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四尺玉(25)
公園的湖水是深黛『色』的, 岸邊垂柳隻是幾條隨筆而下的墨線。
萬重坐在綠漆斑駁的長椅上,那位老爺子就穿著寬大運動服在旁邊的太湖石上壓腿。
萬重看了看老爺子那伸進石頭洞裏的腳丫子,感覺那黑黑的洞有可能會把這隻穿白球鞋的腳給吞噬了。
“一共四個?”萬重又問了一遍。
“是,有跡可循的是四個。”老爺子換了條腿進行側壓, 滿頭銀發的腦袋幾乎每次都能挨著腿。
“包括李某嗎?”
“嗯, 要不是發現了李某的屍體, 那其他一切都隻是猜想。”老爺子停下了動作, 飽經風霜的麵孔『露』出一絲悲憫,銀發在初春公園的背景『色』裏顯得更加蕭瑟。
“另一個是誰?”萬重問, 直到此時,兩個人的交談才總算有了實質『性』進展, 剛才自己一直陪著老人家做運動來著, “打算和男友離開的女青年徐某,進城的農民牛某, 下夜班的女工李某, 另一個是誰?”
是誰?是權鳳春?
老爺子一時不語, 將腿壓好了收回來,又在河邊簡單活動了活動:“好多人說我反著勁兒呢,應該先把身體抻開了再運動,我呢, 就愛先跑步, 跑完了再來這兒壓壓腿抻抻筋。我這人從小就這樣, 我爺爺說我眉『毛』擰著, 做事情擰巴。”
是有點擰巴。
萬重往長椅邊上靠了靠,給老爺子騰了個地方。那個放在椅子上的醬『色』呢絨綢的老式袋子,老爺子一直沒有打開,萬重也不知道裏頭都裝了什麽。
“我遇見事兒就愛反過來想, 有時候還就能出奇製勝,”老爺子想了想,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好幾個案子都是這麽破的。”
“嶺大爺,您坐!”萬重並沒有問“嶺南人”的真實姓名和身份,對方不說自己就不問,再說也沒必要去知道。
嶺大爺坐下來,麵對著初春解凍的湖水:“冰化了,水裏的東西才能顯現出來,但要是天太冷了,冰凍得特別結實呢。”
萬重沒有接茬兒,隻是說:“您剛才說反過來想,這事兒能怎麽反過來?”
萬重沒有繼續提“第四個人”,他覺得眼下這個事情似乎更重要。
從側麵看,嶺大爺的眉『毛』很長,就那麽不屈不撓地聳著:“有些東西可能隻能活在冬天,冰化了就不剩什麽了。事兒已經結束,我們現在僅能收合餘燼罷了。”
到底是寫出過暢銷小說的人,嶺大爺的話語裏透著與眾不同。
萬重把自己的手放在以湖水做背景的空氣裏,做了幾個翻轉的手勢,似乎在問他,這件事兒究竟怎麽反過來。
嶺大爺笑起來:“或許在大多數人眼裏,凶手成功殺掉了李某,對於凶手Аa來說,李某就是他的‘戰利品’了。至於其他失蹤的人,也許有的和Аa無關,也許殺人手法不合其意,所以他才沒有像後來的聶某那樣去展示自己的‘戰果’。”
萬重點著頭認真聽著,無視了嶺大爺關於a的那個俄語發言。
“但是,如果反過來想呢,其他三個人或者更多人的結果,才是Аa想要看到的。而李某,是個例外。李某,是Аa行動的一次失敗。李某,甚至可以說是Аa的一次敗『露』。”
萬重將這幾句話反反複複在腦海裏過了幾遍,但還是沒有想得太明白。
“相對於後來的其他死者,李某有很多不同點,比如被勒頸的草繩,還有背後的傷口。”萬重有意提到了傷口,因為之前在網上看了嶺南人《七殺》的小說簡介,裏麵就提到了凶手其實是在死者身上做出標記,這些標記如同“密碼”,被另一個隱藏的人得以解讀。
雖然有些離譜,但若條件合適,也並非不可能。
“是,那些背後的傷口。”嶺大爺的目光凝視著平靜的湖麵,“你剛才不是問我第四個人是誰嗎。那個案子被壓下來了,外人毫不知曉。”
萬重默然,等著嶺大爺揭曉答案。他相信嶺大爺既然出來見自己,就不可能僅僅賣個關子。
“你是寄寓人嗎?”嶺大爺突然問。
“我小時候在這兒長大,後來搬走了。”萬重“實話實說”。
“那你知道寄寓城北的那條分叉河嗎?從東往西,到了西頭分出來好幾個叉。”
“知道,我小時候去那兒玩過。”萬重有些印象,而且從寄寓地圖上也看到過那條河。
“就在河分叉的地方,有一座挺大的洋樓,完全是西式建築,特別漂亮。裏頭住的那些人,來頭都不小,我就不細說了。”嶺大爺點到即止。
萬重明白,那裏麵住的應該都是寄寓市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那個樓是七十年代建的,後來就廢了,好像說是因為風水不好。”嶺大爺簡短略過風水的事,沒有細說。
萬重沒想到,這個事兒居然還能有新的分支,還能換出新的地圖。
嶺大爺拿起自己身邊的那個呢絨綢的舊袋子,解開緊緊係著的袋口:“幸虧我還留著一些東西,可能沒用了,但好歹是個見證。”
嶺大爺拿出的是個牛皮紙的文件袋,裏麵的東西似乎很薄:“我把複印件和原件都帶來了。”
萬重看著他遞在自己手裏的這兩頁紙,一張黑白,一張彩『色』,彩『色』的就是原件。
說是原件有些牽強,這應該是某雜誌的彩頁,被整頁剪下來了。
“我忘了是叫什麽‘美術鑒賞’還是其他了,反正是個挺權威的美術刊物,”嶺大爺指著彩圖右上角的那幅油畫,“我見過原畫。”
這頁雜誌上刊登了三幅美術作品,右上角那幅比較大,下麵配文是——油畫《1984年的泡桐花》;青年畫家:茹冕。
左上角是一小幅豎長的油畫,下方是一幅扁扁的油畫,分別來自另外兩位畫家。
“茹冕,這個是畫家的真名兒,1984年的時候他還不到20歲。”嶺大爺把彩頁放回了文件袋,隻讓萬重看複印件,“原件兒就一份了,這個複印的也挺清楚的,你要是願意可以拿回家去慢慢研究。”
萬重謝過了老爺子,開始仔細看這張黑白印刷效果的《1984年的泡桐花》。由於剛才彩『色』的油畫效果還在腦海裏,所以現在仍可以想象得到,這幅畫上泡桐樹所開出的紫『色』繁花,一簇一簇,還沒有長出葉子。高大的幾近四層樓高的泡桐樹就隻有黑『色』枝幹和紫『色』團花,配上後麵樹影裏的白『色』洋樓,顯得很華麗。
萬重看到有的窗戶還拉著窗簾,仿佛樓裏還有住戶:“1984年,這個樓裏還住著人嗎?”
“沒有人住了,這是個空樓,隻是有的人家走時比較忌諱,家裏的東西都沒有動,似乎是不想用了,也不想扔,就放在樓裏了。”嶺大爺似乎看出萬重的心思,“沒有賊敢惦記,那地方的大門口有專業的保安員。”
“茹冕當時在哪兒呢,他是怎麽畫出來的?”
嶺大爺這時候似乎才想起來打量萬重兩眼,但那眼神也是一掃而過:“他當時就在河邊坐著寫生,離大門口還有段距離,他在畫河岸風景,後來覺得這棵樹好看,就把這些也畫進去了。”
萬重又仔細把這些窗戶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共就四層,每層隻有六個窗戶,兩個大『露』台,估計一層是兩家住戶。
“這個窗戶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萬重指著第二層最右側的那扇窗戶,那窗戶被泡桐樹遮住了一小部分,但可以看得出窗戶裏似乎有什麽,並不是黑洞洞的,也並沒有拉窗簾,和某些窗戶的窗台上擺放的盆栽也不太一樣。
嶺大爺沒有作聲,又默默把自己文件袋裏的原件拿出來了:“你比對一下,顏『色』。”
看到原件,萬重一眼就發現了端倪,因為那些東西的顏『色』是紅的,雖然很小,也不明亮。但相較於整幅畫裏的白、黑、紫,這幾點紅還是很容易被發現的,不經意看,還以為是窗簾,因為是白『色』的背景,上麵有幾個紅點。
但窗簾的形狀實在奇怪,仔細研究的話,似乎更像個人形。
一座洋樓裏的一格窗,又被泡桐花遮去了上半邊,隻有這一小塊白『色』的類似人的背影的形狀,還有上麵的幾點紅『色』。
“你數數有幾個紅點兒?”嶺大爺突然說。
萬重也正在研究這些白底『色』上的紅點,因為光影關係,窗戶上半部在樹影中的紅點幾乎是紅灰『色』,隻有下方的三個點比較紅。而且,這三個點幾乎是垂直勻距排列的。
萬重覺得腦子裏轟隆隆作響,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嶺大爺咳了兩聲站起來,走到了萬重的長椅後麵。
萬重覺得一陣冷,就感覺到老人的手指摁住了自己的左肩,十分酸痛,仿佛是個『穴』位。而且,那是一種舊傷複發似的痛,沒錯,這就是這幾晚連續折磨自己的痛點之一。
萬重也不知自己為何沒有反抗,大概因為心裏對嶺大爺沒有任何戒心。
一個痛點過後,又是第二個痛點,一次排下來,直到了脊椎部位,豎排著的三個痛點,每一個都讓人痛不欲生。
嶺大爺的聲音在早春的清晨顯得格外沉抑:“秉風,天宗,神堂,神道,靈台,懸樞,命門。”
雖然隻說了一遍,但萬重在痛楚裏還是牢牢記住了。
標記,之前自己推測過的那些刀割的標記,正是這些。
發生在死者李某後背上的那些傷口,也是這些。
“你現在明白為什麽李某的屍體是一種暴『露』了吧。”嶺大爺隻說了這麽一句。
因為,李某屍體背後的這幾個標記被發現了,這應該是凶手不希望發生的。
“那麽,畫裏的人,就是您剛才說的第四個?”
“嗯,如果按照時間順序,他是第三個,李某才是第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