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誰人沒有難言苦
「還沒有消息嗎?」年輕的皇帝衣束整齊地坐在大殿的中央,這裡原本是滿朝文武朝拜之所,此時正值朝時,卻顯得無比冷清,周遭連宮娥太監,都鮮少一見,偶爾身影匆匆一現的,都是在得知西南兵起快要打進陪京的消息后,倉皇逃命的。
身旁只有王琚一個人,蟒袍高靴,端著雲展在跟前伺候著。
「回皇上的話。」王琚面子上的死灰色,並沒有影響他規矩地向皇帝回稟,相反,帶了一些從容與安靜,話語中卻是無盡的蒼涼:「沒有。」
「呵。」一聲苦笑,皇帝扶著龍椅站起身來,久坐的緣故,使得他站起來的一瞬間,腿腳不聽使喚地癱軟,要不是王琚在身邊扶著,就要摔在當場了。
「皇上您,當心龍體啊。」大太監王琚身上掛了皇帝半個人的重量,許是年邁力衰和常年跪地落下的毛病,膝蓋處也傳來針刺般的疼痛,但是手上扶得是皇上,才咬牙堅持著,直到皇帝重新站起身來。
皇帝看看身邊的王琚,第一次竟然覺得他耳鬢的蒼白那麼刺眼,想想自己自出生而始,就一直是王琚在旁伺候,母妃被迫害致死時是,被接到當今太后膝下做養子時是,得知被冊立成太子時是,登基稱帝時也是,所以即使他慣會偷奸耍滑,貪個財色之類的,都無甚追究。
現在看來,自己還算青年壯力,身邊人卻未老先衰了。手按下王琚依然高舉著臂膀,攙扶起他已經有些佝僂的身形,那時常年低頭彎腰所致。王琚卻是有些受寵若驚:「皇上使不得啊,您扶奴才,這不是折煞奴才了嗎。」
一邊說著,一邊推讓,腰板折得更低。
「如今你看著朕的樣子,哪裡還像是個皇上。」皇帝也不堅持,腿上的麻感還未完全消除,有些一瘸一拐地向前,向殿外走去。
「也就你,還當朕是皇帝,可是王琚啊,你看看這朝臣議政大殿,蕭條至此,連太監宮娥都爭相奔走,出宮逃命去了,朕這個皇帝,還算是個皇帝嗎?」皇帝喃喃自語著,聲音小的如同囁嚅,似乎是說給身邊的王琚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王琚雖然平時跋扈,對人心狠手辣擅出陰招,但也算是衷心待主,無盡榮華都不及這個從小看大孩子的一顰一笑,說句大不敬的話,就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為了他能夠穩固皇權江山,惡人可以做,但就是看不得他,此時的頹廢失落。
好像是看出王琚這是心裡所想,皇帝開口:「朕,又何嘗不是將你當長輩看待啊。」
王琚心中感動,但還是依著規矩,跪伏在皇帝的腳下,說著「奴才不敢。」
皇帝沒有理會他的動作,反而也一屁股坐了下來,自顧著說道:「自小時記事起,朕和母親就因為身份低微屢遭人踩壓,那時你也是在的。先帝酒後的一次寵幸,晉了當時母親的位分為慶妃,賜住宮殿修繕,大小賞賜也接踵而至,本來以為我們的苦日子終於要到頭了,誰知,馬上看得見的幸福,就被那個女人,親手毀了。」
說到這裡,皇帝的神情變得咬牙切齒:「母妃那麼一個溫柔之人,如何會私藏巫蠱,詛咒先帝,在被賜死前,還念念不忘對朕說不要記恨,不要活在仇恨之中,可是,被那個女人養在膝下十八年,天天對著殺母仇人的臉,不能反抗,讓朕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皇上…」王琚在身邊默默地掉著眼淚,這十數年來皇帝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之中惶恐度日,他一清二楚,都陪在身邊,一同經歷:「您現在是皇上了,天下再沒有人能踩壓於您了。等到咱們打退了齊暄兵起,再好好整治超綱,在此之前,奴才,跪請聖上,保重龍體啊!」
就在兩人說話之際,殿外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臣,赫連城,請見聖上!」
抬眼處,就見赫連城一身常服,手中托舉著件物什,紅巾所蓋,看不清晰到底是什麼,正跪在早已無人把守的殿外。
「赫卿,近前來說話。」皇帝這麼說著,但依然保持著癱坐的姿勢,王琚擦擦眼淚,往後退了退,在這個時候還願意進宮面聖,且規矩行禮之人,除了赫連城,恐怕也再沒有第二個了。
「如今狼煙四起,起義之兵,劍指陪京,恐再有幾日光景,便會兵臨城下,臣,受先帝委任,賜不歸甲與無鞘劍,誓守不怠。當任期間,亦曾屢次謹言不得志,深負皇恩,不敢再得甲劍於府,特來歸還。另參臣老矣,有心無力,請一同解甲歸田,辭官耕種,祈佑我朝,日月同輝,願我主聖上,天地同壽。」
赫連城說完,大殿之內安靜無聲,半晌之後,衣服摩擦之聲,窸窸窣窣地響起,皇帝站起身來,走到赫連城面前,伸出的手微微顫抖,猛地一下揭開物什上遮蓋的紅布。這一個動作,似乎耗盡了他很多氣力,胸口劇烈地起伏。
那紅布下面,是精心養護的甲胄長劍,還有收折整齊雲鳳四色花錦綬,下結青絲網,好似不曾穿過一般。
「愛卿此行,特來辭官?」皇帝拿起那柄無鞘劍,仰頭舉起將寶劍與遠方的陽光比在一起,耀目生輝,自嘲道:「竟然連你,都不肯幫朕一把,還說什麼如月同輝,天地同壽,莫不是來,看朕笑話的?!」
龍吟聲起,劍鋒隨著皇帝的一聲暴喝,將赫連城捧著的托盤一併掀翻在地,除了不歸甲,全部一分為二,散落在地上,叮呤咣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上迴響,劍鋒抵在赫連城胸口不到一寸的距離,左右搖晃,一如皇帝那顆不知何往的心一般,搖曳無主。
赫連城還保持著正跪的姿勢,利刃當前也不動聲色:「能看您『笑話』的人,當只有您自己,能決定是否繼續這場『笑話』的人,也是您自己。當您將目光都投放在別人身上,埋怨世道不公之時,可曾想過自己,又為了反抗,做過些什麼?」
皇帝怔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看著赫連城一口氣說完,謝恩后,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了殿門前一片光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