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大姑母的打算
大半個時辰后,在崔岑耐心快要用盡時,沈硯帶著吳娘姍姍來遲。
「崔侯爺,林將軍,叔祖,哥哥,鍾公子。」沈硯笑著挨個打了招呼,又面向崔岑道,「崔侯恕罪,我原該早些到才是。但接哥哥報信后,我先轉去了父親那兒,父親即刻羈押我族兄沈涯審問,我旁聽了幾句,因此耽擱了。」
老郎中聞言大為著急,想問是個什麼情況,望了望崔岑才忍住。沈復也揪心地看著她。
隔了兩日再見,崔岑發現沈硯這小女孩真是有意思,耳聞這等驚險之事竟比她的親長都要鎮定。他也挺感興趣的:「不知你那位族兄是怎麼想的,他祖父和堂哥也在車上,都不顧念幾分嗎?」
沈硯的眸光閃了閃。她剛接到報信那會兒,一瞬間是有過慶幸的,若非叔祖和沈復也在車上,崔岑遇險一事就能要了那個蠢笨族兄的命。往日里她定是不管這些事,但這回看她爹的意思是要保一保那個混賬。只因眼前的叔祖是她祖父輩里唯一健在的老人家,她爹也和這位只差八歲的小叔從小交好。族兄沈涯生得唇紅齒白一直是這位叔祖的心頭愛孫,若出個什麼事,只怕隔壁衚衕就不止要做一件白事了。
她露出羞愧神色,嘆道:「說來叫崔侯笑話,族兄竟是為爭風吃醋鬧出這樁事,我們先上車罷,邊走邊說。」
沈硯又轉頭對沈慶道:「我另叫了一車跟來,叔祖身體不適便先回罷,我和哥哥定會盡好地主之誼。」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清泠柔和,叫沈慶心中焦急都去了一半。他得了借口便沒臉再逗留,向崔岑行禮告退:「老朽這就回去親自打死那個逆孫!」
崔岑笑笑,沒有接話。老郎中只得訕訕離去。
新的朱漆馬車比之前那輛更大更奢華,沈復老早認出了,這是他爹平日里用的那輛。幾人上車落座后,沈硯也向崔岑解釋道:「父親原是要親自過來,被我勸住了。我想來,崔侯既還有興緻游桑園,當是不願叫這些事擾了行程。待崔侯歸來,我父親能將此中干係一五一十查清告知,才更為要緊。所以父親便托我向崔侯陳情,並非他有意怠慢,實則他剛聽聞那會兒便要打馬趕來。」
崔岑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狹促:「七娘子好口才,說的在理。」
林敢和鐘意坐崔岑下手,鐘意不吝朝沈硯咧了個笑臉。這會兒危險過去,他又能笑能鬧了。
吳娘敬陪車尾末座,也不管他們說什麼,只低頭用瓷壺煮水,預備泡茶。
沈硯才不會被他打趣到,接著解釋道:「我族兄這事,說來真是荒唐。二月里從徐州過來幾位遊學的書生士人,我父親見他們有幾分才華,便安排住進禮賓館,資以食宿和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著車馬之事,因而知道這些人時常坐車遊盪在金縷河畔填詞作曲,便覺徐州士子欺世盜名,不過是來鄆州騙吃騙喝,很是不滿。」
金縷河畔多是花街勾欄,是烏鎮的溫柔鄉,也是銷金窩。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學子也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著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禮遇,我族兄不願明著和他們衝突,便在車上動了手腳,要叫他們出行時出醜。」
沈硯見崔岑一直認真聽著,便繼續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輛馬車大小正合適,這些天便一直是他們在用。今日我叔祖帶崔侯出遊,禮賓館也安排了同規制的車輛,倒是下仆一個不慎……」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長。
徐州來的可不是遊學士子那麼簡單,應當說是投奔來效力才更準確。這世道不論出身,文采武功才是投名狀,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難到此,無能的只求一屋安穩,有才的還想一展抱負。不過看來,鄆州也未必歡迎這些人,沈涯這樣嫉恨外來和尚的只怕不是少數。
他想了一想昨晚在講堂里高談闊論的,似沒見到什麼徐州人,看來是宿去青樓了。
「原來如此。」崔岑似也覺得這件事過於巧合又荒唐,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沈硯把話帶到,見他不願議論也轉而笑道:「崔侯可知我們前去的桑園是誰家的?」
崔岑的目光雪亮:「烏鎮最大的桑園,怕是也姓沈罷。」
「崔侯猜的不錯,桑園目下正是我大姑母一家在打理。」沈復見妹妹的眼神遞過來,連忙插上了話,「看車程還有兩刻鐘就到了,我們午時就在園子里用飯……」
幾人便湊趣地順著話兒說開,沈硯只捧著吳娘遞來的茶杯垂眸,不再言語。她方才一連串已說的夠多了,剩下已不用她多出頭了。
只是,她從茶湯的熱氣里望過去,崔岑這人倒是叫人佩服,才剛遇險便能面不改色繼續出遊,就連他身邊一老一少也不容小覷,若非這些生死險關於他們是家常便飯?
想一想北地的混戰,沈硯打了個寒顫,忽然無比清晰認識到,崔岑手上見過血,殺過無數人。
她再回望過去,便隱約聞見了對面那人身上一絲的血氣。
很不舒服,想避開。
沈家的桑園佔地極廣,大片的山林都種著桑樹。此時已是三月下旬,新鮮的嫩桑葉早已採摘完畢,再過不久四月里桑樹開花,六七月枝頭就能結滿桑葚。
他們的馬車一直駛到一座大屋前才停下,以一老婦人為首,有七八人站在馬頭牆下相迎。
沈硯的大姑母是沈閔之的親大姐,當年沈老太君心疼這個長女,不但將桑園交給女兒作營生,還招贅了一外來戶。但沈硯不太喜歡大姑母一家,年節走動時,她覺得大姑母大約是太順心了,一家人都有些驕橫跋扈。
大姑母今年已五十又五,霜發半白,容長臉有些刻薄相,但她對沈復和沈硯這兩個外甥還是很熱情的。招呼完崔岑后,大姑母便伸手挽住了沈硯的手臂,「阿硯真是越長越可人疼,瞧這模樣多俊,將來也不知要嫁去哪裡,想想姑母就心疼死了!」
也不知大姑母哪裡來的力氣,沈硯幾乎是被老人家夾住了手。她進退不得,不想甩臉給長輩叫外人看笑話,只好順著大姑母往門裡去,卻低頭不肯接話。
崔岑見她蹙眉,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沈七娘子會在這裡被難住。
大姑母育有兩子一女,大兒子前些日去到外鎮未歸,便由小兒子沈輝陪同崔岑遊覽。沈硯連茶點也不吃了,拉住沈復就一起逃出來,比起來她寧可待在崔岑身邊!
「崔侯爺今日來巧了,我們正在溫水浴最後一批蠶種,等今晚收進蠶室,過幾日便要開始孵化了。」沈輝侃侃而談,若不是他眼中對崔岑的敬畏太過明顯,倒也不失風度。
沈硯的大姑父是入贅,本姓林,前年已去世,現在桑園從上到下都姓沈,彷彿林姑父不曾存在過似的。沈硯慢吞吞跟在後面,瞧著這個堂哥,想到這便是女強男弱,家中子女都從了母姓。
原該大姑母一家是表親,不過因為姑父入贅,倒也算半門堂親,有夠亂的。
「娘子,」吳娘小聲提醒她,「我們是不是快些走,快要瞧不見前頭人影了。」
「他們要去看浴蠶,我可不想去。」沈硯乾脆更緩了腳步,語氣不太好,「那大水盂里浮著好幾張蠶紙,上面密密麻麻無數……」
沒錯,沈硯有密集恐懼症。這也是她為什麼不喜歡和大姑母家走動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日孵化時,萬萬蠶蟲交錯蠕動,那景象實在太過恐怖,頭皮發麻腦袋要炸開。
她打了個寒顫,抓著吳娘的手撒嬌,「吳娘,我不要過去了!」
吳娘還不明白為什麼,畢竟天蠶可是寶。不過她對沈硯是無條件縱容的,尤其是七娘偶爾露出這種孩子氣的時候,她更是樂得什麼都順著她。
「好好,我們去那葡萄架下坐罷,等大公子他們回來。」
只是去到這僻靜地方也沒片刻安生。葡萄架一側種著密實的梔子樹,沈硯才剛坐下,便聽到那邊有說話聲,且似乎在說她?
「……瞧著祖母和她那親熱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親孫女呢!一張狐媚臉,整日里出來拋頭露面,來我家是要做什麼,真是不要臉!」
這是個略低沉的女聲,倒不難聽。沈硯抬手制住了吳娘。
「娘子別生氣了,雖說老太君是有那個意思,但我瞧著林公子哪裡看得上她?」
沈硯聽了這句便明白了,這也是她為什麼不喜歡大姑母一家的原因之一。隔壁那人所說的「林公子」是大姑母的孫子林萬峰,不過是大兒子房裡庶出的,所以才姓了林。大姑母前些年就隱約透出過一個意思,要讓沈硯嫁進來,讓這林萬峰入贅,這樣桑園完完整整還是姓沈。
對,姑侄的輩分不是問題,表親的近親血緣更不算什麼,在大姑母眼裡這都是親上加親,「誰捨得下這萬畝金桑林呢?」
可這萬畝桑林還有億萬蠶蟲呢!她沈硯一點也不想要。
沈家男子少有長得丑的,但像林萬峰那樣長得好的,也沒有幾個。沈硯前幾個月過年時還在太守府里見過他一面,十八九歲的青年確是芝蘭玉樹。
沈硯聽著一旁的語言,忽然有些回過味來,這是她哪個侄女,似乎對她的敵意有些莫名呀?
「……她今年就十五了,你說祖母真的要把她弄過來嗎?」
沈硯不顧吳娘驚訝神色,轉過樹籬便是冷冷一笑。
「大侄女,你似乎考慮的事太多了些。」
誰說聽了牆角就該忍氣吞聲,她就不想藏著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