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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失魂落魄自孤伶

  秦詩雨抬眼看著白吟風,他眼中烈火般的欲望早已消失,麵上恢複如常平靜,隻靜靜望著自己。


  她忙埋下頭,矮身縮進了溫泉裏,又沉默了半晌:“煩勞你……喚侍衛幫我拿件替換的衣裳來。”此言一出,她前麵的得意忘形,糊塗歡樂早已消失殆盡。他看著水中隻露出一個頭的她,從剛才,她就一直沒再抬頭看過自己。


  他驀地彎下腰去,修長雙指捏起她的下頷,迫使她對上自己的眼睛:“怎麽,你不喜歡?”語聲依舊平淡。秦詩雨卻能感覺到其中的一絲波動。


  “是,我不喜歡。”她狠道,“我剛才腦熱糊塗了,你……再不要那樣了。”


  “撒謊。”


  他笑著站了起來,卻覺得有一絲無力感。唇上的疼痛還在生生提醒著自己,自己這兩字,是否太過自信。剛才,他沒控製住親吻了她,而她,似乎也並不討厭自己,有了回應。可是,那忽然的猛力一咬,讓他們同時嚐到了鮮血的滋味。他知道,她咬破的,該不僅僅是自己的唇。從沒有哪個女人會拒絕他,除了麵前這個異類。隻是,也從沒哪個女人,能讓自己像剛才那樣想擁有,想獨占她,除了……那人。無可替代的那個人。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第一眼看見薛流嫣就覺得心裏百般不是滋味,原來是天然的吸引,難以克製。


  隻是,他卻難以理解自己心中那種奇怪的酸瑟,是何起因。終於不再看她,他轉過身去,緩緩地,一步步走出了溫泉。


  水中人的疑惑不比他的少。蹙著眉,一雙秀目緊闔著,她心頭仍似牛皮鼓般砰砰作響。她覺得怪。覺得自己古怪。覺得剛才的那一切太怪太怪。


  她不明白,為何一聲“吟風”,就那麽自然而然地就出了口,像熟稔之極的朋友,忽然消除了一時的隔閡,那樣自然、妥帖。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素來風流的他僅一個親吻,就昏懵了頭。她不明白,為什麽他灼熱的雙手碰到自己,她也會跟著發抖。她不明白,為什麽她被他吻得迷蒙深陷,卻忽然心中絞痛不適。忽然想起那鎖片,和它上麵的兩句話。


  溫潤如玉。


  情深不壽。


  她不明白,為什麽她明明沒有跟誰談過戀愛,但剛才聽到玉[王夬]鎖片輕碰胸口,她卻有那麽深那麽深的負罪感。以及,發自深心的,恐慌,想逃開他。


  她不明白,向來不喜歡跟人接觸的自己,為什麽一點也不討厭白吟風的懷抱。他擁著自己,她竟是覺得甚是親切,甚是熟悉。他忘情親吻,吻得很熱切,又很絕望。似乎是對她早已情深愛重,又似等了成百上千年的光陰,方才擁她入懷。是以,剛才有一刻,她竟覺得感動得想要流淚。


  她忽然才想起了許滌嫿。但剛才那種從內心深處湧起的歉疚感,真的不是滌嫿帶給自己的。而她既然答應了她,要幫她獲得白太子的青睞,便不會食言。可此刻,她已經完全不知道白吟風在想些什麽,而自己腦中的混亂,又是因為什麽了。


  撫著胸口,那紅繩捆係的玉[王夬]和鎖片明明還在那裏,她卻覺得它們冰涼發冷。與自己此刻泡在溫泉水中的體溫截然對應。剛才她哭出聲響,竟似覺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似是不知為何的心痛,全部來自於胸口那個部位,心髒。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動,她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見白吟風又遠遠走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胸前的罩衫前襟,卻看到他嘴角揚起一抹輕蔑的笑容,爾後,那清雅卻冰冷的聲音響起:“你放心,我白吟風從來沒有對哪個女子用過強。現在,你既然不願意跟我,我更加不會要你。以後,即便是你想要跟著我,我也不會回顧你一眼。”他這句話說出來,秦詩雨竟然覺得心中一陣輕鬆,隻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瞪著他,卻分不明他是不是生了氣。霧氣彌漫的泉中心,她根本連他什麽表情都看不清楚,卻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疏離冷淡的氣息。白吟風伸手在岸邊的岩石上,放下了一疊整齊的衣衫,不再看她一眼,轉身便離去。她卻微微一怔,看著他的背影發起呆來。


  這一幕,竟是這樣決絕。又莫名熟悉。


  好似他從此便真的要因她的拒絕而離去,那背影沉默著,帶了點受傷的意思。秦詩雨心中忽然有點難過,她想,那僅僅是替他有些難過而已。她對著身下清蘊潺潺的水,照見自己陌生容顏,忽然覺得原本還篤信本心未易的自己,突然間就不是自己了。她心中空蕩蕩的,既有些輕鬆又有些落寞。


  半晌,又有侍女送來了糕點和飲食,服侍她用罷了,便遠遠守著,以免旁的宮人進入。她口裏含著一塊梨花糕,心裏有些怔忡,連思緒都不知飄到哪兒去了,模模糊糊地,收也收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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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儲女宮的時候,已是正午了。陽光透過一圈圈的烏雲糾纏,射出極亮光芒,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輝,晃花了秦詩雨的眼睛。


  她穿著潔淨的白色宮衣,同給她送了衣服的容嬤嬤一道,走在儲女宮的漢白玉石階上,朝大堂走去。堂中一個人也沒有,靜得連她和容嬤嬤的腳步聲也顯得突兀龐雜。“滌嫿,滌嫿。”她叫了兩聲,無人應答。空空的宮殿內,顯得那麽安靜又死氣沉沉。她忽然記起,算上自己和許滌嫿,如今在此地住的秀女也不過五人了。


  “姑娘剛墜過水了,莫使氣力喊了。”容嬤嬤扶著她,往她和許滌嫿的居所走去,兩人皆想,是去練坎侯了吧。蘇氏姐妹的房間空了出來,她們從那裏路過的時候,秦詩雨忍不住斜眼往裏看去——牆上還掛著蘇鳳環的紫弦清箏,孤零零的。風一吹,跟著牆上那幅蘇凰佩描的仕女圖一起,輕輕搖動,發出劈啪的聲響。她心頭一陣難過,想著怎麽樣她們也是一起坐著那條大船來的。“嬤嬤啊,你明天給蘇家姐妹把箏和四寶送去吧,她們在辛者庫是受苦了,但給她們這兩樣,恐怕就沒那麽苦了。嬤嬤,你不要看輕了她們啊,說不定什麽時候,太子爺想起她們了,便將人擢回了。你從我房裏拿點首飾去給辛者庫的嬤嬤吧,讓她們照顧一下,往後的事,誰說得定呢。”容嬤嬤“哎、哎”應了兩聲,心裏暗道,還沒把你給害死吧,發善心吧,誰體會得你!讓我給她拿過多少回草藥了,還不是把你咬牙切齒恨著,好嘛,這回又讓我去送箏子畫筆,最好太子爺別想起她們,不然往後當了妃子貴人,還了得。


  秦詩雨卻不知容嬤嬤什麽心思,兩人又走幾步,過了幾個秀女的空屋,方到了她的住處。抬腳進去,卻驚了一跳,窗邊呆坐著個人,可不就是許滌嫿?


  “滌嫿……”秦詩雨撇開容嬤嬤的扶持,向前一步,卻又生生在她麵前頓住腳步,“你……沒事吧?”心想,剛才自己叫那麽大聲,她總不是沒聽見吧?


  許滌嫿仍是呆呆坐著,眼睛皮兒早哭成了倆鬥大的核桃包子,望了秦詩雨半天,方才噙著淚喊了一聲:“你!你回來了!太子……他”秦詩雨這才上前握著她的手,冰涼冰涼的,竟似半天都沒動過一樣。慌忙給捂在手裏,捏出袖裏的手巾,給許滌嫿擦眼淚,一擦不要緊,本來是噙著的淚,忽然就跟飽滿的一池子水似的,頓時就泄了堤,嘩啦一下洶湧起來。秦詩雨眼見越擦越多,倒似是自己不該來碰,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忙安慰道:“那個,你看他吻我,那個,不是吻,叫……人工呼吸,是救我的法子,不然,我活不過來見你了。”她說到一半兒,有點不自在,覺得自己倒像在撒謊騙人似的。


  “人工呼吸?”許滌嫿兀自哭著,有了幾分收斂,開始聽她講什麽,“那是啥鬼東西。”她惱火極了,口上便沒了好聲氣,差點就把秦詩雨給她擦眼淚的手巾抓下來,揉碎了扔地上去。


  “呃。”秦詩雨咽了口口水,忙在腦子裏思索大學裏學的救生知識,琢磨著怎麽給她這個古代人解釋清楚呼吸、氧氣的種種,開始混亂地組織著語言,“這個,你看啊,我們人活著,都必須不停的呼吸吧……”


  說了好半天了,連容嬤嬤都懂了“人工呼吸”是啥意思,捂著個嘴在一旁偷笑,許滌嫿才止住了淚,點了點頭,表示認同這個救生方法,麵上卻猶有憂色。秦詩雨瞪了容嬤嬤為老不尊加含義不明的笑容一眼,心說,以為我不知道你笑什麽,還不是就笑那點。秦詩雨又對她二人講,自己是真的不願在這宮中久待,不久便會想辦法離開,所以更要許滌嫿放心,她方才破涕為笑,連握著她手的秦詩雨,也覺得手中那原本冰冷的爪子,漸漸溫熱起來。


  “咕咕”,不知是誰的肚子叫了,三人相視而笑,環顧空蕩蕩的儲女宮,反覺得異常自在。秀女們去外麵練習才藝了,宮女們白天得去各宮中聽使喚,都得黃昏才回。她們正好都未曾吃飯,便去禦膳房拿了各色吃食,在大堂中圍桌而餐犒勞自己。秦詩雨更不知什麽時候從禦膳房盜了一壺美酒出來,自斟自飲地,做出一副豪俠之態,差點沒把腳放桌子上。口中大嚷著要慶祝自己“劫後餘生”,忘了今天那可怖的河塘。其他兩人為了陪應,也忙各自滿了酒杯,三人哈哈笑著,嗨皮得很。秦詩雨卻不多說話,隻顧酣飲,也不管自己醉是不醉,忘或不忘。


  飯罷,她已有了幾分微醺,口中兀自哼哼著不知名的歌曲兒。容嬤嬤稱午後要去別的宮中幫忙,她才放她衣袖走人。容嬤嬤臨走時,衝著許滌嫿連使了好幾個眼色,意思讓她看著點兒,別醉過了。被眼尖的秦詩雨看見了,指著二人笑道“拋媚眼啊拋媚眼、蕾絲邊啊蕾絲邊”,兩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隻由她去了。


  許滌嫿倒很清醒,對著秦詩雨道,你那首《有所思》什麽時候陪我練?


  好好好好,馬上就練。


  你現在能摸得準弦嗎?

  當然,我現在馬上就要彈一百二十根弦的箜篌了。


  什麽是箜篌?


  箜篌你都不知道!就是你的海……海月清輝啊!


  海月清輝是坎侯,不是箜篌。


  你傻了吧?學過中國古史嗎?看過樂經嗎?


  月……月經。你上次不是說你家鄉,月經的意思是那個……


  呸,你啥都不懂。樂經都不知道。


  ……


  許滌嫿皺著眉把她幾次滑下凳子的身子扶正坐好,就見她眼中的神光炯炯,完全似是沒有喝醉的人。隻除了她呆呆望著窗外香樟樹上那一片孤伶伶綠葉的時候,有一點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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