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重逢

  下了飛機, 周皓跟錢偉成,還有醫院的其他同事, 大概十幾號人,他們先去了進修的A市第五人民醫院報道。醫院方面給他們安排了住的地方。


  兩人一間的宿舍, 環境還不錯, 也夠寬敞。


  收拾完行李, 錢偉成慫恿周皓帶他去好玩兒的地方轉轉,周皓口頭上答應了。一看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周皓坐在床頭歇歇腳,正好掏出手機給嚴明打了通電話。


  「嚴明,我來A市進修了。」


  電話那頭顯然很驚喜, 「什麼時候到?我去接你。」


  「已經到了,剛去醫院把手續辦了, 現在在宿舍。」


  「你先歇會兒,晚上等我下班, 咱倆一起吃個飯。你們宿舍在哪兒?」


  周皓想了想, 「遠陵區的動力路, 就在第五人民醫院後面, 離你們報社也不遠。」


  「那行, 那附近正好有一家俄羅斯餐廳,晚上就去那兒吃吧。我六點下班,咱們六點一刻約在餐廳見。」


  「好。」


  他跟嚴明的上一次見面, 還是今年過年回老家的時候, 一晃都過去半年了。


  周皓站起身, 倚在窗戶邊,下午的日頭明顯柔和多了。陌生且熟悉的道路上,疾馳的車輛一輛接著一輛,穿行於東西,縱橫於南北。


  孤獨,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過慣了溫水煮青蛙的日子,他現在的任何舉動,都會在這個喧嚷的大城市背景下,蒙上一種怪異的色彩。


  回過神,周皓對錢偉成說,「晚上跟我一塊去吃飯吧,以前的一個朋友。」


  錢偉成爽快地答應了,「好啊,還是皓哥厲害,哪兒都有朋友。」


  「少貧嘴!」


  晚上六點一刻,周皓在這家俄羅斯餐廳,終於見到了嚴明。兩人都有點激動,互看著對方,卻是一句寒暄的話也說不出。


  錢偉成自來熟,這時插進話來,「帥哥你好,我是皓哥的同事,我叫錢偉成,你叫我小成就行。」


  嚴明沖錢偉成禮貌地笑笑,「你好,我叫嚴明。」


  沒有其他多餘的介紹,三人就算相識了。


  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一看價目表,價格都有點小貴。今天嚴明非說他請客,周皓跟錢偉成只好挑了幾樣稍微便宜的。


  飯間,周皓跟嚴明互問了對方的境況,周皓沒什麼可說的,踏實穩定的工作,一輩子的鐵飯碗。他問起嚴明,在A市壓力大不大?工作順不順心?

  嚴明頗有些感慨,「主要是房子,再過個二十年我都不定買得起。每天早出晚歸,回家還得加班寫稿子,累死累活。把今年幹完吧,我想換個工作,去外企,那裡工資起碼高一點。」


  周皓理解嚴明當下的壓力,他當然也不會勸嚴明換個城市另起山頭。他心裡清楚,嚴明跟他不一樣,他這輩子就想圖個安穩,嚴明身上背負的擔子太重了,他把他媽媽的後半輩子也一併背在了身上。


  兩人之間都有些鬱鬱寡歡,大概話題不對。周皓有些猶豫,還是問了嚴明,「這三年,你有再見過孫奕文嗎?」


  嚴明搖搖頭,「沒有,頭一年我還是住在閔臨區,他沒回來過。」


  周皓的臉色暗了下去,不過,他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


  錢偉成聽著他們說話,卻一句也插不上,有點坐不住了。


  「你倆說著,我去下洗手間。」


  洗手間的鏡子前,一個女人正在對鏡補妝,雪白香肩,窄腰翹臀,一身小黑裙包裹出玲瓏有致的身段。


  錢偉成正往裡走,女人正好出來,兩人不經意地撞了下。


  這大概是錢偉成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了,獃頭鵝一個,當下就像傻了一般,兩眼發光盯著人家女孩看。女孩面露不悅,以為是哪裡來的小流氓。


  這時,一位穿著襯衫黑褲的年輕男人出現了。


  「羽騫哥。」女人喊了一聲,站到了男人身後。


  錢偉成知道這女孩誤會他了,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剛才走路沒注意。」


  男人和女人都沒有說話,男人只是冷冰冰地抬眼瞥了眼錢偉成,然後他們便走開了。


  「欠,什麼眼神嘛!拽什麼拽!」錢偉成嘟噥句。


  從洗手間回到座位,錢偉成一臉的不開心,被人當成流氓,換做誰都得生氣。


  周皓看出了這位活寶的悶氣,便問他,「你咋啦?」


  錢偉成皺著眉頭,開始數落起剛才遇見的那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一女的,被他男朋友當成流氓了,那男的長得還挺像回事兒,就是一直陰著張臉,至於嘛,敢情我欠了他一百萬。」


  錢偉成沒心思吃飯了,四處張望,正好見著了剛才兩人,於是便指著那兩人說,「你們快看,就是那倆。」


  周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抬頭去看,愣住了。那邊的兩人,大概也察覺到了暗地裡的視線,也側過去了臉。


  諾大的餐廳里,江羽騫再也聽不到旁的聲音了,他明顯感到心裡塵封的那股子情感,如同洶湧波濤,衝擊出了心房。


  那人離開的第一年,他每天都會去閔臨區的那間出租屋樓下,他無數次地撞見過嚴明,卻再也沒有見過小瘋子。


  後來,他去了小瘋子的老家——清江縣。在那裡,他呆了半個月。


  那裡果真如小瘋子所言,是個潮濕的南方小城。站在不算寬闊的陳舊馬路上,四面八方都是陰暗骯髒的景象,他看見了無數個穿著臟破校服的皓皓,可憐兮兮地被遺棄在這個小城的角落裡。


  那一刻,他痛心疾首地想要去質問小瘋子的媽媽、繼父、還有他的同學們:你們憑什麼這樣欺負一個小孩?他還那麼小,憑什麼要去背負這些痛苦?


  第二年,小瘋子還是沒有回來,嚴明也搬了地方。


  閔臨區的那個出租屋,他去的次數少了。


  他把那張背後寫了「皓皓跟騫騫」的合照壓在了自己家中的抽屜最里側,他有點累了,不想再把自己困在這些回憶里。他漸漸開始從封閉中走出來,回歸了社交,回歸了積極向上的工作。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年初,他把濱江一號的房子賣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在心底已經決定放棄那個可憐的小瘋子了,他也漸漸說服了自己:那個小可憐不會再回來了,等下去也是一場無結果。


  他只是有點遺憾——沒能給那個小可憐一個家,沒能伴他過完後半生。


  可是現在,又算是怎麼回事……他剛從沉重的記憶里走了出來,還沒喘上幾口氣,撲通又掉了回去。


  此刻的江羽騫,蘇醒了他內心潛藏的犯罪因子:他不會再放任那個小可憐離開了。


  這幾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犯人,每天困在自己建造的監獄里,進行深刻的思想改造,終於,他成功地改造完成了。可是當初那個誘惑他犯罪的人,突然又出現了。


  那能怎麼辦?就讓他當一輩子的罪犯吧。


  片刻的安靜,錢偉成又提醒了遍,「就是那個男人,不得了,我又沒把他女朋友咋樣。」


  嚴明卻說,「你走的第一年,我每天晚上都會在樓下碰到他。」


  錢偉成犯起糊塗,「小明,你說啥呢?」


  嚴明看了看錢偉成,「咱倆先回去吧,周皓碰到了熟人。」


  錢偉成掃視了一圈:「誰啊誰啊,在哪兒呢?」


  無人搭腔。


  待到其他幾人買完單各自散去,江羽騫邁步走了過來。


  「什麼時候回來的?」聽不出其間的情緒。


  周皓回他,「下午剛到的。」


  江羽騫的眼中蘊起了深沉,他沒有再多問什麼,只是光盯著周皓看。


  周皓很想快點結束他倆的對話,「來這邊進修學習的,呆一陣子就回去了。」


  江羽騫的思緒全部留在了「回去」這兩個字眼上,他用一種更加複雜深沉的眼神望著周皓。


  彼此相顧無言。


  「我走了。」


  周皓正欲扭頭走,他的胳膊突然被江羽騫拽住了。


  「你現在住哪兒?」江羽騫問。


  周皓多少有點嫌煩,他的表情擰成一股, 「住在醫院宿舍。」


  「我送你過去。」


  周皓睨了他一眼,「不用麻煩。」然後拂開了江羽騫的手,轉身就走。


  江羽騫寸步不離地緊跟其後,等到周皓出了餐廳,準備往南邊走回宿舍,江羽騫依然跟在他後面。


  六月的A市,是一個躁動的時節,皮膚里,血液里,都潛伏著躁動的種子。人類的慾望,在這個時節,比任何時候都要高漲。


  更別提,那種經歷了歲月的蕩滌,混雜著贖罪心裡的慾望了。


  周皓在前面走,江羽騫在後面跟著。到了宿舍樓下,江羽騫固執地抓住周皓的胳膊,依然用方才的深沉眼神望著面前人,只不過隱藏在夜色中的眼神,被黑暗洗劫成了赤-裸的慾望。


  兩人以這種姿勢僵持了大概一分鐘,周皓不解地問他,「你還有什麼事嗎?」


  江羽騫抿抿唇,低喑地開口,「皓皓……你能不能原諒以前那個不懂事的騫騫?」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皓皓,不要再流浪了,跟我回家吧。


  周皓的眼圈有點紅了,大概此時的他,也有點物是人非的無奈感。


  對於江羽騫,他已經沒有多少恨了,讀過許多佛書的他,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當初的偏執,對這個男人也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至於愛,也已經沒有了。這三年裡,他幾乎沒有再想到過這個男人,唯一的幾次,他在想:江羽騫跟歐易,把文文送到了哪裡?

  不過他心裡也清楚,歐易能輕鬆就給文文十萬塊,必定不會虧待那個善良的男孩子。


  「以前的事,都拿忘掉,沒什麼意思。」周皓轉身要走,只是胳膊卻還是被箍得緊緊的。


  「我去清江找過你,要是你當時在那兒,我是要把你接回家的。」江羽騫如同當年的小瘋子,也開始偏執了起來。


  「可我已經找到家了……」


  終於,江羽騫緩緩無力地鬆開小瘋子的胳膊,兩眼像是失了神。


  周皓提腳準備走,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他攤牌,「我現在挺好的,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回到宿舍,錢偉成正在看書,聽到開門的動靜,猛地抬起頭。


  「皓哥,你回來啦。」


  「嗯。」


  「那個男人是誰啊?」錢偉成在餐廳看見了。


  「以前的一個學弟。」


  「學弟啊,得虧他是個男的,不然我都要以為他是你前對象了。他瞧你的眼神,簡直就像男人看女人,恨不得把你吃了。」


  ……


  七點半的陌生宿舍,周皓被大城市的孤獨包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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