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婇劍奪魂夜未央
“薛姑娘?此刻不在選妃大典,這是要往哪裏去?”
驟然響起的清冷聲音,讓秦詩雨心頭一驚。她回過頭來,身後,是五彩霞衣。而那那人背後懸掛著的器物,不再是油紙傘,而是那把五彩的長劍。
“萍……萍姑娘,你怎會在此?”秦詩雨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自己將是何命運,前麵剛收斂起的緊張,頓時又似黴菌般膨脹起來。
“我在你身上放了錦鈴。”說著,萍水琉雪白美麗的麵龐上浮起一絲笑意,伸手從她的太監帽翎上摘下一個小豆般大小黑黝黝的事物,“你發現不了,是因為它的聲音隻有我能聽見。你在地下走,我便跟著你在地上走。所以,你看,就這麽容易,找到你了。”
秦詩雨看著她雪白柔荑中那顆不起眼的小球,這玩意兒竟然叫“錦鈴”,沒看出哪裏錦來……“它是采五彩隕石而鑄的,別小瞧了。”萍水琉微微一笑,有幾分月淡風清的韻味。
秦詩雨點點頭,半蹙著眉,自忖逃也沒法逃,人家武功高強,素有口碑,隻好硬著頭皮問道:“你,是想抓我回去,對吧?”
“不,我要送你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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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城門,敞迎皓月。
那日,白[王景]的話,並非虛言。
候到三更時分,秦萍二人來到西北城門前,隻見燈火依舊,卻沒有一個值夜的人影。看到秦詩雨一臉的躍躍欲試又帶了一分疑惑,萍水琉似猜到她的想法,笑道:“你道是沒有人值夜,可就錯了。那碉樓中隱匿著八個高手,想來,都是皇上身邊極可靠的人了,若是有人攻城,隻一人便可報信,其餘七人足可抵擋一個時辰。再者,皇上派心腹之人來守夜,自然是為了不泄露你從此經過的消息了。”
秦詩雨點頭,心中對這個女子又增了幾分敬畏。她連城樓中藏了八個高手都能知道,豈不是比他們還厲害多了?萍水琉卻似又看透了她的心思,道:“我並不比他們厲害,隻是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殺氣。這殺氣是因為我,不在他們的預料,卻偏偏出現。”
她這廂方才語畢,忽然又仰頭對著城樓高聲說道:“各位,小女子萍水琉,隻是為了護送薛姑娘平安出城,別無旁意。以婇劍之名作保,若將薛姑娘從此地出城之事泄與旁人,婇劍斷,萍水絕!”
她是女俠出身,說話做事都帶了一絲豪氣。偏偏又生得婉約,愛穿彩裳。這一句“婇劍斷,萍水絕”分量顯然極重,要知江湖之人,最重自己武器,素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之說,如今她拿婇劍立誓,自是鄭重異常了。
萍水琉說完這句,城樓之中依然雅靜毫無回音,她卻似乎鬆了口氣,衝著秦詩雨點點頭,當先往城門走去。待二人出得城來,秦詩雨淡然問道:“姑娘為何送我?”其實她心中早猜到幾分,隻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
“隻因你是太子喜歡的人。送走了你,他才可能看我一眼。”
“你大可在窄巷之時便殺了我,何必還來護送我出城?”
“因為我寧可讓太子永遠把我當隨從,也不願他將來恨我。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我幫你一次,其實將來無論是哪種結果,我都是幫了我自己。”
秦詩雨聽她雖然說得直白,字字是為自己,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能坦言自己這番行為乃是出自“真小人”的心思,不願自己領她的情,暗道,看來,這個女人倒不是個心狠手辣又全然無謀之人,很有性情。她看著月華之下的彩衣女子,忽然覺得她非常美麗,卻又異常孤獨。
半晌,秦詩雨微歎一聲。
“你就這樣默默守著他?”
“是的,我就這樣默默守著他。”
秦詩雨不明白什麽是真愛,她隻知道跟著自己的感情走,但是這個女人,卻似乎將愛升華到了極致。她默默地愛著,不言不語,隻是堅守。就像她此刻緊握手中的婇劍,堅定又執著。
她們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倒似是很久不見的朋友。秦詩雨看不透這個女人,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麽,卻可以那麽濃烈地感受到她對白吟風的深愛。
出城不久,離市集漸遠,離下一個市集亦遠。道路荒涼,變成了叢生草莽的野徑。烏鴉在枝梢上一聲聲叫著呱呱,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詭異。要不是萍水琉在自己身旁,秦詩雨真懷疑自己至此會不會被這幽異鬼怪的路途嚇得魂不附體。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絕斷……她在腦中不停地念著這句,好像在祈禱那威武的孟德公能給自己一點勇氣。
“請薛姑娘跟我們回去!”
秦詩雨驚跳了一下,被驟然出現的十個夜行人嚇得不輕。那些人跪了一圈,假裝沒有看到她身旁的婇劍萍水琉。
“你們是誰?”她早已猜到,卻還是發問,也不知道是為了拖延,還是尋求自我安慰。一旁的萍水琉卻已秀眉一軒,挺身而出,立刻與黑衣人們戰到了一起。
這場仗打得奇怪,那些黑衣人似乎對萍水琉極是敬畏,手下頗留餘地,萍水琉卻招招狠辣,殺得愈狂。秦詩雨很想讓萍水琉別打了別打了,因為她看見剛才衝自己下跪的黑衣人已經有三兩個被她殺傷在地,血流如注,不知死活。但她也沒有叫出聲,其實她心裏是明白的。這些人不死,她逃不了。可是比起自己的自由,這些人的命真的那麽不值錢嗎?
萍水琉不知殺過多少次人了,她殺起人來,又幹淨又利索。等十個黑衣人都被她殺死了,她慢騰騰掏出一塊彩絹,將婇劍仔細拭淨,又將那塊染滿血汙的絹布棄於草叢。回過頭來,汗水將她額上規整的細碎劉海打濕了,秦詩雨覺得那一刻她的安靜的麵容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她擦了擦汗,看到秦詩雨那副又震驚又愧疚,甚至眼中含著熱淚的模樣,忽然笑得前仰後合。末了,她道:“你別以為我狠。我現在不殺他們,等他們回去稟報了太子,我就死定了。”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放你走,太子肯定怪我不忠。你可知道,一個不忠之人,對一個國君來說,意味著什麽?”
“我死倒不要緊,但若我死了,我的夢可也就跟著死了。我還要守著他呢,還要做一輩子的夢。”她笑得偏執,語聲微微一頓,眼中映著溶溶月華,“所以,我不能死。”
“等我再送你兩裏地,那邊是繁華的市集。我還得去東、西、南、北、東南、東北、西南,七個城門之外,將太子埋伏在那些地方的所有人都殺死。隻因為,我不願透露你逃跑的方向……我不願,他那麽容易找到你。”
“你勿謝我,我不是幫你,我在幫自己。你也勿怪我讓你看見這麽多人由生往死,你可知道,生命就是短促,今天我殺他們,焉知別的人明天不殺我呢?”
“這些人死了,太子都會好好善待他們的親人家眷,並且厚葬。”
她吐了口氣,終於結束了這些驚人的漫長言語,又回複了之前的沉默。秦詩雨無聲地走在她後麵,終於哽出一句:“但他們,都活不過來了。”她隻這麽簡單的一句,表達自己的悲憫和難過。前麵的人微微一怔,停滯的腳步馬上又恢複了前進:“你不了解我的人生。”
秦詩雨再無心欣賞那如玉月盤,心頭一陣哀戚恍惚,隻跟著那滴血不染的明媚霞衣,往前挪動著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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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之上,喧囂熱鬧,彩燈雲集,夜市繁榮。
有兩三個晚歸的孩子一手抱著泥塑的兔兒爺,一手提著紅漆小燈籠,蹦蹦跳跳從他們身邊經過,小跑著笑嘻嘻地念著:“月宮符,畫成玉兔月裏居;月宮餅,製出銀蟾月符影。蟾兔一對映紫微,紫微星出保太平。太平興旺佑合家,合家康健接宗支……”
秦詩雨的心情雖未好轉,卻也被這些熱鬧所打亂,她伸長脖子望著,直到那兩個小紅點模糊一處,消失在視線盡頭,才輕歎一聲:“你回去吧。殺人者人殺,自己小心了。”她看到那彩衣女子對視自己的目光出離平靜,似是這次終於未猜透自己心意,那雙映上了五彩霞光的眸子倏忽一閃,纖長的眉眼中露出一絲溫婉,伸手握著身後斜背的婇劍,道:“前路漫漫,你自己保重吧。”
言罷轉身,身形已在數丈之外。
她飛離身旁時,舞動的彩衣飄起,輕觸到了秦詩雨側垂身旁的手上,她指尖一動,似想拉住那衣襟,伸出手去,卻隻握住了風。
等她默然半晌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抬起頭來,那身影確實已經不見。映入她眼簾的是萬家燈火輝煌,她想象著此刻,那巍峨皇宮正聳立皇城中央,開就銀花千樹。
彼時月兒正明,繁華正盛,夜也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