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縷陽光斜射進小土坡后的桑樹林,沉睡的村子漸漸蘇醒了。早起的男人女人開始忙活飯食, 上班的年輕人騎著小電驢呼啦啦地在鄉間小路上行過。清晨的霜降染白了院子里的那個小雞窩。
周皓從堂屋走出來就看見江羽騫蹲在雞窩旁。他皺皺眉, 疑惑地問, 「江羽騫, 你在幹嘛呢?」
江羽騫轉過臉,臉上滿是新奇, 「我在看裡面的雞有沒有下蛋。」
周皓的臉色柔和下來,他走了過去,也蹲在一旁。他瞅瞅江羽騫, 略帶神秘, 「我來看看啊, 今天有沒有下蛋?」
說著,周皓就把胳膊伸進了雞窩,一頓摸索,還真讓他給摸出了一枚蛋。
「送你了。」周皓把蛋遞給了江羽騫。
陽光照進院子里,江羽騫的側臉熠熠閃光, 他托著手上的蛋, 笑了。
他這一笑,周皓的臉色卻在瞬間冷了下來, 「江羽騫, 你去屋裡收拾東西,我一會兒送你到市區。」
江羽騫還以為小瘋子要帶他去市裡轉轉, 順嘴就問, 「去哪兒?」
「什麼去哪兒?我把你送到市裡, 你自己想辦法去機場,你今天就回去。」
江羽騫垂下頭,不理會周皓,很久才憋出三個字,「我不走。」
「你賴在我家幹嘛!什麼活兒都幹不了,還吃我家大米。」
周皓明明說得一本正經,怎麼話到了江羽騫耳里,這人竟還偷偷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周皓不解。
江羽騫眉眼裡蘊著柔情,「我不白吃,我交伙食費。」
「我差你這點錢嗎?」
江羽騫這個呆木頭說不出話了。
兩人都從地上站起來,江羽騫手裡還握著那枚雞蛋。
這時,奶奶也起床了,這會兒沒拄拐杖,動作極為遲緩,哈腰駝背地往廚房走。
「今天咱吃疙瘩湯。」奶奶樂呵呵地說。
周皓扶住奶奶,「我來弄早飯,你去屋裡吧。」
奶奶不依,非要她來弄,周皓沒辦法,只好由著她。
江羽騫也進了廚房,他沒見過農村的灶台,也沒見過堆成小山的稻草,他對小瘋子接觸過的所有事物都存了一分好奇感。
周皓還想舊話重提,但江羽騫變聰明了——
奶奶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小瘋子總不能當著他奶奶的面,把他趕走吧。
吃過早飯,周皓悶在屋子裡看書,那間屋子的窗戶正對著外面的樹,一半的光被擋住了,屋子裡的光線很暗。
小瘋子還套著那件新買的軍綠色羽絨服,他坐在小木凳上看書,兩隻肥貓在屋子裡竄來竄去。
江羽騫搬來一把小木凳坐到了小瘋子身邊,並沒去打擾他。時光靜悄悄地,江羽騫偶爾會側頭看一眼身邊人,但從不發出任何響動,就這樣兩人安靜地度過了上午。
中午吃過飯,江羽騫在洗碗,周皓獨自去了那片桑樹林。
這是令他最為安逸的一處地方,沒有雜音,沒有鬧哄哄的人群,他還是坐在了原來那塊小土坡上。
江羽騫在村子里找了好幾圈,才發現了小瘋子的身影。遠遠看去,平時的大高個此時成了一團可憐渺小的影子。
江羽騫走了過去,坐到了他身旁。
「皓皓,你在看什麼?」
周皓靜默無聲,眼睛依舊望著前方。
很久很久,大概過去了半個小時,周皓心平氣和地問江羽騫,「江羽騫,孫奕文現在過得好嗎?」
語氣里的雲淡風輕,像是了破了滄桑世事,再也沒有力氣了。江羽騫最害怕這種狀態的小瘋子,他倒寧願這人跟自己又吼又罵,也好過現在這樣蒼老。
「我真的不知道。」江羽騫說得確實也是實話。
周皓轉過臉看他,「你別怕,我沒想跟他在一起。」
「皓皓,我真的不知道。」
周皓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也就幾秒鐘的功夫,他就換了一副臉孔,站起身把江羽騫狠狠推倒在地。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江羽騫錯愕地看著小瘋子。
周皓斜睨著眼,鼻子里出著氣,「真沒勁。」
江羽騫試圖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支撐地面的時候,被樹林里的一塊鐵釘給戳了,手掌被戳了一個小口子。
這根釘子在這裡也不知躺了多少年了,風吹雨打,早已銹跡斑斑。
江羽騫沉著一張臉,倒沒說什麼,周皓覺得怪異,他抓起江羽騫的手,問他,「你手怎麼呢?」
「被鐵釘划傷了。」江羽騫抽回自己的手,冷冰冰地說。
周皓不說話了,他瞧了眼江羽騫的臉色,半天才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羽騫在心底嘆了口氣,算了,他跟小瘋子置什麼氣,這是他的報應,受著吧。
「沒事,不疼。」
「我帶你去醫院,你這個要打破抗針。」
兩人還是在村子路口上了公交車,去了最近的市中醫院,一路上,江羽騫始終窺視著小瘋子,見他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麼。
他伸手抓住小瘋子的手,小瘋子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種任何人都看不懂的自怨自艾。
「我真沒事,一點都不疼。」江羽騫說道。
周皓眨了眨眼,「那個醫院,離我以前住的地方很近。」
江羽騫的心臟難受地抽疼,他抓緊了那隻手,「要不要回去看看?」
周皓沒搭腔,目光看向窗戶外,熟悉的街道像是走馬燈似的一幕幕出現在他的眼睛里。潮濕、髒亂的南方小縣城,再過多少年都是這副駭人的模樣。
「別看了。」江羽騫的手突然落在了周皓的眼睛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周皓順勢靠在了江羽騫肩頭,因為他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靜謐的午後,兩人坐在靠後的位置,馬路暢通無阻,公交車平緩地開向目的地。
周皓眼睛依然閉著,他嘴裡嘟噥問道,「江羽騫,你身上噴的什麼香水?真好聞。」
說話間,小瘋子嘴裡的綿綿熱氣噴吐在江羽騫的脖頸間,他心中覺得有幾分酥酥-麻麻,他享受著此刻的肌膚相貼,連聲音都帶著幾分情動后的沙啞,「是古龍水。」
周皓睜開眼,像是故意捉弄,往江羽騫耳朵里吹了軟軟的一口氣,然後笑了起來,問道,「癢不癢?」
江羽騫的喉頭滾動一下,怔怔地側過頭看著小瘋子,「癢。」
周皓卻沒什麼表情,他又恢復起正襟危坐,看向窗外了。
喜怒無常的人,江羽騫就從來沒真正搞懂過他。
到了醫院,掛了急診,周皓往走廊的長椅上一坐,拿出手機玩起消消樂,江羽騫在排隊挂號。排隊的當兒,江羽騫回頭看了看小瘋子,那人事不關己,自玩自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
「周皓。」江羽騫故意喊他一聲。
周皓抬起頭,「嗯?」
江羽騫臨時胡謅了個理由,「我想喝水,你幫我去買瓶水。」
周皓應下了,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他沒出去找賣水的小超市,而是直接去護士站要了一杯水。
「給你水。」周皓把水遞過去,眼皮子都沒抬,注意力還停留在他玩的遊戲上。
江羽騫接過這杯印著「清水縣中醫院」字樣的一次性紙杯,心裡憋了悶氣。自己不過就是想讓小瘋子關心關心他,誰知道這人的關心這麼敷衍。
「我不喝了。」江羽騫悶悶地說。
周皓瞥了他一眼,嘴裡嘀咕,「不是你要喝的嘛。」
江羽騫轉過身子,繼續排隊。
周皓還是走回到長椅上,坐了下去,低頭專註地玩著手機。江羽騫這邊也掛完號了,他走到小瘋子跟前,「你陪我進去。」
「你自己進去,」周皓挑起下巴往前邊指了指,「就在前邊啊。」
都這樣了,江羽騫還能說什麼,他無奈地看了幾眼小瘋子,最後還是自個兒進了診室。
冬天嚴寒,急診這會兒人不多,護士站的幾個小護士在嘰嘰喳喳說著悄悄話,眼睛時不時地往周皓這邊瞄。專註玩遊戲的周皓當然不會知道,在人家小姑娘眼裡,他跟江羽騫已經成了熱烈討論的對象——
兩個帥哥,一個陪另一個來看病,怎麼看,都是一對兒。甚至她們,已經開始腦補誰攻誰受,不過意見很不統一。甲說玩手機的是攻,因為很是傲嬌,不愛搭理小情人;乙偏說剛才排隊的是攻,顯然是腹黑攻傲嬌受;丙偷著笑,別人問她笑啥,她深藏功與名,也許是互攻呢……
很快,江羽騫從診室走了出來,開始繳費,拿葯,他默不作聲地做完這一切。他的身體站在離小瘋子幾米遠,靜默地看著小瘋子。
相似的場景令江羽騫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裡,小瘋子斜靠在醫院椅子的扶手上,精疲力盡,無依無靠。
此時的江羽騫如同當年那般,蹲下了身,他溫柔地對著面前的愛人說,「皓皓,我交好費了。」
周皓放下手機,站起身,「走吧,去輸液室打針。」
江羽騫有些小小的竊喜,他又問了遍,「你陪我去啊?」
周皓伸手拉起蹲著的江羽騫,「嗯,走啊。」
打完針,醫生交代了飲食方面的注意事項,再三叮囑,不能喝酒。
從醫院出來,他倆一前一後往公交站台走。縣城裡的人生活方式很慢很慢,就連走路,他們都是慢慢悠悠的狀態。
此時,站台上還有三個老年人,也在等車。他們彼此並不認識,站了一會兒竟然互相說起話來,所談內容不過是孫子成績好壞,孫子能不能考試縣重點,還有啊,就是你家又補了什麼課,他家又報了什麼興趣班。
周皓用耳朵在聽,其實他沒想聽,只是那些人的聲音太大了。一口南方的捲舌方言,呼嚕呼嚕地飄蕩在冬天的公交站台。
他突然問江羽騫,「江羽騫,你以前上過補習班嗎?」
江羽騫愣了愣,他聽不懂這裡的方言,自然也聽不懂那些老人的談話。思維跳躍太快了,他反應不過來。好端端的,小瘋子問他這個做什麼。
「沒有。」他說的是實話,他家都是給他請的家教,一對一輔導。
周皓笑了笑,「我也沒有,但我成績就是比他們好。」然後他又垂下頭,安靜了。
聽到這裡,江羽騫才算是聽明白了,這人又鑽進死胡同了。
「皓皓,時間還早,咱們一起去看個電影吧。」江羽騫試圖扭轉小瘋子此刻的想法。
「都有什麼電影啊?」周哈問。
江羽騫感覺成功了一半,他趕忙在手機上翻了翻,「有一部是特工,還有一部講海洋探險的,其他好像也沒什麼好看的。」
「你有深海恐懼症嗎?」周皓極其認真地問。
江羽騫柔聲地說,「沒有,你有嗎?」
「我也沒有,那就看那個海洋探險吧。」周皓揚起身子,指了指,「從這條路走過去,再拐個彎,那邊有個橫店電影城。」
正是周末,來看電影的小情侶特別多,他們選的是後排的位置,買了一大桶爆米花還有兩杯可樂。都是周皓掏的錢。
震撼的開場音效響起,屏幕上緊接著就出現了一片蔚藍色的海,海平面以上是明媚的陽光,海平面以下卻暗藏洶湧。幾隻海豚在水上撒歡跳躍,女主角凱倫提著衝浪板出現……
江羽騫偷偷地側過臉去看小瘋子,見他神情緊張,不免有點好笑,他握住了小瘋子的手,湊過去附耳說,「不是說沒有恐懼症嗎,還這麼怕?」
低音炮的嗓音,此刻又刻意壓制住,散發出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性感。
周皓不理他,一粒一粒地吃著爆米花。
他倆前幾排坐的大概是一對學生情侶,兩人時而悄悄討論幾句。等到電影場景切換成黑暗的深海世界時,江羽騫看見,那個男孩偷偷親了女孩,女孩轉過來摸了下臉頰,佯怒地捶了男孩一下。
真好,青春的少男少女,躁動著內心的羞澀歡愉,體內的荷爾蒙磅礴散發。
江羽騫想起了自己十八-九歲,他的身邊,有個纏人膩人的小瘋子,天天纏著他,要給他做飯吹頭髮熨衣服……
下一幕的深海場景來襲,江羽騫也小雞啄米似的用嘴碰了碰小瘋子的左臉。周皓果真跟那女孩的動作一模一樣,先是伸手摸了摸被親的左臉,然後瞪了眼身旁搗鬼的人。
「能不能消停點!你不看,我還要看呢。」周皓是真的有些不悅了。
江羽騫偷偷抿嘴笑,這聲激憤的責罵,怎麼聽得那麼悅耳呢。
不知不覺間,他們倆的青春,好像才剛剛開始。
電影結束,兩人又去附近的步行街轉了轉。縣城裡的步行街沒幾家像模像樣的商場,也沒幾家連鎖類的餐廳,倒是街頭小吃還挺多。
撇去幾年前請江羽騫吃的麻辣燙,這是周皓第二回請江羽騫吃飯,不過就是消費檔次不太高。兩人去了一家牛肉粉絲館,點了兩碗牛肉粉絲,周皓特地交代,一碗不辣,一碗中辣。
等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兩碗牛肉粉絲放反了,周皓把跟前不辣的推給了江羽騫,自己拿起另一碗吸溜起來。
江羽騫木然地看著小瘋子。
周皓抬起頭,睨了他一眼,「傻愣啥?吃啊。」
江羽騫這才收回視線,用紙巾擦了擦筷子,也學著周皓的樣子,吸溜起來。
原來,小瘋子什麼都記得。越是記得這麼清,越是這麼體貼他,江羽騫越是覺得自己是混蛋。他的心裡被一股苦悶填塞滿了。
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兩人還站在寒風裡等車。
「咱們打的回去吧。」江羽騫說。
周皓沒有說話,繼續筆直地站著不動。
江羽騫心裡無奈地嘆口氣,知道小瘋子的擰脾氣上來了,算了,陪他等著吧。
「冷不冷啊?」江羽騫一說話,嘴裡就呼白氣。
周皓搖了搖頭,但其實,他已經凍得不行了。他牛仔褲下,就穿了一件秋褲,沒穿絨褲。
江羽騫走到他跟前,替他把羽絨服拉到了最頂上,又給他套上了衣服帽子,然後抓起小瘋子的兩隻手,放到嘴裡哈氣。
「好點了嗎?」
周皓愣住了,他眨了眨眼,抽出了自己的手。過分的親密,他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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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兩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江羽騫才意識到了白天發生的所有事,都有一個相同的開頭——都是小瘋子主動付的錢。就連去醫院的錢,小瘋子後來還想還給他。
江羽騫目光迷離地盯著小瘋子的後背,猜不出這裡頭的真相,他把身子湊過去摟住了那人。
「皓皓,你睡了嗎?」
「沒有。」
江羽騫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了某種東西的流失,他拚命地用力摟住小瘋子,然後嘴唇輾轉在小瘋子的脖頸間,細細密密地在撩火。
他希望他能夠撩起一場永不撲滅的大火,讓他倆的慾望和愛情永無止盡地燃燒下去。
成年男人都是有慾望的,周皓也不例外,他那具身體乾涸了多年,早已乾裂斑駁。
他由著江羽騫在他身體之間游移摩挲,掌心的溫度貼合在他的軀體上,柔軟地點燃一把火,漸漸地,掌心移到了別處,又點起了一把火……火勢越來越大,周皓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厚重,他翻過身來,望著面前縱火的男人,他的眼裡不自禁地濕潤起來。
他是在感動,感動於自己的男性-慾望並沒有因為蒼老,而就此枯竭。
「可以了嗎?」江羽騫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的聲音變得粗啞不堪,一言一語都泄出了他的衝動愛-欲。
周皓依然在大幅度地喘氣,他連說話都變得艱難,「嗯……進來……」
兩人的身體闊別了多年,在這間破舊的土房子里,終於再次交纏在一起,拚命地沖陣、廝殺、吶喊,拚命地要將對方殺死在這場莫名其妙的慾望里。
事後,周皓翻過身子,背對著江羽騫。江羽騫固執地摟住小瘋子,把他禁錮在自己懷裡。
「打完針,不能喝酒,能做-愛嗎?」
周皓的困意上來了,他含糊地打發過去,「做都做了,現在才問,晚了……」
後半夜,能聽見屋外呼呼的冷風,也能聽見懷裡人的均勻呼吸聲,江羽騫在黑暗中又偷偷地親了小瘋子幾口,然後才安心地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