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25晉江獨發
薑汜與薑鬱走後, 毓秀將幾個禦醫也遣走了,寢殿中就隻剩淩音與陶菁。
陶菁遙遙看了毓秀一眼,領著一眾侍從也退出門去。
淩音手足無措地立在毓秀床前,不知該站該跪。
毓秀看著他, 哀哀一聲輕歎,掀了被起身下床,踱到上位坐了。
淩音亦步亦趨地跟到毓秀麵前,默然跪到地上。
空氣裏是近乎尷尬的安靜,過了良久, 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
毓秀扶著額頭,整個人都被陰鬱籠罩, 淩音隻是看著她, 脊背就一陣發寒。
可怕的是她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
不是冷笑,不是詭笑, 像是一起釋然之後對在上的不得已的慘笑。
熬人的緘口之後,毓秀終於輕聲說一句, “悅聲派去的修羅使個個身手不凡, 隨行保護惜墨的禁軍也非等閑之輩, 他們既然全軍覆沒, 一個活口也沒留下,對手一定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手派了多少人, 死了多少人, 那些死了人的屍首又在哪裏?雖然沒有在現場留下證據, 悅聲也可大概推斷出他們此一舉是如何的興師動眾。他們對惜墨出手, 是掀了棋盤,碎玉碎瓦,既如此,我們奉陪到底就是了。”
她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語調波瀾不驚,聲音平板,要不是微微嘶啞的嗓音,竟沒有半點才經曆浩劫的痕跡。
淩音如何能不感歎毓秀態度的轉變,他還處在悲傷與憤怒的漩渦中不可自拔,她卻已經打起精神準備應對之法了。
“皇上要臣等怎麽做,吩咐就是。”
毓秀揮手叫淩音起身,“修羅堂此一番損失慘重,失了大批高手,悅聲務必在最短的時間裏重整旗鼓。這個爛攤子要你自己收拾,他們故意留下修羅使的屍體,就是要將修羅堂的存在公布於眾,羞辱你我。賀枚是聰明人,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斟酌處理,保守秘密,可具體的要怎麽善後,你還要速速知會他。”
淩音伏地對毓秀行了個大禮,失聲道,“此一番是臣的過失,臣一力承擔。請皇上恩準臣追查對手的身份,修羅堂必定會給皇上一個交代。”
毓秀猜到淩音此時必一腔怨憤,急於複仇,她心裏又何嚐不是一樣的想法。
可即便是複仇,即便要痛下黑手,也不能衝動行事,要細細計劃之後才實行。
棋盤掀了,有棋盤掀了的玩法,從今天開始,文鬥已畢,暗戰仍在,若是不能鏟除薑舒兩家養藏的暗衛,她恐怕要日日如坐針氈,不得安寧。
現下賀枚傳來的隻是私信,來日他正式的上書一到,必定在朝上掀起軒然大波。欽差禦史被殺,凶手會被認成公開挑釁朝廷,薑家必然要將矛頭指向一個替罪羔羊。
華硯的死不是結束,而是一場陰謀的開始。
眼下這種情況,如在刀鋒,步履維艱,不是追究責任,內亂內鬥的時候,就算他心中埋怨淩音,此時也不是發作的時機。
她是埋怨淩音的嗎?
她當然是埋怨淩音的,可她心裏清楚的知道,華硯之所以會遇害,並非是因為修羅堂行事不利,對手以萬製百,早有預謀,即便華硯身邊跟著千軍萬馬,也是枉然。
毓秀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她心裏還是埋怨淩音的,這種埋怨與理智無關,隻與情感有關。
她怨恨淩音,就像她怨恨她自己,她一直認定薑家求穩,薑家比她有更多沒法掀了棋盤的理由,是她失算了。
同樣失算的還有洛琦。
她對洛琦的怨恨不比她對淩音的怨恨,甚至於她對自己的怨恨少半分。
淩音眼看著毓秀變了臉色,那一雙金眸中隱藏的絕望與憤恨,讓人錯覺他一貫寬和溫柔的主上變了一個人。
看了看著,他就愣住了,直到被毓秀冷冽的眼神刺中,才回魂問一句,“皇上可要將思齊一同叫來商議?”
毓秀心裏冷笑,麵上且不動聲色,“自然要商議的,對手一招奇襲,毀了我們全盤布置,從今天開始,一切都要重新來過。”
沉默半晌,淩音才要說什麽,卻被毓秀抬手打斷,“商議卻不是現在,這個時辰,我才又犯了舊疾,匆匆叫思齊過來,隻會惹人生疑,不如等明日不遲。時辰不早,悅聲先回宮,朕有很多事要理順清楚,想個明白,這隻能我自己來做,你們都插手不得。”
淩音原本還有滿腹的話要說,他卻不敢違逆毓秀的意思,隻得行了禮退出門。
人一走,毓秀的身子就懈了,手腳軟成一團,靠在椅背山動彈不得。
陶菁一回到寢殿就看到毓秀瑟縮的可憐相,心中百味雜陳,他順手把侍從們擋在門外,關了門,深呼一口氣走到毓秀麵前。
“臣伺候皇上換衣。”
毓秀對陶菁的招呼置若罔聞,一雙眼也緊緊閉著。
陶菁默默等了半晌,幹脆也不問了,將人拉起來抱到床上,好歹把她的衣服扒下來了。
毓秀被脫的隻剩裏衣,陶菁卻不給她換中衣,隻把她光著胳膊腿塞進被子裏。半晌之後,自己也換了衣服鑽了進去。
他的手伸過去抱住她的時候,她總算睜了眼,她嘴上雖然沒說一句話,眼神裏卻滿滿都是警告之意。
陶菁嗤笑道,“我還以為皇上魂都沒了,原來你還在。”
毓秀哪裏有心情同他一來一往地調笑,她心裏積攢的怒氣衝到心口,就要對著他發泄了。
陶菁見勢不好,忙手斂了笑意,正色對毓秀道,“如今是夏天,皇上不必穿中衣,這樣在蠶絲被裏睡一覺更舒服。”
毓秀見他一本正經,並無他意,便也不再糾結。
即便兩人近在咫尺,陶菁也能感受到毓秀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態度,他本以為她回轉過身不理他,誰知她竟就這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她目光中的審視,讓他有點後悔彼時的隨心所欲。一時衝動不要緊,之前他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會被她當成罪狀,把他也歸為華硯遇刺的知情人。
果不其然。
毓秀開口就問一句,“惜墨的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陶菁一聲長歎,“昨日之前,我都是不知道的。”
“那經過一個昨天,你怎麽就知道了?”
陶菁黑眸閃爍,情緒複雜,“容京九街,萬鬼夜遊,臣看到的,皇上一定也看到了。殿下受皇命在外,怎麽會孤身出現在京城。地府之門既開,他自然要回到他最想回的地方,見他最想見的人。”
他說的何嚐不是她想的,可這幾句話真的從一個人嘴裏說出來,而不隻是存在她的臆想裏,她心裏久築的防線轟然崩塌,一潰千裏。
陶菁眼睜睜地看著毓秀流下眼淚,她哭泣的時候雖然沒有聲音,可他依然能感受得到她周身散發的巨大的悲傷。
“我寧願是我眼花了。若真如你所說,他要回他最想回的地方,見他最想見的人,他為什麽不走到近前來見我,他為什麽隻遠遠地讓我看他一眼?”
陶菁歎道,“皇上龍氣過盛,地府之人又怎麽敢靠近。能見你一麵,殿下也心滿意足了。”
毓秀聽罷這一句,心中的憤怒被無名之火點燃,在她意識到以前,她已經狠狠打了陶菁一巴掌。
動手之後,她就後悔了,她不該任性妄為,遷怒於人。
陶菁的一邊臉紅的發紫,麵上卻沒有半點惱怒的表情,而是寫著滿滿的心疼,他不顧毓秀的推拒,將她摟在懷裏,在她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用幾不可聞的音量笑道,“從前挨巴掌,都是因為我親了你,今天先挨了巴掌,不親你豈不是吃虧了。”
毓秀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她用盡全力推了陶菁一下,又胡亂打了他兩把,非但沒能逃脫陶菁的懷抱,反倒被他越抱越緊。
“皇上有什麽想發泄又不敢發泄的,隻管往我身上發泄,有什麽想罵卻找不到人罵的,隻管罵到我頭上,有什麽想打又找不到人打的,隻管打到我身上,隻是不要把哀痛和眼淚都困在心裏。”
毓秀明知陶菁說這話是出自本心,他說完這幾句話,她懦弱的狂躁卻漸漸平息下來,胡亂幾下廝打之後,就老老實實窩在他懷裏流淚。
幾輩子沒流過的眼淚,一下子都流光了。
陶菁輕撫毓秀的頭發,安安靜靜地等她哭完,拿白絹幫她擦幹臉上的眼淚,溫言細語地說一句,“興許還有別的可能……”
毓秀聽出陶菁的話似有深意,心中鬆動,就抬起頭問他一句,“還有什麽可能?”
“說不定殿下沒有死,因為一些原因才不能出麵見皇上。”
“這話是什麽意思?”
“臣與皇上在街上看到的那個人,究竟來自地府,還是來自人間,還是未知之數。他不敢現身,不敢回到皇上身邊,興許也有他不敢現身的理由。在殿下的屍體沒有被運回容京之前,一切都還沒有定數。”
毓秀何嚐不知道陶菁說這話安慰他的意味偏多,可她還是寧願相信事情仍有轉機。
陶菁拍了拍毓秀的肩背,自嘲一笑,“雖然我一早就知道皇上對華硯與眾不同,卻不知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是如此不可撼動。”
“此言怎講?”
“皇上願意用半條命,換華硯回來?”
這是她心裏的念頭,他是從哪裏知道的?
難道是她人事不知的時候,說了什麽胡話?
陶菁見毓秀變了臉色,知她又生疑心,忙訕笑著安撫她一句,“皇上昏睡不醒的時候一動不動,沒有說過半句話。我之所以會知道皇上的想法,是因為我看的清你的心。”
毓秀一向不喜歡陶菁不知所謂的高深莫測,他讓她覺得不安,而不是安心,要不是當下她脆弱的不堪一擊,絕對會頭也不回地走掉,離他遠遠的。
陶菁嗬嗬笑道,“皇上喜歡薑鬱,想得到薑鬱,薑鬱卻是你求而不得,妄圖毀滅的對手;你無法回應華硯的感情,華硯卻是心裏最看重的人,在你自私且唯我獨尊的心裏,他是唯一能與你自己並駕齊驅的那一個;可現在,與你最親密的人卻是我。我接近你,你接受了我的親近,你我之間,卻僅僅是如此。”
原來,他一早就將他們之間的關係看得清楚明白,怪不得,他會矯情地為自己悲哀。
“這種時候,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
陶菁明知毓秀的態度有很大程度是因為悲傷,他卻還是被她的不在乎刺傷了,“原本我什麽都不想要,是因為我什麽都不該要,可既生為肉體凡胎,又怎能沒有欲望,日子一久,就會變得貪心,變得貪戀那些本不該貪戀,奢求為負擔的虛無縹緲。”
他說的,她又何嚐不明白,就像她當初明知親近陶菁,依靠陶菁很危險,卻義無反顧是一樣的道理。
如今沒有了華硯,她也沒有了心,沒有了魂,原本會讓他有所動容的話,她也無動於衷。
陶菁見毓秀閉上眼,就知道她累的什麽也不想再說,他幫她蓋好被子,輕聲說一句,“太妃昨日得知皇上暈倒,就叫人告知群臣今日早朝取消了,臣才在寢殿點了一根安神香,皇上可安心地睡到天荒地老。”
毓秀嗤之以鼻,天荒地老,她已被人刺去了半條性命,從此以後,恐怕再無天荒地老。
此時的她,身體極度倦怠,精神卻還糾結不寧。紛亂的心緒,躁怒的情緒,都容在安神香中,追去夢裏。
雖然沒有睡到天荒地老,毓秀卻實實在在睡到晌午。
她是聞到桃花糕的香味才醒過來的,才揉著腫脹的眼坐起身,陶菁就笑眯眯地把點心端到她麵前。
“皇上,東宮桃子樹上結的桃子熟了,你想不想嚐嚐?”
毓秀看了看寢殿,四周竟沒有一個侍從,大約陶菁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窘態,才刻意安排的。
真是有心了。
毓秀拿起一塊桃花糕,放到嘴裏咬了一口,除了他記憶中熟知的味道,還多了幾分成熟的果香。
“往年就算結果子,也隻是結幾個青果子就落了,今年倒是奇了,一下子結了那麽多果子,竟都成熟了。”
“皇上想吃個新鮮的桃子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胃弱,吃不了。”
陶菁走到桌前,將洗好的桃子端到毓秀麵前,“雖然熟的晚些,總算是熟了,皇上嚐一口也不要緊,要是覺得不好,吐了就是了。”
毓秀禁不住誘惑,真的接了一個來吃,最初的兩口本是試探,漸漸的就變得欲罷不能,吃了一個還想再吃。
陶菁卻不給她第二個桃子,“洗漱的水都備在房裏,臣伺候皇上起身吧。”
他從前還是侍從的時候,也常常為他更衣端水,可當下他幫她做這些事,她卻覺得莫名的違和。
陶菁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毓秀多少平和了心緒,等她洗漱完畢,換了衣服,原本還掛在臉上的一點悲傷和頹然也消失不見。
陶菁將毓秀送出門,他不問也知道她要去哪,分別時隻囑咐她要多多保重。
毓秀一路都在整理淩亂的思緒,人到永熙宮的時候,不管他想到何種地步,都要強作從容。
洛琦親自迎出門對毓秀行大禮,“皇上萬福金安。”
毓秀似笑非笑地扶起洛琦,執著他的手一同入殿,“思齊想必已經聽說了,發生了這種事,朕還怎麽萬福金安。”
洛琦心中驚疑,忙扭頭去看毓秀的表情,見她麵上並無異色,似是就事論事,才安下一顆心。
兩人在棋桌兩邊落座,侍從們上了茶,洛琦就將人屏退了。
門一關,他便跪到毓秀麵前,叩首拜道,“惜墨遇刺,是臣考慮不周,請皇上賜臣的罪。”
毓秀並不叫他起身,長歎一聲笑道,“早些時候,悅聲也說了同思齊一樣的話。惜墨遇刺,是對手先出了強盜惡招,掀了棋盤,這種魚死網破的結果是我們誰都沒有料到的。”
洛琦直起身子,正色毓秀問道,“皇上預備怎麽辦?”
毓秀失聲冷笑,“還能怎麽辦?聖賢有聖賢的做法,強盜有強盜的做法,既然我們的對手以暗殺破局,我們就以暗殺應對就是了,修羅堂此一番雖遭受了衝擊,卻還沒有淪落到任人欺淩的地步,待我查出幕後真凶,也不必在名裏三審定罪,繁文縟節,隻叫淩音等幹淨利落地取了他的腦袋就是了。”
她說這話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為了試探。洛琦自然也猜到她是為了試探,就順遂她的心意說她想聽的話。
“皇上要以暴製暴,實非良策。朝中重臣死於非命,一時間便會人心惶惶。高壓之下人人自危,立時就是禍起蕭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