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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明月當空曌夕晝

  「管家。」


  不遠處站著待命的管家走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鸞凰還未歸?」


  「未歸。」


  那他得去看看才行,皇甫爵舉步踏出屋檐,老管家撐開傘遮蔽過他的頭頂跟著走出來。走了幾步,管家亦步亦趨,他只能從管家手裡接過雨傘:「管家不必跟著。」


  「是。」


  管家沒跟著,但幾個影衛暗中跟隨,皇甫爵並沒有阻止。


  雪越下越大,在視線里紛紛墜落。


  城東一座不大的老宅院關門閉戶,安靜得彷彿沒有人。


  這是孟庄的家,門前白雪覆蓋沒有出入的腳印,顯然屋裡的人沒有走動。


  而緊閉門外果然站著如同雕塑動也不動的人影。


  他已經有大半年沒見過後。


  今年他十七。


  身量與皇甫爵差不多高,背影依舊瘦削挺拔,只是被風雪糊得很僵硬,像一尊石頭。穿得這麼少,風雪再大當真能凍壞了。


  皇甫爵走過去,站在他身旁將傘遮過他的頭頂。


  許久后才慢慢看過來,眼神也像被風雪凍住,只是在見到皇甫爵的那一刻,目光碎裂,羞愧而有委屈地生硬別開。


  風雪凍紅的臉上都是胡茬子,看起來都有點不像他認識的后。


  兩人沉默地看著許久,風雪越來越大。


  皇甫爵的語調一如往常,但后聽得很清晰,他說。


  「本王偶爾會想,我與洪霸有何區別?想了又想結果都是沒區別,洪霸的侵略會造成很多無辜生命的消亡,我所謂的守護同樣如此。我曾告訴你,想要天下太平,為了太平我付出了無數人的性命,包括孟庄。」


  這話是真的。


  他接受了天命,來消滅御天神犼,原因是為了防止他集結人類,對天界發動兩界戰爭。


  似乎理由很冠冕堂皇,但終歸還是為了一個未發生的事情再用人類反擊人類。


  防患於未然的代價已經是災患。


  皇甫爵無奈地笑了笑:「我讓很多像孟庄母親那樣的老人失去孩子,老無所依。」


  后眉頭一皺,慢慢看向了他。


  他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甚至或許有一日,我守在城頭看著歸來的隊伍里,怎麼都找不到后的身影,如果有那麼一天,九泉之下你會怪我嗎?」


  不會。


  后嘴巴張了張話說不出來,嗓子太啞了。


  如果說,他覺得死去的亡魂會落在活著的人身上,那他背負的亡靈比起皇甫爵又算什麼?他覺得沉重,皇甫爵又是如何扛下來的?

  后沒繼續解釋,只是轉頭看了那緊閉的大門,終於轉身大步走了回去。


  沒有等皇甫爵,只有他一個人在風穴之中疾走。


  回到爵王府,正好與鸞凰碰上面,鸞凰衝過來:「后!你到底去了何處?是不是要讓府上所有人都去找你?!還是說你要跟著孟庄一起去死?」


  說完這句,鸞凰有些後悔了,她其實是擔心的,只是在見他平安回來的時候,心落回原處,火氣卻扶搖直上。


  后對她行了一個禮,沒說什麼,徑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鸞凰自知說了不該說的話,后不過十七歲,看著孟庄為自己慘死,他難受無可厚非。


  只是,她哄了哄了,勸了勸了,罵也罵了。


  后只是說了一聲「師父讓后一人靜一靜。」


  起初她讓他一個人靜,但他一直躺著睡這讓鸞凰十分受不了。


  「從從軍的那一刻開始,用人類的話說,就該做好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準備,你要承受不起當初就別求著殿下要習武,還信誓旦旦要上陣殺敵,要報仇雪恨,就你這樣還能幹什麼?!」


  然後,鸞凰踢開門,將后從床上拖到飯桌旁,就差被將食物塞入他嘴裡。


  「我也曾救過你的命,還是你師父,我命令你吃飯!」


  后沒說什麼,拿起筷子吃飯,吃了兩大碗,說道:「師父,對不住,讓您擔心了。」


  鸞凰聽了這句,覺得鼻子酸。


  其實她想要的不是這樣的效果,她想幫他解開心結的,可她似乎找不到辦法。


  她咬了咬牙深呼吸:「都是我不好,作為主將,把你們帶出去,卻沒能全帶回來。」


  后喉頭一梗,知道這其中誰也沒錯,只是不行落得太近他難以接受而已,很多人跟他一樣,都在接受失去同胞同袍與親人的痛苦。


  皇甫爵如此。


  鸞凰師父也是如此。


  他卻像被他們寵壞的孩子一樣,自私地將自己的情緒帶給他們,讓他們來承受他的痛苦。殊不知,他們的痛苦是他的數倍。


  後起身走到鸞凰面前,雙膝跪下。


  「後知錯,師父,后以後不會這樣。」


  鸞凰眼眶一紅,居然很想抱著他哭,可軟弱的樣子她不大習慣,所以立刻起身:「好好休息吧!」


  說完起身離去。


  雪依然下著,寒風從敞開的窗戶灌進來。


  後站在窗前,還是適應不了沒有敵人的夜晚,太過安寧,讓身體里的危機感無所適從。


  扣扣扣


  門外傳來的敲門聲。


  「公子可睡了?」


  是管家。


  後起身打開門。


  管家將一個木箱給了他:「這是殿下讓老奴轉交給公子的。」


  是個食盒。


  后打開,裡邊是糯米卷,芙蓉酥幾樣精緻的糕點。


  他如何不知這是誰的手藝?!

  孟庄的母親以前經常給他做的點心,上次與孟庄一起出征北境,送兒遠行的那位善良的母親,給了孟庄一份食物,也給了他一份一模一樣的。


  在看到這些糕點,心如刀割。


  食盒裡還放著一封信,信上是那位母親娟秀的字跡。


  后兒,孟庄曾說,此次有幸回來與母親團聚,是因周子剛用身體為他擋了一箭。後來他當上了副將,生死關頭護他先走的是左護衛王珣。只可惜,我從未能給那兩個孩子做過一頓飯。


  信上沒有說怨恨或原諒,只陳訴了也曾有人因為孟庄身亡。


  可這封信卻等同於原諒,只是太過無奈與凄涼。


  后突然抱著食盒與信飛奔向皇甫爵的書房,不過,他並不在書房,他又立刻折身去了他的寢殿,哐啷一聲推開皇甫爵的門。


  正在解斗篷的皇甫爵轉過身來,看見門口的后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后目光有些顫動:「是你讓她做的這些嗎?」


  「不是。」


  「那怎麼是你拿回來?」


  「噢,本王想見見孟母所以就進了她的院子。」


  他說得很輕鬆,但後知道,他是進去賠罪了吧?


  皇甫爵將解下的斗篷掛在架子上:「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進屋就見著孟母在灶台旁忙著,她讓本王等,然後就將這食盒給了本王。」


  后緊緊地看著皇甫爵。


  皇甫爵站在原地,回應他的目光,語重心長道:「后,很多我們不願意去面對的事,有時跟我們想的會有所不同,經歷了這麼多,你也逐漸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大人,本王希望,不管是心意還是罪過後都不躲避,即便畏懼也要面對。」


  後點頭。


  「是。」


  「嗯,那便回去吧。」


  后沒有動。


  依舊望著他。


  「還有事要與本王說?」


  有,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孟夫人給屬下寫了一封信。」其實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嗯。」


  「殿下可知寫了什麼?」


  「是給你的,本王自然不知。」


  「她沒有說原諒,但……她也沒有怨恨。」


  「否則如何能給你準備這些?」


  后又是一陣沉默,皇甫爵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如同靜靜灑在夜色中的月光,沉靜包容。


  讓人莫名心安,后深呼吸面對皇甫爵,將心底的畏懼說出來:「殿下,后當真不是禍水嗎?」


  皇甫爵:「……」


  后苦澀的扯了一個嘴角:「屬下診視的人,是否都不會有好下場?若非后想緊緊抓著他們,是不是就不會失去他們?」


  原來,這個心結他始終沒有解開過。


  禍國殃民,克親克人,厚土國小殿下的命運,從他還未出生就降臨在他的身上,然後又一一應驗。


  「師父、師兄們,厚土娘娘,福滿,孟庄……」后的眼睛很紅,他聽他的話坦誠地追問,「如果不是因為後,他們是否還安然無恙?」


  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如同對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說水不可怕,對一個害怕雷電的人說,雷電不會劈到他身上。語言蒼白得怎麼都不足以安撫一個人的孤獨與畏懼。


  「連殿下都覺得是因為後對嗎?」


  「不對,只是語拙不知如何勸慰,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如同刻舟或撈沙那樣的辦法來指引,突然覺得后已經長大,讀過很多書,看過很多人,知道很多道理,可卻安慰不了自己,這便是大人真正的模樣。」


  「殿下也會如此?」在後的眼中,他始終是無所不能。


  皇甫爵想了想,這個問題他沒有回答,忽而問道:「我能不能成為後診視的人?」


  什麼?

  「后大概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強大。」


  皇甫爵站在原地,又習慣性地抄手望著他目光從容寬厚:「我是一個不管你多禍水,都能替你端著的人,即便我始終不相信一切因你而起。」


  其實,他不知道,他有多診視他,所以才害怕自己的命運會禍害到他,后望著這山崩於前也不亂的人,其實他想說的是,從很久之前就覺得再他身邊很安全。


  他似乎又讀懂了他的想法,朝他淡淡一笑。


  「過來。」


  后朝他走近。


  皇甫爵在他額前輕點,一縷火焰光芒滲透入他的眉心,仔細一看,那是一直火鳳凰的形狀,不過很快沒入后的眉心之下。


  「白晝有日,夕夜有月,日月為明,當空為曌。后,我以列位諸神陵光神君之名起誓,賜你一個新的名字,夕晝。后夕晝,今日起,我來做你的福曌,做你黑暗裡的明月,永遠照耀著你。」


  所以,別害怕,往前走。


  明月會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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