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抗拒
不止沈閔之猜測崔岑南下的用意,沈復也食不知味。崔岑新年二十五,雖然沈復小他幾歲,但也算是同齡人。平日里他覺著自己也算勤勉聰敏,在江南的年輕一輩中,還排得上名號。此刻卻不得不服氣,崔岑已在戰場上攻城略地,攢下威名赫赫,而他還在州衙的經歷司里堪磨卷宗,雖是繁瑣了些但又算什麼做為?
想想有點不是滋味。
只是他到烏鎮來做什麼?沈復並不天真,以為崔岑這等兇悍之人過江是來春遊的。
飯廳里雖剩三個女眷,倒也能說上幾句。沈復便開口向母親李氏道:「兒子在邸報上看見,崔侯新年來一直在燕地四處游轉,算算日子,他竟是出了元月便啟程南下了。這個時候燕地正是需要他坐鎮,依母親看,他意當如何?」
李氏雖是女流之輩,但嫁給沈太守二十幾年,便是鸚鵡學舌也學會了不少見識。她放下筷子皺眉道:「還能是為什麼?去年入夏北邊大旱,這誤了秋收就是飢荒遍野,我聽說年關前都有難民流到了咱們武陵岸口。」
說著她朝兒媳王茉望去,武陵王氏點點頭,李氏便轉頭繼續道:「這時候崔侯不在燕地慰問災情,我覺得不難猜,左右不過是來江南討錢的。」
這似乎已成慣例。江南因著遠離中庭,富庶的阡陌水鄉又養不出驍勇善戰的步兵和騎兵,百來年一直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里破財免災,變成了幾方的錢袋子。
這種平衡之道,起初十分叫沈硯驚艷。要知道兵大爺都是爆脾氣,如何同時安撫好這幾多人,真的頗費思量。
沈復也想不出其他答案,嘆聲道:「但願如此,只為求財倒好打發,只當鄆州為北邊難民積德行善了。」
但若果真是這樣,他心裡又微微有些失望,原來燕侯崔岑也不過如此。
沈硯只豎著耳朵,悶聲吃飯。
李氏想到近日崔岑就要登門,頓時沒了胃口,「去年那場大旱來時,我已知道會是這樣。復兒你瞧著,崔家范家鄭家劉家,不久就要挨個上門了。你們吃著罷,我且下去吩咐布置一番。」李氏起身,又叫人把她面前沒動過的幾個碟子給兒子三人送去,「嘗嘗這梅花烙肉,割的是小鹿腿肉。」
婢女將其中那道鹿肉送到王茉的桌案上,王茉忽然皺眉,避過臉乾嘔了幾聲。
李氏頓時走不動了,「這是怎麼了?」她瞧著兒媳微微羞紅的臉色,忽然反應過來,朝王茉平坦的腰身望去,「茉兒莫非是有身孕了?」
對著李氏驚喜的神色,王茉更不好意思了。她輕輕點了點頭,聲若蚊蠅:「才剛兩個月,兒媳聽說孩子小氣,要等過三月坐穩了才好聲張,所以就沒立時告訴母親。」
李氏這時哪還怪罪她,忙親自把那碟鹿肉挪開去,又朝沈復看去,「你早就知道了?」見兒子笑著點頭,便佯裝要打他,「既然知道她聞不得腥膻,早不護著你媳婦?這可是你的兒子,我的親孫子!」
婆婆這樣責備丈夫,王茉心裡又暖又甜,忙拉住李氏的手:「娘不要怪夫君,我這些日一切如常,不曾有過這麼大反應,想來是今晚桌上的青梅酒叫泛酸了。」
酸兒辣女,李氏聽了更是高興。
沈硯終於逮到機會上前,「恭喜嫂嫂,我就要當姑姑了。」
「妹妹別忙著笑我,」王茉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握住沈硯的皓腕,「這兩年你若是嫁了,憑妹妹的才貌,定也是讓我早早當上舅母的。」
若換個臉皮薄的,只怕此刻要把腦袋低到桌子底下。但江南士族對家中女孩兒,從豆蔻之年就慢慢教導了兩姓婚姻的聯結紐系,要叫女兒擔起聯姻的責任。
在座都是最親的親人,且沈硯面厚心木,就不見她有什麼臉紅:「嫂嫂倒是不吝誇我,我卻哪裡有什麼才幹。」
王茉長眉微微一挑,柔聲笑道:「旁人只知妹妹喜愛鑿磨硯台,我卻知阿硯也能書會畫,只是性子安靜不張揚罷了。」
沈硯笑了笑,沒有否認。鑿硯可不只是拿刀拿錘,也要構圖描樣、雕刻銘文,粗通書畫是附帶的門檻。
李氏懶得聽她們兩個說這些女孩家家的話,也不忙去安排洒掃布置了,只圍著王茉問東問西,又叫準備禮物趕緊通知親家。絮絮叨叨著李氏又說了個今早剛得的消息,「說起來你三妹沈璧也有了身子,今天捎了封信過來。」
「可是嫁去荊南劉將軍的那個妹妹?」王氏略微想了一想才笑道,「恭喜娘就要先當外祖母了,我明日也要選些藥材和玉器做賀禮,還要請娘你教我。」
實則王氏做為長嫂,對沈家幾個弟妹的婚嫁去向都很熟悉。但婆婆李氏對幾個庶兒女都淡淡的,她也就不想顯出自己機靈。
「可不是她,就嫁在荊南。這離得近了,到時候生產我說不得還要去坐一坐。」
沈復和沈硯兩兄妹插不上她們的討論,便走開幾步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沈復見母親沒有注意他們這邊,悄聲向沈硯道:「我前些日看邸報,瞧見川蜀派出一支人馬來鄆州,由禮讚官劉仁帶隊,四月中旬就可抵達,阿硯可知這是什麼意思?」
哦?哥哥這是要向妹妹提前透信啊,沈硯一聽就明白了,這是川中劉家要來烏鎮提親。至於提親的對象,自然就是她了。
她也不說是否明白,看著沈復好一會兒才露出恍然狀,猶豫地指了指自己。
沈復點頭,以為她是不好意思,還打趣道:「我打聽了一下,那劉公府上的嫡幼子年方十七,和你正相配,你們小夫妻相處上幾年也算是青梅竹馬了。」
無奈沈硯臉皮太厚,絲毫沒被哥哥揶揄到,「都是父親母親挑的好。」
沈復無語,這個妹妹也太無趣了。
但畢竟是親兄妹,沈復瞧見她的仙姿綺貌,也生出了「吾家有妹初長成」的驕傲,想著她眨眼間就要出嫁,忽的又想到了崔岑。是了,他是樣樣不如崔岑,但有一樣崔岑拍馬也趕不上!那便是他不但已經娶妻且馬上要當爹了,而崔岑如今還是個光棍!
這頓飯吃的有些久了,回去時阿桃提燈走在前面兩步。
沈硯還在想著嫂嫂王茉懷孕的事,李氏和哥哥都很高興,她卻只有感嘆。王氏去歲嫁來沈家,今年才不過十七歲,入秋竟就要當娘了。
才十七歲,在她眼裡,還是個在背書習題的懵懂孩子。然而在這平均壽數不過四五十的世道,一場風寒就有可能喪命,由不得人拖到二十七八才生育。
她感到自己是那麼格格不入。
回到院子,沈瑄原在屋裡練字,聽見沈硯回來的動靜就跑出來迎她。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黑耀耀的眼睛望著她,沈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
沈瑄受寵若驚,睜著大眼睛獃獃的。沈硯就問她,「在習字?拿來我看看。」
小女孩忙蹬蹬蹬跑開,沒一會兒又飛快跑回來,把一疊字遞上,眼巴巴地等她點評。
這寫的是入門小楷,字跡端正,中規中矩。古人並不是從幼年就開始習字,因幼時「骨軟易傷」,早先只用手指比劃描摹,到了十歲上下才提筆懸腕上紙書寫。沈硯誇了她幾句,又指出一撇一捺的寫法還不得要領,回去再練。
沈瑄點頭受教,蹭到她屋裡喝了杯茶,見沈硯拿出刀具要鑿磨那個已費了一個多月的硯台,這才起身告辭。
沈硯綁好指尖,捏著小刀,卻久久沒有動靜。
她還是在想著王茉。
她彷彿就看到明日的自己,抱著大肚子躺在榻上等待一個新生命。一想到這個畫面就讓她感到窒息和恐慌,她已經漸漸看開了這世道里許多的人情世故,卻仍不能接受這種對繁衍的崇拜。
管它什麼世情如此,女人就得為這種責任生生生嗎?
靜坐了好一會兒,沈硯才漸漸壓下心頭那絲煩亂,這還只是三觀不同里很小的一件事。她本以為,憑她無論將來嫁於誰,只要閉著眼生一個子嗣,就有本事能混度餘生。但嫂子有孕的事忽然叫她清楚知道,她十分抗拒這麼早就生孩子。
就像聽聞高中生有孕一樣令人覺得荒誕,因此抗拒,絕不可能妥協。
是她想岔了嗎?她若是夠強勢夠悍霸,是不是就能稍稍避開這不由自主的命運?
手上的歙硯已粗粗成型,她舉著小刀子,陷入了沉思。
吳娘和阿桃阿杏就散坐在她周圍,綉綉手帕,打彩絡子。
燈暈融融,長夜漫漫。
晚間洗漱后,阿桃熄燈只留一盞小燭在蓮台上,她就睡在屏風外邊。值夜的她向來淺眠,後半夜時忽聽到床榻那邊傳來響動。
「娘子?娘子醒了嗎?」阿桃輕喚了一聲,披上外衣去到屏風后查看。果然見是沈硯不知為何醒了正斜坐著,眼睛烏亮。
「劉開,荊南劉開!」沈硯緩了口氣,這一覺她夢中影影憧憧,醒來還有些疲累,「崔岑的目標是劉開,他不是為財,他是為吞掉鄆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