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核燼（十九）
瑞納斯死了，沒有人幫他說話。
大廳裏麵的人被嚇住，他們沒有想到，原來朝夕相處的這個老女人竟然是一隻可怕的怪物！
頭頂的吊燈慘白慘白，這種甚至帶著寒冷的光線不止一次讓人懷念當初站在地麵的時候，那種溫暖陽光照在身體上麵的舒適就像是母親的懷。
安妮特看著眾人恐懼又排斥的眼神，冷冷說道：
“看見了嗎，隻要成為了布裏茨大人的信徒，你們就會和我一樣擁有強大的力量！”
“而且不用再為這具可憐的身體所束縛，每天糾結於七情六欲……不親身經曆，你們永遠不會明白，原來人類是這樣可憐弱小的種族！”
她環顧四周，沒有人回應她。
所有的人隻將她當作是一隻可怕的怪物和瘋子。
這些男男女女這一次沒有再出口成章，而是聚集圍攏，戰戰兢兢地警惕注目著安妮特。
安妮特的耐心非常不錯，並沒有繼續脅迫眾人。
她收起了自己的那隻猙獰手臂，緩緩轉身上樓，淡淡的聲音回響在了空寂的大廳裏麵。
“從明早開始，所有人的食物供給減半。”
這句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眾人心髒捏了一把，讓人幾乎呼吸不過來。
還減半？
本來就不夠，再減半，他們還能撐多久？
三天？還是五天？
直到此時，他們才隱隱明白了一件事情……
——安妮特分明就是將他們當作牲畜一樣在圈養。
“巴納比，我好餓……”
貝斯癱在了巴納比的懷裏麵，目光迷離，她緩緩說了一句，更像是在抱怨和呻吟。
貝斯知道巴納比也很餓。
麵色蠟黃的巴納比輕輕摟著懷裏的愛人，拍著她的背，沉默了很久。
“明天我的那份營養液給你。”他輕聲說道。
貝斯沒有回複。
二人相處時間很短，巴納比卻很了解貝斯。
她有個壞習慣——當她不同意或是拒絕的時候，她通常不會直接說出來，而是選擇保持沉默。
微微的一聲歎息，眾人就這樣保持著沉默。
誰也不想開口講話，講話就會浪費自己身體裏麵殘存的，為數不多的能量。
遠處大廳門口的城堡管家埃米利靜靜看著在大廳裏麵發生的一切，那雙冰冷，絲毫沒有感情的雙眼莫名出現了躊躇和糾結。
它腦子裏麵的記憶芯片忽然發生了某種奇異的閃動，裏麵出現了一小段久遠的，被塵封多年的記憶。
有關於它的父親。
一名偉大的人類科學家。
他對它很好，那個時候埃米利不明白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機器人不存在情感，也就缺乏了主觀的判斷，但時間長久，適應了人類的社會之後，埃米利逐漸開始了自我學習。
後來，它漸漸明白了一些屬於人類的東西。
埃米利的父親死於癌症，死前送給了埃米利一個複讀機，裏麵複讀著一些有趣的童話故事。
他就是執拗地相信埃米利是他的孩子，所以生前每晚在自己睡覺之前，都會給埃米利朗讀一本書籍上麵的童話。
然後他便得到了自我滿足，方可安穩地進入夢鄉。
那段記憶莫名重現的時候，埃米利的信息發生了紊亂，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平靜。
身上的煙霧探查器讓她回過了神，埃米利看見一個人站在窗戶旁邊抽煙的安格斯，目光遠遠投射向窗外的黑暗，那些昏沉的路燈，那讓人感受到無法自拔的孤獨。
她忽然覺得今天的安格斯變了很多。
最明顯的地方就在於他的聲音。
還有臉色，體型。
微微小的差距在機器人眼裏也會被放大很多倍，但唐秀的麵部和指紋契合程度讓埃米利有些懷疑人生。
從身份上麵來判斷，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安格斯沒跑了。
時間緩緩推移，又困又餓的眾人緩緩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麵，在渾渾噩噩之中睡去，但唐秀依然站在了城堡舞廳的窗戶口，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
他已經推測出這一次事情的大致走向，但生路依然浩渺。
這是災難類型的副本可怕之處。
生路很少，有些時候一旦錯過了最佳的時機，就不存在生路一說了。
單純從時間上麵來講，唐秀晚了一步。
雖然他已經很快了。
埃米利緩緩走到了唐秀的身邊，站在了一片煙霧繚繞之中，聲音冰冷地說道：“安格斯，你不去睡覺嗎？”
唐秀吸了一口煙，明亮的火星在黑暗的環境裏麵會顯得格外刺眼。
“所剩時日無多，哪怕是痛苦，哪怕是危難……在死亡之前，我都應該好好享受。”
“倒是你，一個機器人，怎麽會突然主動問出這種問題？”
埃米利沉默了片刻，機械回道：
“什麽問題？”
唐秀看了她一眼，笑道：
“你剛才的問題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意義，但是卻非常人性化，就好像你的數字生命裏麵誕生了情感一樣。”
埃米利對於唐秀的話忽然感受到了一種驚慌感。
對方似乎有那麽一刹那，看穿了她機械的鐵皮，直視某顆根本就不存在的心。
“你……”
埃米利遲疑了很久，她的數據處理器逐漸出現了某種定向崩壞，並不影響她的主腦，但是也不再如同曾經過往那樣立刻將信息反饋給她……
“是不是安格斯？”
唐秀沉默了片刻，將手裏已經快要燃盡的煙頭彈向了窗外，
火星很快熄滅。
那可能是這裏最後一樣具有溫暖的光源。
“也許我不是。”
“我隻是一個想要活下去的人。”
一人一機器之間再度陷入了寂靜，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仿佛這個話題的沉重性讓埃米利這個機器人也覺得難以啟齒。
“也許……我可以幫你。”
“但我隻能幫你。”
埃米利將‘你’這個字咬得很重。
唐秀笑意盈盈地看著埃米利，從對方學會咬字這一刻起，他就明白，埃米利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機器人了。
她誕生出了情感。
這並不難理解，人工智能和生化人是同一種數字產物，他們是由人類創造出來，模仿於人類的思考方式和邏輯理念的存在。
簡單點說，他們具有思想，但是沒有情感，沒有主觀意識。
在他們的理念之中，不存在生，死，傷害，背叛，愛恨，恩怨……等等諸如此類因為主觀產生的東西。
人類的演變是因為無數個巧合拚湊在了一起。
而機器人誕生出情感，同樣隻需要一個巧合。
埃米利既是人類的造物，也是上天的造物。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唐秀淡然問道。
埃米利看著窗外，看著唐秀看著的地方，那裏隻有一片黑，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但埃米利在這片黑裏麵看見了很多東西。
看見了過去那些和她父親一起的時光。
她從來沒有因為這些東西而感慨過，偏偏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埃米利開始為了自己沒有遺棄這段記憶而慶幸，甚至是開心。
她的記憶遠遠超過人類這種健忘的生物，所以隻要埃米利願意，她可以隨時隨地回到曾經和自己父親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回到那些會讓她芯片數據產生美妙紊亂的時刻。
一個機器人第一次感受到屬於人類的甜蜜，竟然是在人類快要滅絕的時候。
造化弄人。
良久，埃米利結束了自己的回憶，她輕聲道：
“父親創造我的第一天起，就告訴我要做一個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