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14晉江獨發
洛琦跌下樓的一刻, 毓秀腦子一片空白, 愣在原地,良久動彈不得,直到摘星樓下傳來眾人的驚呼聲, 她才回神。
明明是宵禁的時辰, 聚集在樓下的又是什麽人。
起初毓秀以為是她聽錯了,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 她已經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什麽是虛幻,什麽是實在。等她終於鼓起勇氣衝到摘星台上往下看,卻隻見樓底盈盈攢動的火光。
火光中央,是倒在血泊中的洛琦, 和身著一身素服,被眾人簇擁, 用無比驚愕的目光, 抬頭看向她的薑鬱。
摘星樓外掛著的燈隻有一盞,毓秀不知薑鬱是否看到她蒼白如雪的臉色,和極度錯愕的神情, 她隻知自己在看到那一灘鮮紅的血色時,表情像極了怨魂野鬼。
二人隔著高樓, 遙遙相望, 薑鬱眼中有毓秀, 毓秀眼中卻沒有薑鬱, 她雖兩眼幹幹,不曾流半滴眼淚,可她眼前的人漸漸都模糊成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了。
薑鬱望著形如一縷幽魂的毓秀,心中滋味萬千,一瞬之間,竟對她的哀傷感同身受。
一早趕去請禦醫的人跑來回報,遠遠隻見太醫院眾人急匆匆往摘星樓來。
跟隨薑鬱的侍從與侍衛都在等他示下,良久之後,他終於從毓秀身上收回目光,吩咐眾人原地待命,一邊取了傅容手裏的燈籠,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摘星樓。
洛琦為何與毓秀在摘星樓私會,洛琦又因何跌下樓來。他二人的關係必定不尋常,而事情的真相恐怕是他最不期望的那一種情況。
薑鬱的心一片紛亂,發生這種事,該用什麽態度麵對毓秀,他還沒有想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之前沒有預料到的,若不是宮中還有二三靠得住的眼線,他恐怕連毓秀與洛琦私會摘星樓這種消息,也要等到一人生死攸關,合宮皆知的時候才知道。
華硯,淩音與洛琦三人,毓秀與華硯最親近,淩音次之,洛琦最次。毓秀從前單獨召見洛琦的次數,非但遠遠比不上陶菁,幾乎與紀詩舒雅不相上下。二人寥寥幾次私會,也隻是為了切磋棋藝。
薑鬱從前一直認定洛琦隻是侯爵送到毓秀身邊的一件擺設,除了他的出身,他本該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如今看來,竟是他想錯了。
侯門四子,木訥寡言……
他被洛琦與世無爭的行事風格欺騙了,他以為他不通人情,隻是一個棋癡,卻從沒想過,這樣一個棋癡會是幕後最冷靜的旁觀者,暗自謀算人心,從容布局。
九十九級台階,仿佛永遠都沒有盡頭。從薑鬱踏上第一級台階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不知名的憤怒與懷疑填滿了。即便今夜是那一主仆自亂陣腳,在人前露出破綻,他也深恨自己不曾預料先機,遺漏了那麽多重要的細節。
若非華硯身死,毓秀失控,洛琦自裁,他又要用多少時候,才能猜到誰是毓秀真正的布局人。
九十九級台階,終於走到盡頭。衝上摘星台的時候,薑鬱的心已經完全跳亂了節奏。
真相呼之欲出,隻要再進一步,他就能看到他想要確認的證據。
毓秀的姿勢與他上樓之前一模一樣,手扶欄杆,半邊身子探在欄外,一臉絕望。
這一副卑微頹敗的可憐相,比她在金麟殿發瘋的時候有過之而不及。他隻是遠遠看著她,心就像刀刺一樣疼痛。
薑鬱平息半晌,在距離毓秀三步的位置試探著叫一句,“皇上。”
毓秀聽而不聞,悠著身子在欄杆上緊緊盯著樓底,看也不看薑鬱。
薑鬱咬牙看了一眼毓秀的右手,鼓鼓的的確是攥了東西。
刹那間,他的心狂跳不止,無法將目光從她手上移開半分。
看那一隻拳頭的大小、形狀,裏麵握著的極有可能是九龍章。
機會隻有一次,他不能等。
薑鬱衝到毓秀麵前,蠻力掰開她的手,將那一隻金製的九龍章抓在手裏。
毓秀半點沒有掙紮,隻是身子在被薑鬱拉扯的時候聳動了一下。
薑鬱將金章舉到燈下,龍紋清晰可見,赫然是他最不願見到的左龍頭。
金頭玉尾,這顆華麗的九龍章,明晃晃的在那裏,像是在嘲諷他。
薑鬱如遭雷劈,愣在當場。瘋狂的猜想成了現實,從前果然是他認錯了,華硯之所以執掌的是龍心章,並不是毓秀罔顧規矩,隨心所欲,而是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布局人。
洛琦才是毓秀的布局人。
洛琦才是毓秀的布局人。
薑鬱將這一句話在口中細細嚼了兩遍,舌尖盡是苦味。在沒有人知道的當下,他是生平第一次,被所謂的事實打擊的體無完膚。
君授臣受,九龍章一旦賜出,就沒有後悔的道理。為君者向九臣索要九龍章,就是賜死的意思;為臣者向君上歸還九龍章,便是抱著求一死之心。
毓秀賜給洛琦的九龍章,在他伸手搶奪之前,握在她自己手裏,且不管是她向洛琦索要的,還是洛琦奉還的,都注定了執章人的死局。
若洛琦的死在毓秀意料之內,她不會像此刻這般失了魂一樣,又或是,人是她一時衝動逼迫自盡的,可當她真的見到洛琦血濺當場的情景,心中又生出了懊悔之意。
他已經算錯了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無論如何,他也要撬開她的嘴,問出他想要的答案。
薑鬱將龍頭章塞到袖袋裏,小心翼翼地扶住毓秀的肩膀,攬著她將她帶離欄杆。
毓秀乖乖任憑薑鬱擺弄,被拖著走了兩步之後,幹脆放軟手腳,倒進他懷裏。
薑鬱順勢抱起毓秀,大步流星走進摘星閣,將人放到龍椅上端坐,他自己卻不坐,隻屈身跪在她麵前,輕聲問一句,“皇上容臣鬥膽問一句,今夜發生了什麽事,洛琦又為何發生意外?”
毓秀一臉痛苦,眼神恍惚,扶著額頭,身子簌簌發抖,直往一邊栽。
薑鬱捏住毓秀的兩隻胳膊,不依不饒,提聲再問一句,“請皇上打起精神回臣一句話,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洛琦又為何跌下摘星樓?”
毓秀被迫望著薑鬱,良久之後,終於從嘴裏吐出四字一問,“人死了嗎?”
薑鬱被問的一愣,咬牙答一句,“臣進樓的時候禦醫才過來,洛琦情況如何,要他們查看之後才知道。皇上不必抱太大的希望,他一個平人,從這麽高的樓上跌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啊……
她現在終於明白洛琦所謂的華硯的死隻是一個開始究竟是什麽意思。天下無雙的洛四公子,為了贏這一局棋,犧牲的棄子之中,也有一個他自己。
毓秀長長歎了一口氣,身子鬆垮下來,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薑鬱呆愣一瞬,忙起身坐到毓秀身邊,伸手握住她的手,試她的鼻息,狠狠掐她的人中虎口。
懷中人呼吸微弱,昏迷深沉,任憑他百般召喚,也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薑鬱起身滅了龍椅旁的燈,又出門摘下掛在摘星台上的白燈籠,點燃扔到樓下,隨即回閣抱起毓秀,提燈下樓。
九十九級台階走下來,縱然他手上負著一個人的重量,卻絲毫不覺勞累。
又或是,煩惱無盡,苦海無涯,哪裏還顧得上肉體的不適。
眾人見薑鬱抱著昏迷不醒的毓秀,心中各自吃驚,半晌也沒人敢說話。
薑鬱走到已被擦拭了的血跡處,麵無表情地對傅容問一句,“人怎麽樣?”
傅容目光一閃,躬身對薑鬱拜道,“殿下命在旦夕,情勢危重,人隻剩一口氣。”
且不管是否命在旦夕,情勢危重,人剩一口氣的意思,就是他還活著。
毓秀的布局人,那個一直藏在暗處,若不露身,不知何年何月才會被人猜到身份的布局人,跌下九層高樓,竟還活著。
薑鬱不自覺地皺緊眉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板到沒有情緒,“趕來為棋妃診治的禦醫是哪一個?”
傅容垂眉道,“廉禦醫才從將軍府回宮,是他帶著人來為殿下診治的。”
“人呢?”
“廉禦醫為殿下止了血,侍衛便抬了軟轎,將殿下抬回永喜宮了。”
“這地上的血漬,是誰吩咐處理的?”
傅容心中一凜,抬頭望一眼薑鬱,小聲稟報一句,“是下士吩咐的。”
薑鬱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傅容,“血滲到石磚裏,輕易擦不淨,就算擦不淨,你也不必糾結,天長日久,風吹雨淋,漸漸就看不出這是血跡了。”
傅容流了一身冷汗,低頭應一聲是,“要不要叫他們抬軟轎來,將皇上送回去?”
薑鬱笑道,“不必麻煩,我自會將人抱回永樂宮。”
傅容本是怕薑鬱受累,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好說甚,隻帶著人遠遠跟在二人身後。
毓秀做了一個夢,她夢到十三歲那年,衝動愚蠢地跳了錦鯉池的她自己。
華硯也在她夢裏。
夢裏的華硯卻沒有像之前她做過的夢,或是五年前的真實情狀,跳下水救她,他隻是站在錦鯉池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溺水窒息的知覺如此真實,毓秀已分不清哪裏是夢境的邊界,哪裏是真實的開始。她的腳被水草纏住,身子在水裏絕望掙紮,漸漸的,四肢的力氣被抽空殆盡,連一根手指都不再受她的掌控。
瀕死的體驗如此糟糕,可比死更糟糕的,是她最在乎的那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她將死,卻無動於衷。
絕望關頭,毓秀頭頂一陣劇痛。
紮醒她的,是禦醫的一根銀針。
毓秀一睜眼,就看到曹忱誠惶誠恐的一張臉。
在他身後,站著麵似憂慮的薑鬱。
毓秀撐著坐起身,伸手將頭頂的銀針拔了,滿心無力地對曹禦醫道,“朕沒有大礙,你下去吧。”
曹忱從地上撿起銀針,躬身退出門。薑鬱吩咐傅容將人送到外殿,一邊將殿中的閑雜人等都屏退。
毓秀揉著頭,半靠在床上,等薑鬱走過來抱她,她就順勢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在摘星樓發生的事,伯良一個字也不要問,我什麽都不想說。”
薑鬱想問的話還沒問出口,就被堵了嘴,隻得苦笑著說一句,“皇上做了噩夢?頭疼嗎?身上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毓秀輕輕搖頭,頹然問一句,“人死了嗎?”
薑鬱握住毓秀的手,笑著安撫一句,“洛琦性命無憂,廉禦醫等人為他診治過了,人已送回永喜宮,至今還未醒。”
至今還未醒……
他是今日不會醒,還是永遠都不會醒了。
毓秀悲從中來,兩隻手摟住薑鬱的腰,頭窩在他懷裏,悶聲說一句,“我夢到華硯了。”
她的身體貼著他的,他感受她的體溫,聞著她的味道,一遍順從本心撫摸她的背,一邊順著她的話說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惜墨就在離京城兩三日的地方,皇上憂思所困,夢到他也是人之常情。”
毓秀喉嚨痛癢,像是有什麽東西噎在那裏上不來下不去,“我夢到……當年我為你跳錦鯉池的那一次,惜墨沒有救我,卻站在岸邊像一個陌路人。”
薑鬱手上的動作一滯,轉而撫摸毓秀的臉,藍眸一閃,深深望進她眼裏,“夢隻是夢而已,夢中夢到的情景常常與事實截然相反。惜墨對皇上何其珍重,就算犧牲掉性命,也不會置皇上的安危於不顧。”
毓秀哀然道,“伯良說的不錯,怪隻怪才剛那個夢太過真實,而在夢裏,華硯的眼神也太過冷漠,是我自己恐懼逃避,相信了幻想,犯了傻。”
薑鬱吻了吻毓秀頭頂,糾結半晌,終於開口對她說一句,“其實當年,臣也預備跳下錦鯉池救皇上的,造化弄人,我終究隻比華硯晚了一步。”
即便他說的都是實情,時過境遷,毓秀心中也再無波瀾。
心中無波,麵上卻不得不裝出吃驚的模樣,抬頭對薑鬱問一句,“此話當真?”
薑鬱訕笑著點點頭,“喜歡一個人還要裝作無動於衷的模樣,恐怕是這世上最難做的一件事。縱使過了五年,我一閉上眼,還是能聞到錦鯉池腐爛的荷花葉的味道。我想過無數次,如果那個時候我不顧一切跟著你也跳下去,我和你的關係會不會變的不一樣,我們是不是就不用荒廢這五年的時光。”
毓秀悲則悲矣,頭腦卻一派清明。薑鬱做的不過是無謂的假設,他和她都明白,即便當初他跟著她一同跳了錦鯉池,五年之後的今天,情況也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
她是皇儲,他是薑家長子,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不是由對彼此的態度決定的。
悲春傷秋,留戀兒女私情,即便是在她失去華硯與洛琦之前,就已經變成了奢侈且不切實際的念想。少女時代的錯過與失去,在如今一樁樁生死麵前,又算得了什麽。若是讓她在華硯與薑鬱中間做選擇,她叫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不會有絲毫猶豫。
不管心中作何感想,麵上都不能透露半分端倪。毓秀抱薑鬱的手越收越緊,緊到逼促他的呼吸。
薑鬱心緒一片淩亂,好半晌才咬牙將毓秀推開,攥著她的手正色說一句,“皇上命臣不要問,臣卻不能不問。皇叔在內,父相在外,今晚發生的事,如何瞞得住他二人。皇上與其選擇腹背受敵,一個人麵對,不如傾心信任臣。”
毓秀憮然看了薑鬱半晌,麵上漸漸顯出尷尬愧疚之色,“不是我不想說,隻是這一件事太過荒唐,難以啟齒。”
薑鬱從袖袋中取出金章,展在毓秀麵前,“就算臣再孤陋寡聞,也不會不知九龍章。”
毓秀眼眸一黯,捂著臉將頭埋在膝蓋裏,“從古至今,身為君上,卻失德敗政,以致為臣者寧死也不願再為我所用,逼的執掌金龍頭章的布局人被迫跳摘星樓,昭告天下良禽擇木而棲,朕還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
話說的坦白,他想問的答案都在這幾句哀語裏。
洛琦身為謀士,一招棋損,先失華硯,又折了崔縉賀枚,已失了布局人的身份。想必是毓秀因華硯遇刺的事遷怒於他,言辭之間或有折辱,洛琦不堪忍受,一怒之下才做出還章自裁之舉。
不謀萬事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在初元令與修改工部例則的事上麵,洛琦的確頗有建樹,隻是他在謀算人心的朝局暗戰中,終究還是棋差一招,不足與對麵布局人相抗。
死則死矣,也算死得其所,可是他還活著,福兮禍兮,就變得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