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小丑

  周皓從地上踉蹌地爬起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捂著腫痛的臉一直朝東面走。他是閑得蛋疼,才會去見義勇為。


  那個男孩子剛周旋著與幫忙的同學致謝,一回頭便看見周皓走遠了,於是趕忙小跑著追了上去,緊張而略帶歉意,「剛才謝謝你了。」


  周皓沒理他,徑直往校門口走。路燈下一高一矮的兩個影子,一前一後的交錯著。校園裡瀰漫著考試周的黑色壓抑,這兩人,跳躍式地走在水泥路面上,倒像是黑色叢林里唯一的光亮顏色。


  「別煩我!」周皓頓步,額頭的疼痛讓他倒吸了口涼氣。


  「對不起。」男孩漂亮的睫毛垂搭下來,眼睛下面出現了兩團齊刷刷的影子,「我叫孫奕文,謝謝你。」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按照周皓以往的性子,他壓根不會再搭理這人,甚至一句多餘的廢話都不會說。只是孫奕文垂頭不語的抱歉樣兒,讓他想起了半小時前圖書館里埋頭看書的程子旭。


  這一刻,兩人的眉眼神態在周皓的腦子裡緊緊交疊。


  周皓怔怔地盯著他多看了兩眼,隨口問道,「你大幾?」


  孫奕文有些意外,趕忙回答,「大二。你呢?」


  周皓沒搭腔,繼續往東面走。


  路燈下婆娑的樹影,就像濃重的墨汁兒印一大灘、一大灘地落在地面上,周皓打這些影子上踩過,腳步多有無奈,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那兒去?

  回家?家裡面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


  那回圖書館繼續去找罪受?他不要,他今天實在是夠累了。


  周皓走到轉彎口,猛然回頭,那人還傻站在原處。


  「喂!過來!」


  然後,孫奕文立馬就奔了過來,待他稍稍站定在周皓面前,胸腔里都在重重地喘氣。周皓十分突兀地盯著面前人看,半晌才冒出一句話,「會喝酒嗎?」


  孫奕文愣了片刻,很快又點點頭。


  「泡過吧嗎?」


  「沒。」


  「走,試試去!」


  兩人去了離學校最近的櫻花酒吧,據說老闆是日本人,裡面的裝修風格也很日式風。狹長的磚木吧台,顯得穩重而嚴肅,但燈光音效卻是十分柔和的。兩種衝擊的元素混在一起,二者取長補短,所以整個酒吧給人以含蓄優雅的感覺,就像日本少女穿和服踏木屐,踩小碎步的矜持樣兒。


  調酒師是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周皓也是頭一次來,看了看酒單,兩人各自要了杯長島冰茶。材料與冰塊在雪克壺內激烈搖晃,調酒師一上一下的姿勢亂花了周皓的眼,還沒喝酒,他就已經恍然如夢。


  酒調和好了,被裝入柯林杯中,又加入裝飾的檸檬片和碎冰,最後插-入吸管。


  周皓平日里並不喝酒,這一杯酒雖不烈,可他一咕嚕全吸了下去,那種醉勁兒立馬便上來了。


  孫奕文只是斯文地喝,並不急,因此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沒事兒吧。」


  周皓擺擺手,又跟調酒師說,「再來一杯。」


  調酒師又按原樣給他調了一杯雞尾酒,周皓還是一口悶了下去。這時候已不是三分醉,他是徹底醉了。頭暈乎乎地轉,雙顴是醉酒後的紅暈,他趴在吧台邊,只感到燈光、聲音、還有周圍的人都在轉。


  那邊鄭世初幾個玩咖注意這邊有些時候了。


  「要不要把羽騫喊過來,他老婆快跟人跑了。」鄭世初眯眼玩味狀。


  賈臨:「他這些日子幹嘛呢?總不見人影。」


  田斌:「陪小情人唄,瞧瞧,正房受冷落,跑來買醉了。」


  鄭世初哈哈大笑,食指一顫一顫地指著田斌,頗為同意他的話。然後鄭世初隨手就給江羽騫發了條微信——


  「櫻花酒吧,哥們幾個都在,有好戲看。」


  孫奕文看周皓懨懨欲睡,完全不在清醒狀態,攙扶著他走出了酒吧。


  「那倆走了,咱也跟著看好戲唄。」


  賈臨不喜湊熱鬧,「懶得看。」


  「別介啊,我都跟羽騫說好了,讓他過來看好戲,這下人走沒影了,羽騫該以為我擺他一道呢。」


  於是三人隨後也出了酒吧,在門口,鄭世初攔住了孫奕文,擋住了他的去路。孫奕文以為又碰見了流氓,條件反射似的往後退。


  周皓在外邊吹了點風,稍微有了點意識,只是剛抬起頭,就看見面前站著的三人。趔趔趄趄地,他大幅度摟著瘦小的孫奕文轉身就走。


  戲檯子都搭了,哪有戲沒開場就讓名角跑了的道理?


  「周皓!」鄭世初喊了一聲,可人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羽騫說,一會兒過來接你。」


  這名字就好比是個解酒湯,只是過耳一遍,周皓瞬間就清醒了。他僵硬的手從孱弱的肩膀上滑落下來,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子,站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當真如一個戲子一般,周圍所有的景兒都成了他的陪襯。


  他只管站在街市中心,不論是撕心裂肺的絕望,還是孤立無援的空虛,他儘管揮霍他身上的「演技」,實實在在的發自肺腑的演技。


  要說鄭世初這人,在他們的四人小團體里,是出了名的嘴賤。別人的感情-事兒,一般人都不會插手,但鄭世初偏偏不,他就喜歡攪和那兩人的事兒,他就喜歡把水攪得愈來愈渾。


  完全沒搞清楚目前狀況的孫奕文,有些擔憂地看著周皓,那幾個人看著並不像好人。不過他也有意外的收穫,他知曉了這人的名字。


  周皓儘力克制住腦袋裡的眩暈,小心翼翼佯裝鎮定地走了回去。他心裡其實還生出點可憐的幻想,他想,那人是不是也有些擔心他?


  不一會兒,江羽騫果然來了,只不過身邊還帶了個程子旭。


  這種局面總歸是有些尷尬,程子旭也認識那三人,一一都打了招呼,走到周皓面前時,還如當初彬彬有禮的樣子,叫了聲,「師兄!」


  周皓知道自己被耍了,他所有的怒氣無處發泄,最後全聚集到手掌間,他狠狠推了把程子旭。程沒站穩,直接往後跌了數步。可周皓的怒氣半點沒消,他拚命握住江羽騫的手,「回家!」


  江羽騫同樣拚命地,拂開了他的手,然後一副無所謂的嘲弄口氣,沖著鄭世初,「這就是你說的好戲?一點都不好玩。」


  然後小小的街道上空,全部被鄭世初誇張且刻意的笑聲充斥著。猶如鬼魅幽魂,刺耳,尖銳。周皓雙手無力地垂著,他在眾人面前,再次成了一個供君取樂的小丑。所有人都是犀利冷酷的觀眾,包括他精神世界里的老公。


  孫奕文一直在周皓旁邊不做聲,這時候也覺察出了眾人的惡意。他拍了拍周皓的肩膀,很小聲地說,「走吧。」


  周皓倏地拎住孫奕文的衣領,吻了上去,雖然只是蜻蜓點水。但在外人看起來,絕對以為是火辣舌吻。他在心裡默默數著,1秒、2秒、3秒……30秒,他猛然轉過頭去看江羽騫的反應。


  那人正低頭跟程子旭小聲說著話,唇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眼睛里全是動情的溫柔。


  得不到關注的小丑,只能落荒而逃。周皓最後踹了腳鄭世初,然後決絕地往前走,不再管眾人的臉色,不再管身後緊緊跟隨的孫奕文……


  回到家沖了個澡,周皓就鑽進了房間里。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洗不掉的卑微氣,甭管他裝得再怎麼好,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準露餡兒。


  他從電腦里翻了部小黃片,帶上耳麥,將音量調到耳朵所能適應的最大音,裡面是兩個男優的低吼嬌-喘。對於這些肉-體上的視覺衝擊,他已然沒心思去看了。


  他閉上眼,盡情地幻想著裡面的兩人,是他跟他老公,他倆在緊密進入,結合,摩擦……絕望的歡情里,他砸出了人生的諸多痛苦。


  「爸爸、爸爸……」他痛苦地呢喃著。


  爸爸啊,那太遙遠了,只存在於他七歲之前的記憶。周皓每每痛苦無法排遣的時候,他都會在心底深深地回憶起記憶里的那個模糊男人。就像此刻,彷彿整個世界里的人都是快樂的,唯有他窩在陰暗處日漸腐朽。


  明明江羽騫可以救他的!明明可以救他脫離黑暗的啊!他怎麼不救!他憑什麼不救!

  這些念頭,經常以支離破碎的片段形式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周皓知道,他病了。最終,他成功地把自己折磨得病入膏肓了。


  童年的缺愛,使他成了一個固執淡漠的人,這麼些年,他一直在苦苦尋找心靈的寄託,可最後發現,他以為的寄託卻又把他往更深的地獄里推。


  他難以消除腦子裡的偏執意念,在腦袋裡一遍又一遍地遊盪——


  你為什麼不救我!


  你為什麼不拉我一把!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世上這麼多人,周皓怎麼就跟偏執狂似地,偏偏盯上了江羽騫,那就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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