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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晉江獨發

  毓秀到將軍府的時候, 天色已暗。


  華笙接到消息, 一早率府中上下在外接駕。


  奏報聲聲,簌簌而跪。


  毓秀下了龍輦,君臣相見, 她便親自走上前扶華笙起身。


  四目相對, 默默皆哀。


  毓秀望著華笙, 兩眼又是一陣酸澀。


  華笙見毓秀眼中似有淚意, 心如刀割一般,強笑道,“請皇上上轎入府。”


  毓秀搖頭道,“不必坐轎了,我陪將軍走進去。”


  華笙點頭一應,二人便執手入了將軍府。


  去正堂的一路, 毓秀隱隱看到一些地方已掛上白幔,儼然是在做喪事準備, 然而布置卻低調的讓人心酸。


  毓秀故作若無其事, 穩穩走入中堂。


  華笙將毓秀送到上座,率府中上下在房裏房外又行大禮,“聖上親臨, 蓬蓽生輝,臣惶恐感念皇恩浩蕩。”


  毓秀明知該回一句讚功撫臣的話, 可她望著堂中門外那一顆顆腦袋, 喉嚨像被人塞了一塊棉花, 怎麽也發不了聲。


  華笙低頭跪了半晌, 上首卻沒有半點動靜,她便悄悄抬頭望了一望,卻正瞧見毓秀頹坐在座上流淚,兩隻眼腫的堿水洗過一般。


  華笙心中原本還有怨憤,如今見到毓秀失魂落魄,百般無措的模樣,心軟成了一天泥,眼睛鼻子也酸酸脹脹。


  周贇望見華笙的表情,不難猜到毓秀此舉是刻意而為之,就沒有多嘴,一直緘口站在一旁。


  毓秀哭了半晌,喉嚨越發發不出聲音,扭頭對周贇使一個眼色,周贇才溫聲對堂下眾人道,“神威將軍免禮。”


  眾人搖頭之後見毓秀哭的像淚人一般,哪裏還忍得住,一個個都嚎哭起來。


  華笙沒有流眼淚,隻紅了眼圈,她縱容底下發泄了半晌,提聲說一句,“過猶不及,都不許再出聲。”


  下麵的人這才止了哭聲,人群中還是能聽到稀稀落落的抽泣聲。


  華笙走到毓秀麵前請罪,毓秀其中握住華笙的手,“朕有幾句話要同將軍私說。”


  華笙小聲應了,一邊走去同百裏楓耳語幾句,安撫了眾人,迎毓秀去內堂。


  周贇幾個等在門外,門一關,華笙才要跪,就被毓秀拉住抱頭痛哭。


  門外伺候的人聽到哭聲,心裏都不好受。周贇把宮裏和將軍府的人都遣走,隻他一人守在門外。


  毓秀哭了半晌,被華笙從懷裏拉出來扶到上座坐了。


  二人對麵抹了眼淚,毓秀哽咽開口,“惜墨的事,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派他去林州,更不該密令他去邊關。”


  華笙跪地扶住毓秀的膝蓋,“悅聲斷定,謀害惜墨的是薑壖?”


  毓秀冷笑著點頭,“除了薑壖,還有誰有這個膽量。”


  華笙見毓秀眼睛鼻尖紅透,眼中似有恨意,一時間自覺國仇家恨加持,全身的血都逆行了,“薑壖狼子野心,打定主意要造反,越是這種時候,皇上越不能拘於小節。惜墨人死不能複生,眼下最要緊的,是皇上要打起精神,應對薑黨之後的陰謀布局。”


  毓秀頭痛症發作,頭頂像針紮一樣疼,隻得低頭扶住額頭,“我與惜墨一同長大,他對我說意味著什麽,將軍也一定知道。惜墨遇刺,我的半條命也沒了,原本隻有三分勝算的棋局一片淩亂,如今我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華笙咬牙道,“皇上不要灰心喪氣,即便沒有惜墨,你身邊還有很多人任憑調遣。”


  毓秀黯然歎道,“我將九龍章中的龍心章賜給惜墨,除了他,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信任誰。將軍想必也知道,這次我派惜墨前往林州,除了查案,還有別的差事。”


  華笙點頭道,“皇上派惜墨去邊關做什麽,臣也猜得到。”


  毓秀淚眼朦朧,“惜墨離京之前,我沒有同將軍商量,是我失策了。”


  華笙忙搖頭道,“即便皇上同我商量,結果也是一樣。我不會反對惜墨去邊關。”


  毓秀知道華笙是真的不在意,她卻不能不解釋,“邊關守將,有一些是將軍舊部,有一些是定遠將軍舊部,還有一些是兵部嫡係。朕當初沒有將實情告知將軍的苦衷,將軍一定能明白。”


  華笙思索半晌,恍然大悟,“皇上是說……原來如此,此事事關重大,越少的人知情越穩妥,皇上沒有告知臣實情,並非刻意隱瞞,臣都明白。”


  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到底還是有失落。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拿了孝獻帝的九龍章,就不能再拿當朝皇帝的九龍章,即便華硯與她是母子,也不能事事傾心托付,還要存著防備的心思。


  若不是華硯出了意外,他們恐怕不會輕易告訴她這個秘密。


  華笙是聰明人,她很快就想清楚毓秀向她坦白的理由。帝王心計,雖然讓人厭惡,她卻也會因此而覺得安心。


  能坐牢那個位置的人,果然要是有戲子一般的演技,實則狠毒如蛇蠍的小人才行。


  她的兒子為皇權送命,她要的卻是西琳的安穩,天下太平。


  眼下看來,皇權與天下太平並不衝突,於公於私,她也要當仁不讓,親自去把事情做完,才不愧於華硯的犧牲。


  華笙跪地對毓秀拜道,“臣願為皇上分憂,請皇上恩準臣去邊關。”


  毓秀心滿意足等到華笙主動請命,忙屈膝跪扶她起身,“多謝將軍成全,請將軍一路小心。”


  華笙與毓秀對麵執手,咬牙長歎,“臣在外多年,養的是西琳的兵將,不曾像定遠將軍一樣培養家軍,扶植自己的勢力。如今想來,當初的所謂正直無私,反倒成了累贅。”


  毓秀笑道,“若我西琳人人都如將軍一般正直無私,這些肮髒的爭鬥也都可免了。跟隨將軍的部將隻要把自己當成是西琳的將,唯天子命是從,而非南宮家的鷹犬爪牙,事情就會順利得多。”


  華笙躬身一拜,“皇上聖明。”


  毓秀瞥見華笙發中藏著的一縷白,心如鈍刀割,好不容易才忍回淚意,忙轉身回座上坐了,“朕會派人秘密保護將軍,將軍此一行須喬裝打扮,輕裝簡行,避免關卡官道,切莫留下行蹤,惹薑壖生疑。”


  華笙一一應了,“皇上要臣對外稱病?”


  毓秀哭笑道,“將軍痛失愛子,一病不起,在府中休養,恕不見客。朕會派曹禦醫時時來將軍府,他為人忠誠可靠,可以信任。”


  華笙聽毓秀把事情都安排妥帖,心也定了幾分,可一想到她是早有預謀,又覺得十分別扭。


  得知君上前來將軍府的動機,並不全是為了哀傷摯友之死,撫慰忠臣之失,更是為了政治目的,難免會讓人心寒,哀歎伴君如伴虎。


  毓秀何嚐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有違仁君表率,可華硯已經死了,她的仁君表率又做給誰看。


  “將軍在府中安心休養幾日,待一切準備妥當,就請盡快啟程。朕會派修羅堂一人從中聯絡,將軍有什麽話,叫她密傳就是。”


  二人私語商議罷,華笙親自送毓秀出門,周贇遠遠見毓秀哭花的一張臉,忙叫人一起來攙扶她上轎。


  轎子抬到大門口,毓秀也不擦臉,搖搖晃晃上了龍輦。華笙以下,眾人恭送起駕,霎時間又哭成一團。


  聖駕走了半晌,一幹人還不得起身。百裏楓眼中沒有半點淚,心中卻滿是憤恨,悄悄湊到華笙身邊問一句,“皇上此行,想來不光是為了安撫忠臣之失?”


  華笙哀哀看他一眼,不得已點了頭,“君心難測,即便皇上年輕,卻也是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皇家的女人,有哪個心不狠。”


  百裏楓冷笑道,“皇上狠心不假,可她的傷心未必不是真的。她對惜墨從來不同,薑壖正是看清了惜墨對她意味著什麽,才會痛下殺手。”


  華笙恨道,“我做了這麽多年的忠君之臣,從不曾以權謀私,培植自己的勢力。即便當初我在北瓊邊關,執掌幾十萬大軍的那些年,也從不曾拉攏一兵一將。薑壖就是算準這一點,才會認定我華家軟弱可欺。他對惜墨痛下殺手的時候,心裏不會有半點猶豫。我這一趟前往邊關,不光是為了皇上,也是為惜墨討一個公道。”


  百裏楓一皺眉頭,“原來皇上來將軍府,是要遣你去邊關,做惜墨沒做完的事?”


  華笙被眾人越發放肆的哭聲吵得心煩意亂,便狠狠捏了一把百裏楓的手,起身叫大家回府。


  二人回了內堂,談話也少一些忌諱。


  百裏楓冷笑道,“由小皇帝出手是最好,一來多了勝算,二來也省得我們自己費心為惜墨報仇。”


  華笙點頭道,“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從善樓收集消息不能斷。”


  百裏楓麵目清冷,看不出半點情緒,“薑壖算準我們會把惜墨的死算在小皇帝頭上,妄想坐收漁翁之利,何其狠毒。”


  華笙苦笑著點點頭,“他並沒有完全失算,可即便我們怨恨皇上,也不會忘了誰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百裏楓一聲長歎,“話雖如此,可如今的局勢分明是君弱奸強,我們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華笙怒目道,“要我為了一己祿位向薑壖低頭,做出有違本心的事,還不如殺了我來的痛快。”


  百裏楓平靜如初,“你死便罷,華家上下百口也要跟著你陪葬?你已一把年紀,竟不如小輩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除非不得已,現在還不是與薑壖硬碰硬的時候。”


  華笙深深吸了一口氣,頹然坐在座上,霎那間覺得自己老了十歲不止。


  他們夫妻二人自來和睦,像如今這般對麵無言,可謂是前所未有。


  這天下間,果然沒有什麽事比生離死別更可怕。


  毓秀上了龍輦,眼淚非但沒有止住,反倒比之前流的更凶。


  周贇本在輦外服侍,聽到毓秀抽噎,忙鑽進車裏遞送金絲白絹。


  毓秀拿白絹擦了臉,將白絹遞回給周贇。


  周贇才要低頭下車,就聽毓秀說一句,“你就待在裏麵伺候吧,不必出去了。”


  周贇抬頭看了毓秀一眼,小心翼翼地應了聲是。


  毓秀才流過淚,臉上還有未褪的潮紅,一雙眸子卻十分清冷,沉默半晌,輕聲問周贇一句,“你也覺得我才剛的傷心是做戲?”


  周贇聽到這沒來由的一句話,冷汗流了一身,嚇得趕忙回一句,“臣怎麽會這麽以為。”


  “是不會,還是不敢?”


  “殿下與皇上何等親近,下士等都心知肚明,殿下發生這種事,皇上怎麽會不傷心。”


  毓秀哀哀一聲長歎,“朕的傷心不是假的,可才流的眼淚卻不光是為了傷心。你們都看的明白,神威將軍更看的明白,這便是我與她的悲哀之處。”


  周贇明知不該問,又不能不問,“下士不明白。”


  毓秀冷笑道,“朕對神威將軍不是不尊敬,神威將軍對朕也不是不忠誠,可即便如此,我們也沒辦法不顧一切剖心相待。”


  周贇也猜不到毓秀說這些話的用意是什麽,隻能小心應是。


  毓秀見他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就輕笑著說一句,“之前朕雖提醒你謹言慎行,卻不想你時時處處縛手縛腳,這其中的進退,你且慢慢摸索。”


  周贇跪在毓秀麵前,一字一句道,“皇上的話,臣謹記在心。”


  毓秀揮手叫他起身,“才剛你冷眼旁觀,神威將軍是否對我有怨恨,她與我見麵的最初,一言一行中是否透露一些端倪?”


  周贇坐回原位,斟酌答一句,“神威將軍與皇上初見時,眉眼之間的確隱有怨懟之色,皇上與將軍私語罷,她的態度就柔軟了許多。”


  這倒是實話。


  這天下間沒有誰不喜歡帝王的眼淚,她私下裏六點眼淚是為了華硯,在人前流的眼淚卻是為了她自己。


  毓秀笑著搖搖頭,看也不看周贇,之後回宮的一路,她都沒有再說話。


  周贇更不敢多說半個字,沉默的久了,漸漸如坐針氈。


  龍輦到內宮宮門,毓秀吩咐下輦。


  薑汜薑鬱等人竟一早就在宮門候駕。


  毓秀本無心周旋薑汜,又怕在他麵前露出馬腳,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寒暄一句,“風這麽大,太妃怎麽等在這?”


  薑汜笑著握住毓秀的手,一同往內宮走,“臣聽說皇上吩咐擺駕將軍府,十分放心不下,一聽到皇上回宮的消息,就急著出來迎一迎皇上。”


  毓秀收斂笑意,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惜墨出了這種事,於公於私,朕都該給神威將軍一個公道。要不是我當初執意派給惜墨差事,他又怎麽會遭奸人暗算。”


  薑汜一皺眉頭,“奸人謀反,狼子野心,皇上在明處如何防備。隻待早日查處真凶,嚴加懲處,才好給神威將軍一個交代。“


  毓秀苦笑著點點頭,“神威將軍一生戎馬,心係家國,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朕心甚痛,我去探望他,也是因為聽說她受了打擊,一病不起的緣故。“


  薑汜滿心疑惑,“神威將軍病倒了嗎?為何宮外回話說她率全府上下跪迎聖駕?”


  才過了點點時候,他就聽說了華笙接駕時的一舉一動,薑家的暗衛果然不同凡響。


  毓秀不禁要懷疑薑汜說這話是故意要威脅她了。


  薑汜見毓秀變了臉色,忙笑著解釋一句,“皇上出宮之後,一直有侍從回宮稟報,為的是讓我安心。”


  毓秀淡然笑道,顧左右而言他,“朕親自去將軍府,神威將軍怎能不出外接駕。昨夜宰相府接到消息,派人到宰相府稟報,華笙是如何反應,想必去報信的官員已有見聞,若非她身子不適到難以行動,也不會不出席早朝了。”


  薑汜訕笑著應聲,“皇上臉上還有淚痕,想必才剛在將軍府,又傷了一回。”


  毓秀輕哼一聲,“朕的傷心,又怎麽比得上華將軍的傷心。痛失愛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華將軍雖是女中豪傑,卻也受不了這麽大的打擊。將心比心,朕又如何能不體諒他。”


  薑汜賠笑道,“既然華將軍受了重創,不如叫禦醫為她看一看,切莫耽誤了病情,落得像崔尚書一樣,回天無力。”


  毓秀聽出薑汜話中有譏諷試探之意,她卻笑得雲淡風輕,“回來的路上,朕已傳旨下去,叫崔禦醫帶人前往將軍府,為華將軍診脈瞧病,開幾副安神補心的藥。心病還要心藥醫,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除非華硯死而複生,為人父母的恐怕一時半會恢複不得了。”


  薑鬱聽出毓秀話裏滿是不耐煩,就出麵解圍,“既然皇上派了禦醫,皇叔也可放心了,皇上勞累一日,不如早些回宮歇息吧。”


  毓秀麵無表情帝看了一眼薑鬱,輕聲笑道,“伯良說的不錯,朕也累了,傳旨下去,擺駕永祿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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