鳴,殺了個天昏地暗。


  在金鼓劍鳴人嚎馬嘶中,那錚錚琴聲依舊,正是一曲聲動天地激勵肅殺的十麵埋伏。


  城樓上,風辰雪素衣皎然,青紗蒙麵,十指揮灑,琴聲鏗然,她身旁,秋意遙一身青甲,腰懸長劍,手挽長弓,垂目望著下方廝殺。


  等尤翼宣領大軍奔來相救之時,丹城守軍又是迅速舍敵後退,入城,起橋、閉門,真真是幹淨利落,而城外山尤兩萬大軍又傷亡數千。


  尤翼宣看著滿地死傷的將士,再看城樓之上悠然而立一人,頓血氣上湧憤怒難禁,取過長弓,黑色的羽箭對準城樓立著的人便是一箭射去。


  眼見飛箭疾來,城樓上,有士兵喊道“都尉快躲”,有的則舉過盾牌要為他擋,卻見秋意遙不慌不忙舉弓搭箭,然後“嗖!”的銀色羽箭射出,迎著那支黑箭如電飛去,一時間,城內城外將士無不仰首觀望。隻見半空中,兩箭相撞,“叮!”空中一聲銳響,便見黑箭一分為二墜落於地,而銀箭力道未減,依舊迅疾飛去,仿是裂空破流,讓山尤陣前的士兵看得膽顫心驚,趕緊舉起一排長盾,欲擋銀箭。那飛射的銀箭“咚!”的射在盾甲之上,舉著長盾的士兵隻覺手一麻,耳邊似有風嘯,不由側首,便見銀箭破盾而去,刹那間沒入後方一名士兵的肩頭,那士兵疼痛之下,手中的東西握不住,於是千軍萬馬眼睜睜看著豎立在尤翼宣身後的帥旗轟然倒下。


  那一箭不但劈開了對方的箭,更旨在射下領將的帥旗?

  “好箭法!”


  丹城守軍頓湧雷鳴般的讚歎,而山尤軍氣勢盡喪驚慌沉默。


  在秋意遙射箭之時,風辰雪已收琴聲,凝神看著他那破雲裂空的一箭。當那歡呼讚歎響起之時,她輕輕的道:“意遙,我很久前便見過你射箭,那時候你的箭術也如現在一般精妙。”


  “嗯?”秋意遙聽到了,側首看她。


  “當年,我初見你時你便是射箭。”風辰雪移步至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心頭泛起柔柔微瀾。當年不過驚鴻一瞥,又何曾想到會有今日的心心相應。


  “那是何時?”秋意遙略帶驚訝,“我怎不記得?”


  “當年你與意亭隨侯爺過安豫王府作客,父王在王府的練武場考較你倆的武技。”憶起幼時一麵,風辰雪神色微有恍然,“那回意亭舞劍,你便是射箭,射箭時的銀環還是意亭扔的。”


  聽風辰雪這麽說,秋意遙細細一想,驀然想起少時確實有這麽回事,當日他與兄長還得安豫王賞賜弓、劍。他看著風辰雪,輕聲問:“辰雪,那時候你又在哪?”原來他與兄長在那麽早的時候便已與她相遇,他們的緣份竟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便已開始了嗎。


  “那時候我在長廊裏,隔著一片樹蔭,看意亭與你,一個縱身扔銀環,一個飛身射羽箭。”風辰雪回望的眸子裏帶著柔柔的笑意與蘊得極深的情意,“當真是‘弓開如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時候……我卻未能看到你。”秋意遙不覺遺憾。


  “沒關係,我們並未錯過。”風辰雪看著他,神情如雲水輕柔繾綣。


  秋意遙聞言心頭一動,看著她,唇邊彎出一抹極淡而歡欣的笑容。


  隔著數丈遠,淳於深意看得這一幕,心頭驀地便冒出了一句話: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這是她曾聽朱憐玉唱過的,她從不喜歡這些纏綿的東西,可此刻竟不知是怎麽的就這麽在心頭冒了出來,又是如此的合情合景。此刻雖千軍萬馬,雖血雨腥風,可那兩人卻是最平靜最坦然,他們彼此望著,便已天地在懷別無所求。


  可是,秋大哥……


  那一日,山尤氣勢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隻能退兵。


  第二日,雙方按兵不動。


  六月的天,十分炎熱,驕陽勝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裏有不少中暑,再加上遠離家鄉又久攻不下的焦燥,士氣頗是低落。山尤有幾名久經沙戰的老將見此不由憂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帳中與同行軍師商討攻城良策時,忽有親兵來報,說陸將軍在帳外求見。


  尤翼宣聞言忙道:“請。”然後向軍師點頭,軍師會意,退下。


  帳門掀起,與軍師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兩鬢微班老將,正是山尤的一等虎威將軍陸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戰功赫赫的名將,本是此次出兵的主帥,因尤翼宣忽然上書要親自領兵,山尤王亦想愛子建立武勳,於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陸守鑫向來擁護這位才幹出色的五王子,因此並無二議,甘為副帥。


  “殿下。”陸守鑫躬身行禮。


  “陸將軍免禮。”尤翼宣對這位老將也是十分尊敬,“快請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為其搬過椅子。


  陸守鑫倒也不講虛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後一雙精光熠熠的眸子看著尤翼宣,道:“殿下,末將在你心中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後道:“將軍乃是我山尤名將忠臣。”


  “好,既然殿下視末將為忠臣,那末將便有話直說了。”陸守鑫抱拳道。


  “將軍請說。”尤翼宣親自為其斟茶。


  “末將請殿下退兵。”陸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手一頓,抬眸看著陸守鑫,疑惑著剛才是否聽錯了。


  “末將請殿下退兵。”陸守鑫重複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壺,看著陸守鑫,臉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陸將軍何故出此言?”


  “因為久戰無功,已無勝算。”陸守鑫又是一句直言。


  尤翼宣眼光閃爍一下,心頭頗有惱意,但麵上並無顯露。“陸將軍為何認定沒有勝算?”


  “殿下是個明白人,末將不以為殿下會看不清楚。”陸守鑫眼神銳利。


  尤翼宣眉頭微皺,眼睛看著陸守鑫,沒有說話。


  “殿下,我山尤近年是十分的興盛,但論國力、兵力並不可比皇朝大國,隻是強敵在側,我等小國實難安枕,是以才定下聯合采蜚蠶食皇朝之策。”陸守鑫道,“此次與采蜚聯合出兵,本是要攻皇朝一個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月州,如此便等同在皇朝腰間插下一柄利刃,圖的是日後步步進逼。”


  尤翼宣唇角一抿,依舊沒有說話。


  陸守鑫繼續道:“可而今,顯然是我們出兵的消息早已走漏,是以丹城才有了防備,而援兵亦是迅速趕到,讓我們失了先機。”他說到此,臉上肌肉抽動,顯然對如此機密之事走漏消息甚為不滿。“若能猛攻一舉拿下此城倒好,可我們一番強攻下來,反是損兵折將,陡勞無功。再後來,我們與丹城兵力相當,互為攻襲,沒占到便宜,反耗了將士們的士氣與精力。殿下,我們此刻天時地利人和不占一樁,再繼續下去,不外兩個結果,一是丹城等來了更多的援兵,二是我們士氣、糧草耗盡,丹城不戰而勝。”


  聽了陸守鑫的話,尤翼宣麵無表情,隻是桌上的手緊緊握起。


  “殿下?”陸守鑫忍不住喚道。


  尤翼宣沉默許久,才沉聲道:“不能退兵。”


  “殿下?”陸守鑫的聲音拔高,已帶有失望與怒氣。


  尤翼宣抬眸看著他,眼神冷利,麵色深沉,道:“我們此次出兵,父王抱了多大的希望將軍是知道的,若我們無寸功便返,到時父王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朝中那些大臣又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想來陸將軍也是知道的。”


  聽得這話,陸守鑫頓作不了聲。


  “所以無論怎樣,你我至少都得攻下丹城才行。”尤翼宣斬釘截鐵道,“否則你我也不用再回國都,我也不用奢想王位了!”


  “可是……”陸守鑫滄桑的麵上浮起悲色,“殿下,即算是我們攻下了丹城,那也是慘勝如敗啊。”


  尤翼宣眼睛暗沉哪墨,聲音亦沉甸甸的,“將軍,我們別無他法。”


  陸守鑫無言。


  那日,尤翼宣召集眾將於帳,定下翌日攻城之計。


  待所有將領離去後,尤翼宣走出營帳,外麵已是漆夜繁星。舉目眺望,對麵的丹城在黑沉沉的夜裏偶現銀光,那是城樓上守軍的鎧甲折射的星芒,在這夏夜裏看來,亦一片冰冷寒澈。


  “殿下,我們之所以失了先機,定是因為當日的賊人走脫了。”尤昆在他身後道,“而當日的賊人肯定就是那位風二小姐藏起來了。殿下,這風小姐是我們的敵人。”


  尤翼宣沉默著,半晌後他才輕輕歎息一聲,“本王知道。”那一日她想擄他之時便已全然知曉。


  “殿下你……”尤昆小心翼翼開口,卻終是不知說什麽是好。


  靜默了許久,尤翼宣道:“我們三年不曾擾過丹城,已放鬆他們的警剔,又年年財帛打點了丹城的守將孫澩,那人全無才幹,即算有淳於府尹但他無兵權亦是無濟於事,本以為這丹城一攻即破,卻不想我們耗了都一月了,依舊無寸功。想來,這守城的將軍定不是那孫澩,極有可能是那日援兵的領將。”


  “嗯。”尤昆點頭,“那孫澩屬下前年作為秘使來丹城時曾親眼見過,膽小如鼠剛腹自用,若是他守城,我們不用一個時辰便可攻下丹城。”


  “卻不知此刻這丹城的守將到底是何人?本王雖非名將之才,但也懂兵略,而出兵以來唯恐行差踏錯,事事聽取陸將軍他們的意見,自問已盡量做到萬全。可這些日子下來……”尤翼宣握拳,不自覺的抿緊嘴,眼睛裏射出一種煩燥又無奈的情緒。“似乎丹城裏的那個人,他事事比本王想得更遠更細,以至處處為人所料,處處為人所製。”


  聽得他這一番話,尤昆不由勸解道:“殿下,勝敗乃常事。”


  “尤昆,敗就是亡。”尤翼宣語氣冷然,“本王若不能攻下丹城,那回到國都便是形同廢人。”


  “所以殿下才有明日之舉?”尤昆道。


  “明日一決生死。”尤翼宣的聲音裏帶著決然。


  尤昆聽了沒有再說話,看著前方的主人,心裏想,殿下此刻已放下那位姑娘了吧?

  他不知那刻尤翼宣望著對麵的丹城,卻正是想著風辰雪。他生於王室,不知見過多少美人,可不知怎的,隻要一見她到一想到她,心神便會有從未有過的寧靜歡喜,似乎有她,便富貴榮華盡為煙雲。隻是……明日一戰,許是他亡,又許是丹城亡。他死了,自不會再念著她,若丹城亡……她呢?

  那一夜,還未到天亮,醜時山尤營帳便有一騎倉惶奔入。


  皇朝大軍以屢犯邊境對上國不敬為由,大舉進攻山尤,已攻下七城,正逼近國都!


  尤翼宣聽到這一消息之時,眼前一黑,幾乎暈返過去。


  “殿下!”尤昆趕忙扶住他。


  “這是何時的事?”尤翼宣返過神來厲聲喝問報迅的人,“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為何從未有人來報迅給本王?”


  “殿下,皇朝大軍攻我山尤乃是在一月前,自大王得迅之日即派人通知殿下,可一直未有殿下消息,大王連續派出七批人,到小人已是第八批啦。小人一路上不眠不休拚死趕路,就為能早到殿下身前。”報迅的人衣衫褸襤滿麵風塵,可見其言不假。


  尤翼宣聽了大驚,“本王從未得過任何迅報,這……難道是有人半路截了?”


  報迅的人也茫然,“小人出來之時,皇朝大軍已逼近國都,大王叫殿下即刻撤兵回救國都。”


  尤翼宣又是一驚,“竟是如此神速?那領兵的將領是誰?”竟可勢如破竹般攻至國都,那會是何人有此能耐?

  “乃是皇朝的靖晏將軍秋意亭!”


  “他?”


  聞言不單尤翼宣一震,便是在帳的所有將領無不麵現驚色,這實在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報迅之人離開之時已逼近國都,那麽如今……眾人如此一想,莫不膽寒。


  “傳令,即刻拔營啟程!”


  當夜,山尤便拔營撤兵。


  那時刻,丹城城樓上,秋意遙望著趁夜離去的山尤大軍,了然一笑。“看來大哥已得手了。”


  “那小子真的是天生的將才。”燕雲孫忍不住感歎道,“五十年不得一出之人!”


  旁邊淳於深意也讚歎道:“秋大哥是舉世難得的奇才,我們可與他同生一朝,可與他相識為友,可真是幸事!”


  “哦?”燕雲孫聞言不由看她一眼,眼眸詭異的閃了閃,道,“與他同生一朝,又怎會是幸事。”


  “呃?”淳於深意聽得這話一愣,反問他,“為何不是幸事?”


  燕雲孫一整麵容作深沉狀,道:“你想想啊,你作為一名與他同代的武將,論智謀兵法你不如他,論攻城破敵你也不如他,自然地位、賞賜、功名、榮耀你全都不如他,無論你怎麽個努力法都趕不上他,人人稱讚仰慕的都是他,他一人的光芒就將你以及所有人全部掩蓋,活在他的陰影之下,這呀是一種悲哀,哪還是幸事。”


  淳於深意聽了這番話,並沒有認同,而是狐疑的看著他,似乎懷疑他說話的真實性,畢竟他與秋意遙那種兄弟情誼不是假的,她才不信他對秋意亭會報有這樣的想法。


  被淳於深意那樣刺探的目光打量著,燕雲孫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很想調笑的來一句“美人你這樣看著本公子可是中意本公子”,奈何此刻周圍將官不少,為了州府之威嚴,他隻好忍了。於是,他改問她:“你為何認為與他同生一朝是幸事?”


  淳於深意丟開那點疑惑,眉鋒一展,笑得極是燦然,“我已與哥哥商量好了,等丹城的事完了後,我們要投軍追隨秋大哥去。”


  燕雲孫挑了挑眉。


  一直沒說話的淳於深秀這刻出聲,道:“我們與秋大哥同生一朝,可追隨他征戰四方,那麽,他創造的奇功偉業,是我們親眼目睹說不定還親自參與,而他的奇詭用兵之道,我們可以親身聆聽與學習,這予我們當然是幸事。而且,我們是與活生生的秋意亭稱兄道弟,而我們的後世之人,他們再景仰他,也隻能從史書上那聊聊幾筆中去探詢其人,又或隻能去那些傳說、野記之中道聽途說,哪裏及得我們可與秋大哥談天論地醉酒狂歌。”


  “就是。”淳於深意也接口道,“再說了,秋大哥喝酒可喝不過我們,所以也不是樣樣都比不上的,總還有一兩樣是秋大哥比不上我們的。”


  “啊?”燕雲孫濃眉揚起微有訝然,然後他朗然大笑,“哈哈哈……好!就憑這等闊朗的胸襟,日後必也不凡。”


  一旁的秋意遙與風辰雪相視一笑,然後秋意遙伸手輕輕握住風辰雪的手,再輕輕放開,轉身步下城樓,“我們也該準備行動了。”


  尤翼宣領著大軍連夜回奔,行了一個時辰,經過一處穀地,那刻還是寅時,天地依舊陰暗一片,他們又隻顧著前奔,直到前頭驀然傳來慘叫聲,才發現地上撒了密密的鐵蒺藜,誤踩的前軍已有許多馬翻人落。還來不及下令,忽然一陣喊殺之聲響,然後兩邊高地各殺出一隊人馬,穀地中的山尤軍頓時一慌,有的情不自禁便往後退去,哪知背後忽然金鼓密錘,卻是丹城守軍追到。


  於是黑天漆夜裏一番混戰。


  等到東方吐白,尤翼宣領著部下終於衝出穀地,馬不停蹄的往前奔去,直到旭日升起,才停下休整。朝日華燦,卻照著一眾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的落泊神容,再清點人馬,竟是不足五萬。


  而後方的穀地裏,奉命來此埋伏的田校尉與秋意遙大軍會合。


  秋意遙下令大軍進食、歇息一個時辰,然後繼續追擊山尤。


  方才得勝的丹城鐵騎欣然舉刀響應。


  朗日照空之時,皇朝紫甲華燦的數萬鐵騎挾浩然之勢,追擊前方山尤軍。休息了一個時辰,士兵、戰馬皆緩過了氣力,又信心滿懷,於是奔行如風,隻追了一個時辰便追上了前方的山尤軍,頓縱馬揮刀殺去,山尤趕忙回擊,一番廝殺,在山尤下定了狠心擺好了陣式要對決之時,丹城軍忽然又撤退了。


  山尤此刻要緊的是快速趕回國都,見此亦無奈,隻得繼續前行,可行不到一個時辰,丹城鐵騎便又追了上來,又是一番廝殺,然後又很快撤退……於是就這樣從白日追到日暮,從日暮追到黑夜,從黑夜追到朝日升起……如此反複,不但山尤士兵們心煩意躁疲憊萬分,便是一直力持冷靜的尤翼宣也要失去了理智。


  在丹城軍再一次小小廝殺一番即撤退後,山尤大軍已是人心渙散,一個個疲憊不堪。有的嚷叫著掉轉頭去殺丹城軍,有的則說留在此地與丹城軍決一死戰好了,有的膽小的更是哭喊著要回家……


  “殿下。”


  尤翼宣倦倦的回頭,看著麵色沉重的老將。“陸將軍,本王覺得……”他閉上眼,滿臉垂喪,“本王就是那貓爪下被戲耍著的老鼠。”


  “殿下,萬不可如此喪氣。”陸守鑫安尉他,手按著腰間刀鞘,滄桑的眸子裏依舊閃著精光,“他們就是因為知道我們急著回去,所以才敢如此戲弄,我們不可再如此處於被動。”


  尤翼宣抬頭,“將軍有何良策嗎?”


  陸守鑫抬頭看看天色,又是近暮時分。“殿下,我們剛才經過的狹道……”他低頭看著已全然不顧形象坐在地上的尤翼宣,聲音沉重,“請殿下給末將留下五千兵馬,末將去阻住追兵,讓殿下可無後顧之憂的全力奔赴國都。”


  “陸將軍……”尤翼宣微微訝然,“即算那處地勢有利,但以五千兵力對他們數萬精騎,那也是……”


  “殿下!”陸守鑫打斷他的話,“末將隻要阻住他們,能一日便一日,能兩日便兩日,請殿下盡快回到國都去,大王還在等您!”


  尤翼宣看著老將決然的神色,心頭頓湧激動,起身拉住老將的手,“陸將軍,本王答應你,也請將軍答應本王,一定要回到國都,本王還要與你痛飲三百杯!”


  “好。”陸守鑫答應得很快。


  於是尤翼宣領著大軍離去,陸守鑫領著餘下的五千兵馬倒回兩裏地之前的狹道。


  那是兩座高山相夾而成的長長狹道,約有三十餘丈長,兩邊山上茂林叢生,要藏五千人實是容易。但他隻有五千兵馬,是以不能分布太散,他選在狹道中間最窄的地方布下藏兵,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日頭漸漸偏西,燦金的日輝已化緋芒。


  也就是那刻,前方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丹城軍已追到。當一線紫雲順著狹道奔入腹地之時,陸守鑫大喝一聲,刹時藏於山中的山尤軍衝殺而出,將丹城軍堵在窄窄的狹道裏。


  果然,衝入腹地的丹城軍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道路狹小,不過是四五人並排,前方山尤軍數人當關自無人能過,而後方的大軍又無法趕來相救,眼見著丹城軍便要如入蛇蝮般被山尤軍一點一點吞噬掉時,驀然又一陣喊殺聲起,然後便從兩邊高山的密林裏、山尤軍的背後殺出三隊人馬,與前方的丹城軍頓時形成了包圍之勢,將五千山尤軍生生困於狹道中,再不能動彈。


  “將軍,我們被圍住了!”有山尤士兵哭泣著叫道。


  陸守鑫握刀在手,耳邊隻有廝殺慘叫,從沒在意過的疲倦這一刻紛湧而上,令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至此,他已全無勝算,隻因有人比他們想得更遠做得更早。那人用兵詭異如妖,心計之遠,令人膽寒!

  可是……那已與他無關了。


  夕陽如血,暮風蒼涼。


  秋意遙高居馬上,看著前方腹地中的廝殺,眼中光芒欲明還暗。


  風辰雪就在他的身旁,她的手一直握住他的手,這一路以來,她不時以內力且他通暢血脈護養精氣。


  而淳於兄妹也在一旁,隻是他們的目光沒有看著穀地裏的廝殺,他們看著秋意遙。


  眼前這個神氣虛竭得仿佛下一個瞬間便會倒下的人,卻是真正擊潰著山尤大軍的人。若在以往,他們兄妹定也是衝入敵陣,奮力搏殺,可這些日子以來,兄妹倆忽然間意識到,個人絕頂的武力並不是最強的,而那計殺千軍萬馬的智謀才是無敵的。


  落日西墜,暮色漸濃。


  前方的廝殺終於止了,五千山尤軍盡殲於此。


  秋意遙騎馬緩緩步入穀地,當走近那拄刀而立的老將時,他下馬,對著那圓瞪雙目身形不倒的亡將恭恭敬敬一禮。身後,眾將士皆隨其一禮。雖是敵人,但他們敬重這樣的英雄。


  “收拾,歇息,明晨起程。”


  秋意遙隻這簡單一句命令,但將士們立即執行。隻是這短短一個月,他們已打從心底裏敬服這位秋都尉。


  收拾屍骸,埋葬,然後紮營,歇息。


  漆黑的天幕上,一輪圓月如玉,三兩疏星點綴。


  地上,營帳齊整,篝火緋紅。


  淳於兄妹倆背靠背的坐在草地上,不遠處的營帳裏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還有清苦的藥香隨著夜風送來。


  仰望著天際,淳於深意為夜空上的明亮星月所惑,不由輕聲感慨,“這樣的日子,竟然有這樣好的星月。”無論人世是殺戮也好,是歡欣也好,上方的日月星辰風霜雪雨從不因你而變。


  “這樣絕頂的人物,竟然有這樣病弱的身體。”淳於深秀卻望著那座營帳歎道。


  淳於深意於是也深深惋惜,“這就叫天妒英才吧。”


  淳於深秀默然了片刻,道:“他是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有這樣的一對兄弟,哥哥弟弟都是絕代奇才。”他悠然豔羨。


  “哥。”淳於深意忽然轉身,抓著兄長的肩膀,大聲道:“我們也做一對這樣的兄妹吧。”


  淳於深秀端正的眉頭一揚,然後答道:“好。”


  淳於深意的眼睛明亮如星,閃耀著希冀與野心,“哥,日後當後世提起才華卓絕的秋氏兄弟時,便一定會想我們,想到曾經還有一對出色的兄妹,叫淳於深秀和淳於深意!”


  “好。”淳於深秀依舊是那個字。


  那個飄著藥香的月夜裏,兄妹倆彼此約定要做流芳青史的名將,而縱觀兄妹倆的一生,那一個月夜,便是兩棵大樹萌芽的開始。


  “咳咳咳……”


  夜空下,一陣咳嗽聲傳來。


  “可惜秋二哥的病……”淳於深秀輕輕惋歎,“再卓絕的人,亦不能擋生老病死。”


  “唉。”淳於深意歎一聲,驀地她忽然跳了起來,“哥,我們在山尤時,辰雪不是搶了那什麽‘蒼涯花’嗎?不是說那是什麽起死回生的靈藥嗎?”


  “對啊。”淳於深秀也跳起來,“這一向被山尤搞得頭昏腦脹的竟是忘了這事!那東西在秋大哥手中,那等見了秋大哥,問他要了這花不就可以給秋二哥治病了嗎?”


  “走,去告訴辰雪,她肯定也把這事忘了。”


  “嗯。”


  兄妹倆頓轉身往營帳走去,到了帳前,兩人掀開帳簾,頓濃鬱的藥香撲鼻而來,不由捂住鼻子。移目看去,便見帳中一爐藥靜靜煨著,嫋嫋白煙升騰,讓帳內顯得有些朦朧之感,而對麵的長榻上,風辰雪靜靜地倚靠著,秋意遙則頭枕在她的腿上,閉目躺臥,兩人的手輕輕的握著,靜靜相依,除了偶爾的咳嗽聲外,顯得如此安然靜謐。


  一時間,兩人竟是不敢出聲打擾更不敢踏入帳中,生怕……生怕一驚之下,這營帳便會幻化走,那樣的兩個人便要消失了。


  於是,兩人靜悄悄的離開。


  走得遠遠的時候,淳於深意才開口:“反正這刻那東西也不在這裏,等見到了秋大哥再說也不遲。”


  “嗯。”淳於深秀頷首。


  兩人再也沒有出聲,想著帳中的兩人,想著遠方的秋意亭,一時心頭竟是雜亂紛紛,理不清是個什麽樣的滋味。


  月斜星移,一夜便如此過去。


  清晨,大軍拔營起程,縱馬追敵。


  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並未衝上前去廝殺一番,而是隔著兩三裏的距離緊緊跟著。前方山尤軍不明所以,卻又無法可為,隻能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但盼著能快點擺脫了追兵,又或是早一點回到國都。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萬裏,朗日高懸。


  當尤翼宣看著前方那列陣以待氣勢如山的紫甲大軍時,他驀然明白,大勢已去。


  那一刻,心死如灰,卻也在那一刻,清醒異常。


  前方,那紫甲大軍的陣前,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一個鬥大的“秋”字在半空飛展,旗下一人,白馬銀甲,猩紅的披風飛揚身後,萬頃日輝灑落,盔甲折射熠熠華光,那人炫美燦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將軍秋意亭麽?

  折在如此英偉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丟臉。他很平靜的想著,回首,後方蹄聲如雷,紫甲若雲來,那是丹城大軍追至。卻不知那位將他逼至如此絕境的領將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著他的馬頭,神色焦慮,“您換上小兵的衣裳悄悄遁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轉頭看他,這個時候還能聽到這樣的話,即是說他做為名將或許是不合格的,但作為人君卻並不差,至少他擁有這樣忠心的部下。他這刻心平氣和,又是山尤國都裏那個從容鎮定的五王子。“尤昆,國都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頭悲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忍不一時之辱,以圖複國報仇。”


  “尤昆。”尤翼宣搖頭一笑,“我們一直圖謀著人家,卻不知我們其實盡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殿下……”


  尤翼宣擺擺手,目光望向前方那白馬銀甲的將領,“尤昆,秋意亭必是流芳百世之名將,那麽,日後史書提到秋意亭的功勳之時,必也會附帶提到我們一筆,那我們總不能在史書上留下‘惶惶若喪家之犬涕淚告饒’這樣的話吧。”


  尤昆看著他平靜的麵容,然後放開手中的韁繩,“是的,殿下。”


  尤翼宣拔出佩劍,移目望一眼麾下士兵,有的惶恐不安,有的瑟瑟發抖,有的則是一臉絕望,也有的坦然無畏。


  “愛惜性命的便降之,不怕死的便隨本王來吧。”


  他輕輕的呢喃一聲,然後縱馬奔去,身後尤昆緊緊跟隨,還有那些已無退路的山尤士兵。


  望著以破斧沉舟之勢絕然衝來的山尤軍,紫甲軍陣前的銀甲領將,將手中龍淵寶劍一揮,座下白馬飛馳,身後萬千鐵騎頓如奔流浩蕩追隨,那等雄偉英姿,那等豪邁氣勢,仿如是天兵神將降臨。


  那刻,剛剛勒馬的淳於深意一眼便看到了那白馬銀將,看著他如風奔行,看著他禦領千軍萬馬,看著他揮劍間灑落銀虹萬丈……那一刹那,她目瞪口呆,她心跳如雷,她心慌意亂,她神思渺茫……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可那刻,那千軍萬馬中,她隻看到他,她隻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就是戰場上的秋意亭,白馬銀甲,英武無敵的靖晏將軍!

  無數的紫甲騎兵從她身邊飛馳而過,殺向了山尤的黑甲軍,前前後後,紫甲軍仿若汪洋大海,浩翰洶湧奔向那仿若浮雲飄搖無力的黑甲軍。


  鼓聲轟鳴,喊殺震天。


  金戈鐵馬,萬軍奔湧。


  黑色的浮雲被紫色的汪洋分裂、撕碎、淹沒……


  血噴在臉上,原來是熱的。


  刀砍在身上,原來是劇痛。


  死亡的感覺,原來是安靜。


  周圍一切聲音人影皆遁去,恍然間,尤翼宣似乎聽到了琴聲。


  多可惜啊,他從沒聽過她彈琴,可他知道她的琴藝一定冠絕當世,就如她的人一樣。


  其實,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他是山尤精幹賢明有望繼承王位的五王子,他……隻是看到了她,心頭便歡喜,然後就這樣念著想著……念著想著……


  黑色的浮雲一點一點消逝,遠遠的,秋意遙看著千軍萬馬中縱橫瀟灑的那一騎,喃喃道:“辰雪,你看大哥多英武,他是天生的將才……他來到這個人世就是為了建立無人可及的功勳。”


  風辰雪與他並騎而立,聞言隻是靜靜的握住他的手。


  秋意遙抬頭,朗日耀目,他抬手欲遮驕陽,手卻軟軟落下,風辰雪迅速自後扶住他。他倚在風辰雪身上,呢語如風,“辰雪,已經結束了,我們……走……”


  “好。”風辰雪輕聲答應。


  她飛身落在秋意遙身後,與他共乘一騎,目光最後遙望一眼戰場,然後縱馬飛馳離去,眨眼間便已消失身影。而一直隨侍的燕敘亦跟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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