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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情生情死唯心殤

  屋中淩亂狼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有幾分荒涼。


  然而,卻絕不是荒涼。


  素底青花的床簾,白底碧蘭的屏風,白牆上寥寥幾筆的秋蘭圖。無一不顯得淡雅秀美。然而,此刻,卻根本沒有人有心情去欣賞這些。


  所有的這些素雅布置,此刻因為地上緊緊擁纏兩條赤裸人影,顯出了些淫靡的浪漫的滋味……


  “你們在幹什麽!”獨孤有琴顯然驚怒交集,輕叱一聲,驚得身後那些本來就嚇傻了的秀女和宮人們一陣哆嗦。


  秀女們臉上飛紅,有的幹脆就側過身去,不敢再看。


  屋中的男女驚恐萬狀,卻無法可施。身後再無退路,隻呆呆望著門口那一群人。


  地上那赤裸的女人唇上竟有斑斑血跡,男人肩頭也有,似乎是歡愛後啃咬所致。而女人的一邊臉有些淤青,也不知是否剛才被小紀子敲門驚嚇後,從床上跌落的緣故。


  “請……請皇後娘娘饒命!”赤身的男人在地上瑟瑟發著抖。篩糠一般的顫動牽引起上身肌肉的震顫,顯示了此刻內心的驚恐萬狀。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和驚悚。


  比起身前的男子,地上的女人卻似乎冷靜得多。她雙眼迷蒙著,微微顯得有些失神。圓潤秀美的臉頰上雖然帶了些淤青和血絲,卻依然顯得沉靜美麗。她微啟著眼,定定看著眼前這些人。也不轉眼。也不似在看這些人。忽地,她伸手便從桌上扯下了雪白的桌布,也不管上麵劈裏啪啦掉落了什麽壺盞。蒼白的手指,拉著潔白的桌布,輕輕蓋上了自己暴露在空氣中的雪白胴體。一張麵孔,依舊是淡淡沒有表情,毫無羞恥,毫無驚懼。卻讓人感覺到一份奇異的決絕。


  秦詩雨微微皺起了眉頭,看著地上那個麵色蒼白如雪,眼神呆滯渙散的女人。再抬頭看著牆上那幅素潔的秋蘭圖,她心中微微一痛:難道,這樣的一個女人,竟終究逃不過命運麽……


  秦詩雨眼中的蕭瑟轉眼即逝。冷冷的目光朝那個縮在地上發著抖的男人看去,嗬,就因為這樣一個男人,景嬪啊景嬪,你如斯秀雅,怎會入此歧途?她心中喟歎不已,隻暗暗想起元好問那句摸魚兒詞:為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可她現在,卻絲毫沒看出這個男的,有和景嬪生死相許的意思。


  她心中一動,微一瞥眼,果見容嬤嬤正在一旁,涕淚雙流,卻不敢哭出聲音。


  “景嬪妹……景嬪!你到底在幹什麽啊!”獨孤皇後有些語無倫次,顯然也被這一幕震驚得不輕,“你……竟然和侍衛通奸?!”


  “嗬,嗬嗬嗬……”景嬪呆滯的目光看著獨孤有琴,似乎體味了半晌她這句話,又似終於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卻不回答,隻是高揚起頭,嗬嗬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的頭微垂了下來,秀眉緊顰,雙淚似珍珠般滑落,那大笑聲竟漸漸變成了“嗚嗚”地嘶聲哭咽,難聽至極。到後來,竟然是又哭又笑,竟分別不出了。


  “皇後娘娘,我在幹什麽,你不是看到了嗎?”她竟忽然又開口說話了。聲音柔婉異常,過後,驀地輕抬起右邊雪白素手,微掩雙唇,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話,笑的花枝亂顫。隻除了,盈盈笑麵上,那兩行熱淚,止不住的滾下。


  秦詩雨看著景嬪這樣哭泣,越覺揪心。似乎覺得這景嬪,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深切之痛似的。她皺起了眉,苦不能上去慰問一下她。


  雖然自己也覺得通奸不對,可是,總覺得深宮中的女人,又比一般女人來得可憐些。加上,是這麽個細膩、又有性情的主。


  她眼波流轉,慢慢打量著屋中地上的二人,和屋內的各樣東西。腦中卻想不出一句可以替她脫罪的說辭,更沒有一個應該幫助她的理由。


  “報、報皇後娘娘……皇,皇上來了!”一個小太監慌慌忙忙從昔顏宮宮門口奔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了小太監臉上。皇後顯然動了怒氣,她絕美的鳳目閃出危險的光芒,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誰!誰去通報的皇上!”


  “小的,小的真不知啊……”小太監捂著半邊臉,哭道。


  “到底什麽事?”一聲微含滄桑卻仍有威勢的聲音響起,驚默了所有人。包括暴怒了皇後,哭喪著臉的小太監,秀女嬤嬤們,以及,屋中地上的男女。


  所有人都回過頭去,看著來人。


  隻見那滾金龍袍在身的,是一個髯鬢皆現花白的將老之人了。而他雖然看上去有些憔悴,目光卻仍然炯炯有神。方正的國字臉,不怒自威。


  這就是舒國當朝皇帝,白[王景]?


  秦詩雨皺著眉,同在場的人一起下跪,心中卻被一絲疑惑掛住。為什麽,自己總覺得像在哪裏見過白[王景]?前麵她看到獨孤有琴,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現在看見白[王景],竟然又覺得像在哪見過。


  跪在地上的她,仍四處打量人們的舉動。她敏銳地發現,屋裏的景嬪在聽到白[王景]這一聲問話後,原本渙散的目光,忽然閃亮。仿佛死寂的山穀中綻放了一朵豔色的鳶尾,曳曳動人,撲閃流離。


  “皇……皇上!”景嬪竟然似受了這聲音的蠱惑和牽引,慢慢站了起來!連身上的白布滑落也恍若未覺,她施施然,悠悠然,似最動人最純潔的山鬼,赤身裸體地,想朝門口走去,朝那聲音走去。秀美婉約的臉上,淚痕未幹,卻似乎於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


  秦詩雨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這樣的動作,她心底的疑惑漸漸變大了。不對的,肯定是有哪裏不對的……


  “景嬪,你還嫌不夠丟人麽!”


  年近六旬的老皇帝此刻早已經看到了屋中的一幕,見景嬪竟然搖晃著站起身想走過來,他忍不住大喝一聲,臉色因發怒而激紅,眼中更似欲噴出火來。


  隨著他這一聲暴喝,景嬪剛邁出的步子頓住。她用無比哀愁的目光看著庭中似乎依舊威武的男人。慢慢地,慢慢地,瑟縮蹲下,又拉起了那塊白布,遮住了自己。而這次,她的眼中,徹底失去了希望的光澤,變成了灰黑迷蒙。螓首深埋,她剛才還多變的神情,此刻,已經完全木訥,毫無生氣。


  “景嬪,你……你還有何可對朕說?”白[王景]的麵色可怕得像隨時會爆炸,他聲音微微顫抖著。看來,對這個景嬪,他並不是沒有感情的。


  景嬪依然垂著頭,一語不發。似乎放棄了所有的念頭,僅僅當是坐以待斃。


  “皇上,皇上!昨晚是景嬪娘娘叫屬下進去,屬下才……”倒是那個侍衛喊起了冤屈,開始涕淚雙流的控訴,“屬下一時犯錯,請皇上責罰!但皇上請看在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秦詩雨怒衝衝地瞪著這個男人,顧不得皇帝忽略了讓大家平身,差點就站起來衝上去踢他兩腳。身旁的許滌嫿見她呼吸漸促,雙拳緊握,似乎要上去揍那個男的,慌忙死死拉住她的衣角。


  “閉——嘴!”白[王景]沒有容許那個家夥信誓旦旦的控訴說完,就判了他死刑,“拉下去,斬了!”


  好!秦詩雨差點就鼓起掌來。可看著那個男的被人拿破布一裹,哀嚎著被拖走,她心中忽然也有些不忍。畢竟,這世界上貪生怕死的人,是要比重情重義的人多,誰也沒有權利去苛責別人要對自己負責。恰如誰也沒有權利去剝奪別人的生死……


  而她,在麵對這些的時候,卻是無能為力的。這不是個可以用人權來幹預強權的國度。通奸,足以讓這個男人遭受更殘酷的極刑。


  啊,那景嬪……想到這裏,她看了屋中半裸的景嬪一眼,那她,這個柔柔弱弱,對這個世界毫無反抗力的她,是否也注定了這樣的命運?!


  男人掙紮呼嚎的聲音終於漸漸消失,所有人都知道,命運的判奪,已經到了屋裏那個獨坐地上的女人身上。


  “景嬪……你,太讓朕失望了!”


  顫抖的語音,泄露了白[王景]此刻的悲痛。這個老人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


  從前的景嬪,那個在秋蘭叢中,對著他澈目微笑的溫婉女子,難道,真的,就這樣不見了麽?


  他尚記得,她的溫柔賢淑。


  他尚記得,她的柔情蜜意。


  即便是曾經的年少佳偶,氣血盛旺時,如膠似漆纏綿床笫間,她也僅是籲籲輕喘,緊抿檀口,隻偶爾從唇角溢出一兩聲呻/吟,全無半點淫浪之態。


  就是這樣的她,如今卻背棄了多年恩情,與一個小小侍衛偷情……


  看著地上的瑟縮的女子,他心中的疼痛無人知曉。他是愛她的。就像他曾經深愛獨孤有琴。雖然,他近年很少很少來看她。此刻,他心中有愧,卻更有恨。


  當一個人對一段感情付出真心,他便想:如果沒有了這段感情,我真的會“萎謝”。


  沒有了她,我真的會失落整一顆心。


  而有的人,確實,一輩子也不會從一段感情中走出來,譬如李尋歡,譬如黃藥師。


  但有的人,卻可以有勇氣在三天五日或一年半載的頹喪、枯萎中,告別曾經,重生自我。


  一個人有勇氣給一段感情蓋上截止的戳,用全新的生命去開始另一段感情,誰敢說他又不如另一種人可敬可佩?


  白[王景],就是這樣的人。


  這深宮中,他曾深愛從前的獨孤有琴,恰如他深愛現在的景嬪。


  而這深愛,卻在他花甲之年,終於要被這無情的一幕,堪堪劃上血豔的句點。


  他轉過頭,閉上眼,終不再看她一眼。


  “來人。”他略顯沙啞的嗓音,映襯著此刻的心痛心酸,“賜‘唯心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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