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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獨濁 一

  那一夜大雨磅礴, 許家上下都在睡夢中莫名驚醒。


  看門老僕雙目無神,夢遊一般從床上爬了起來,只穿著褻衣,直愣愣的打開屋門走進雨幕,走向大宅的正門。


  瓢潑大雨瞬間濕透了他的衣衫頭髮, 水珠滾落滿臉, 滑進了眼睛里他卻眨都不眨, 僵硬的伸出手將兩道門栓一一拉開,


  門口的少年懷裡抱著一張琴, 並未撐傘,冒雨而來卻絲毫沒有被打濕。


  他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也不在意老僕此時的無知無覺,自顧自的微微頷首致謝, 提起衣擺邁過門檻。


  院子里的草木在狂風中猛烈的搖晃,一道閃電劃過,映的萬物愈發猙獰。


  雷聲翻滾著落在不遠處,震耳欲聾,片刻後天地重歸於平靜,只剩雨點落地,噼啪作響。


  「許久不見。」


  少年顏色淺淡的唇微動, 輕聲細語的一句話如魔音一般, 陰森的灌進了許家大宅里每個人的耳朵。


  雨點在離他身周一寸處被無形擋落, 他抱著琴翩然站在雨幕中, 笑意從容不迫, 一雙暗紅色的眸子瀲灧妖邪。


  深宅里的血色的霧氣越來越重,籠住了整座院子。


  一場不見刀光的殺戮拉開了序幕。


  睡夢中的人依舊沉溺於睡夢,渾渾噩噩中爬起來的只有他們的肉身。


  有人不慌不忙的替自己打了盆水,將頭埋進盆里,再也沒有起來。


  有人反交著雙手握上自己的脖子,指間一再用力,直到聽見頸骨碎裂的聲音。


  有人伸出兩指,生生摳下了自己的眼珠子囫圇吞下,噎的喘不上氣。


  花樣百出,卻終歸一處——就此一睡不醒。


  許義宗到底是個拿的上檯面的一家之主,神志清明氣勢洶洶的提劍而來,看見他抬手便刺。


  「你這賤骨頭,居然敢在我許家作怪!」


  少年笑笑,纖瘦的手怵然抬起握住了劍身,一道血色靈流頃刻間盤了上去,紅光微盛,玄鐵化作灰燼,徒留許義宗手裡孤零零的劍柄。


  許義宗驚恐的渾身一抖。


  少年道,「年頭太久了,許家主都忘了我是什麼人了。」


  他嘴角噙著笑意,紅眸微沉,只見許義宗的兩條胳膊極為扭曲的向後折去,咔嚓兩下骨斷之聲,無力的垂了下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是句至理名言,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是許家主視黃金如糞土,想也不想的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一連聲的喊著饒命。


  少年靜靜的看著他,看他在雨里不停的磕頭,心裡頓生一絲無趣。


  他緩緩走向許義宗,沉聲道,「別動。」


  許義宗看著那張精緻無雙的臉越靠越近,掙扎著想向後爬,卻發現再怎麼努力也動不了分毫。


  少年不急不慢的俯下身,一隻一隻替他除去靴子,大概是因為匆匆起身,□□的雙腳上還沒來得及穿足衣。


  人者頂天立地,以足為根,引踝入肉,脛骨靈筋融血脈於六庭,取之為弦。


  七情七惡七根琴弦,如今終於齊了。


  少年只用掌心靈流引著那根新鮮熱乎的靈筋,並不伸手觸碰,將懷中半成的琴身上下一翻,一根尚且淋漓著血和肉的弦在琴頭岳山和背面雁足處被靈力錮住。


  他憑空輕輕一撥,血珠四濺。


  雨水很快將那一絲殷紅衝散,少年蹲在地上托著腮,津津有味的欣賞著那張臉上的恐懼。


  「這就怕了?」


  「求求你……饒了我吧,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


  少年輕笑,「做牛做馬被人騎的,都是我這種賤骨頭,怎麼輪的到高高在上的許大家主呢?」


  許義宗的臉被恐懼擰成了一團,空張著一雙眼說不出話來。


  「你原本可以殺了我,卻因為貪戀容色不肯下手,夜夜與我翻雲覆雨,賜我遍體瘡痍,那些褻玩的手段我一直銘記於心,不敢忘懷,這份恩情,今天終於能還上了。」


  「活剝人皮大多從後頸切開,可是這樣你就看不到了,為了讓你仔細欣賞,我們從額頭開始吧,可惜我沒什麼經驗,只能盡量剝的好看些,你多包涵。「


  「對了,慢點死。」


  最近坊間最大的傳聞,就是臨安許家被一夜之間滅了滿門。


  上至許家家主,下至掃地小奴無一倖存,只留下了一個看門老僕和兩隻老母雞。


  那個老僕瘋了個徹徹底底,成天坐在門檻上一手抱一隻雞,嘴裡來來回回的就一句話,「他回來了。」


  許家上下三十餘口人,死狀千奇百怪,其中死的最難看的,就是許家家主,許義宗。


  庖丁解牛,兇手是庖丁,許義宗是牛,一張完完整整的人皮被綳成了風箏,掛在許家門口,經過一夜暴雨沖洗,白的瘮人。


  除此之外,近日中原還接連出了三宗慘案,鬧得人心惶惶。


  自詡會護中原安寧太平的雲天宗突然噤了聲,因為他們門內尚且自顧不暇,宗主周承天剛一病重,立馬就窩裡反了。


  周子云被逐出家門,其弟周子淵代宗主之位后飽受詬病,都說他名不正言不順,只是為了接管雲天宗陷害長兄。


  一時間風雲萬變。


  蔣謙也不再坐以待斃,決定直接上白岳雲天宗去找將妄。


  不管傳聞中他要去救離吟是真是假,權當是碰碰運氣,也不用真的上山,那麼一個到哪哪雞飛狗跳的人,在不在一個地方探探風就能知道。


  是夜,萬籟俱寂。


  趁著大家都睡了,蔣謙不聲不響的起身穿戴整齊,留下一封書信打算悄悄開溜。


  可是每一次他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都會遭遇個突如其來。


  小鯉立在門口,訥訥道,「你要去哪?「


  蔣謙一見是他,稍稍鬆了口氣,「我打算去一趟雲天宗,看看將妄在不在。」


  「你一個人去?」


  「我就去看一眼,你們先回家,我很快就回。」


  小鯉沉默了片刻,神情肅然,「你……是不是生了心魔?」


  蔣謙身子一僵。


  他這些日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消瘦,單薄的好像能乘風而去。


  是因為難以入睡,更是因為心頭那些蠢蠢欲動的念頭。


  「我也不確定。」


  小鯉懊惱的垂下腦袋,「我現在這樣也幫不上什麼忙,你…一路小心。」


  蔣謙點點頭,勾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其實夢鱗…很喜歡你,他不是不願意去看你的。」


  小鯉亦笑,「我知道。」


  「我就…先走了。」


  「路上保重。」


  再一次夜以繼日的踏上路途,蔣謙哀嘆著自己註定就是個奔波勞累的命。


  駿馬疾馳而去,迎面吹來的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吹出了三分清醒,可他腦子裡依然一片空白。


  天邊有枉矢星流過,墜於西北。


  數日奔波,到白岳山下時,天剛破曉。


  早點攤子陸陸續續的開始出了,蒸籠被掀開,一股熱氣騰騰而起,白白嫩嫩的饅頭躺在裡面,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蔣謙牽馬路過,遞上幾枚銅錢,「麻煩來兩個饅頭。」


  攤主脆生生的答了句好嘞,抽了張油紙包好饅頭。


  蔣謙剛轉身要走,忽然看見不遠處的矮石墩上坐了個半大的男孩,渾身髒兮兮的,只有一雙大眼睛明亮如星,衣服上打著好幾個補丁,正眼巴巴的盯著蒸籠,盯一會就忍不住吞一口口水。


  蔣謙駐足,稍稍思索了一番,走了過去。


  「這位小兄弟。」蔣謙沖他溫和一笑,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馬,「我一路奔波到這,很累很餓,可是我的馬也餓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牽它去那邊吃點草,我給你買幾個饅頭作為答謝,好不好?」


  男孩聽了眼睛一亮,連忙點了點頭,接過韁繩歡天喜地的牽著馬朝草地奔去。


  蔣謙在矮墩上屈腿坐下,拿起饅頭才發現已經餓過勁了,勉強塞了幾口,胃裡一陣抽搐。


  他極力隱忍著沒吐出來,長出了口氣,將頭埋了下去。


  腦仁突突直跳,渾身都跟散了架似的酸軟無力。


  才剛閉上眼睛,立刻就有無數的畫面從眼前切過,或好或壞,或哭或笑,夾雜著許多帶著迴音的話語,恪盡職守的將他往死裡頭逼。


  他一天比一天更想發狂,想抓個人來問問,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可惜他根本不知道該去問誰。


  無措和怒火像毒蛇一樣盤繞在心頭,正吐出火紅的信子,高揚起蛇頭要用毒牙刺穿他最後的理智。


  「大哥哥。」


  清澈的童音在耳邊響起,將他從混沌中拉回現實,布滿血絲的雙眼緩緩抬起。


  一個不過總角之年的小小姑娘背著手站在他面前,粉嫩的臉頰像盛開的花,笑的天真爛漫。


  見他不說話,低下頭拿腳在地上蹭了蹭,猶豫了一番,十分不好意思的將小胖手裡攥著的野花塞給他,「大哥哥好像心情不好,這朵花給你,笑一笑啊。」


  蔣謙愣神間,那個小女孩已經拎著小襦裙跑開了。


  這世間總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帶著潤物細無聲的溫暖。


  最純粹的善意不是為了好報,而是堅持你覺得對的事情。


  蔣謙拿著那朵算不得好看的野花,買了幾個饅頭,和碎銀子一起遞給那男孩,輕聲道,「謝謝你。」


  遠處的白岳屹然聳立,山頂直入雲端,似與天齊。


  小鎮里一片祥和,就在他以為此行的願望必然落空時,在路邊見到了一個人。


  那人只穿了身中衣,沒有外袍,垂著頭幾步一個踉蹌,高挑的身影顯得格外落魄。


  蔣謙加快步子上前攔下他,在真的看見那張臉時,整個人震詫到手足發麻。


  「你怎麼會弄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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