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飛機在天上飛了一個半小時,從B市到H市,從黃昏到黑夜。
雖然藍衫上飛機前叮囑半天,不用來接她,但是晚上八點多她下飛機時,還是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父親。
藍天本來有車,不過隨著年紀增大,現在也不常開了,尤其現在是晚上,又是來接女兒,他更捨不得有半分閃失。兩人打車回了家。
商萍萍是藍衫的媽媽,得知女兒今晚回來,她很興奮,站在窗前看到那父女倆下車時,她忍不住推開窗和女兒打招呼。
雖然是夏天,不過H市的白天和夜晚溫差很大,今晚又有風。藍天仰頭看到妻子,急道,「你怎麼不披件衣服!」
父女倆很快上了樓。他們家住三樓,房子是三室兩廳兩衛,很寬敞。二三線城市的地皮都不很貴,蓋房子時喜歡寬敞通透的格局。藍衫到家時,一顆心像是突然定下來,她坐在沙發上,長長地出了口氣。
商萍萍坐在女兒身旁,噓寒問暖。藍天走過去把窗戶關好,又拿了件衣服丟給商萍萍。
藍衫的家庭結構很簡單。爸爸是蒙古族,上過中專,退休前是奶廠的生產經理。他以前的名字是蒙古語,後來蒙古少年時愛上一個叫「白雲」的姑娘,窮追不捨之下,乾脆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藍天」,和姑娘的名字配成一對。再後來姑娘沒和他在一起,他娶了商萍萍。
商萍萍是幼兒園老師,現在也要退休了。她性子寬和平淡,藍天年輕時脾氣火爆,倆人一動一靜,偶爾有些摩擦,商萍萍總是不動如山。慢慢的幾十年下來,摩擦漸少,默契漸多。
藍衫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有沒有愛情,但是,他們之間的那種穿透歲月的廝守,好像比愛情更加厚重和踏實一些。
母親明天要做手術,藍衫勸著他們早點睡了。她回到自己房間,趴在窗前看城市的夜景。
在中國,幾乎每一個城市,都像是雨後的竹筍,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切地生長變化著。它們日新月異,一層層地剝換外衣,一點點模糊彼此之間的差異。在外漂泊的遊子歸來時,往往沒有了「近鄉情更怯」的感慨,而更多的,是在陌生的面貌中尋找殘留在記憶中的那一點點熟悉感。
藍衫望著窗外的天空。她記得,小時候無論在城市的哪個角落裡,只要夜晚晴朗,抬頭時總能看到滿天燦爛如珠的星斗。現在在市區里看天空時,星星也開始蒙上霧氣了。
她扶著下巴在窗前發獃。外面,無論是五彩華燈,還是暗淡的星光,都映進她的眼睛里。心裡沉甸甸地落在了實處,可與此同時又空落落的有些惆悵,就好像不經意間把一縷魂識留在了遠方。
手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藍衫低頭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喬風。她忽地一笑。
喬風在藍衫剛下飛機時已經收到了她落地的簡訊。他知道她要先和爸媽團聚,因此忍啊忍,終於忍到現在才給她打電話。
幾個小時不見,就憋了一肚子的思念要和她說。可是真的拿起電話,才發現舌頭突然不好用了,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絮語。
藍衫不急不慢地回應他,聲音不大,像極了夜色下情人的呢喃。喬風心口一熱,突然叫她,「藍衫。」
「嗯。」
「我想你了。」
四個小時的分別,四百多公里的距離。這些數字化成實質,有如碎石塊般堆在他心頭,擠壓著他心房中的思念。
藍衫嘆了口氣,心中酸酸漲漲的難受,「我也想你啊。」
***
商萍萍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
藍衫這些天在病床前照顧她,病友和醫生護士們都記住了這位又孝順又漂亮的姑娘,紛紛讚歎商萍萍真是好福氣。
即便知道是恭維,這些話也會使一個媽媽倍感高興。
這些天女兒經常接到電話,商萍萍看在眼裡,知道多半是來自朋友的問候。不過,有時候,她的女兒接電話時會流露出一種抑制不住的笑意。藍衫因為怕打擾到病人,總是去病房外接電話,因此她和喬風之間的通話內容商萍萍並不知道。不過么,誰讓她是她親媽呢……
所以商萍萍單刀直入地問藍衫,「有男朋友了?」
藍衫怔一下,隨即臉紅紅的,低著頭,輕輕點了點腦瓜。
商萍萍有些好笑,摸摸她的頭,「你害羞什麼?又不是沒談過戀愛。」
這個不一樣嘛。跟喬風在一起之後,藍衫迅速找回了自己那點身為女人的矜持和羞澀。她一直沒跟她媽說,就是不好意思開口,等著媽媽自己發現。
商萍萍看到自家女兒一提及他就變成一個小姑娘,也就知道藍衫這回大概是真動感情了。在商萍萍的眼中,這個女兒的性情其實不太像藍天。藍天是性情中人,當年對白雲用情很深,可是他的女兒對感情總是遲鈍一些,談戀愛時也是三心二意的。
現在看來,可能真的是沒遇到對的那個人吧。
商萍萍對藍衫的男朋友有些好奇,也存著些幫她把關的心思,因此總忍不住追問她關於喬風的情況。
很快商萍萍知道清楚了,還看到了他的照片。高知家庭,名校畢業,陽光俊美,謙和溫潤,工作清高,據說還是個鼓搗電腦的高手,而且身價不菲。
知道了這些,商萍萍難免添了一些憂慮。這男孩的條件比藍衫好太多,而且,還比她小三歲……
往長遠了想,如果兩人結婚了,佔便宜的是藍衫,吃虧的也是藍衫。
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沉浸在愛情的甜蜜里,商萍萍沒有急著把這些想法說出來。一切還是等看到人再說吧。
她有更加現實的問題要問藍衫,「你打算什麼時候回B市?回去之後要做什麼呢?」
藍衫愣了愣,沒有回答。
之後的幾天,她就變得有些沉默了。
***
大概是因為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投放到了藍衫身上,所以喬風很快感覺到藍衫的變化。那變化是無形的,像是在她和他之間蒙了一層透明的膜。他們的通話並沒有減少,但喬風就是切切實實地感覺到,那層膜在阻隔他訴說衷腸。
個中因由,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曾經的藍衫不止一次在喬風面前表達過對家鄉的思念。
那時候她還問過他,如果她留在老家不回來了,他會不會想她。
他怎麼可能不想她呢?他們現在分別十幾天,他已經想得快要肝膽俱碎了。好幾次,他都衝動地買好了機票,想著什麼都不管,直接飛過去找她。
但是到最後,依然沒成行。
原因和一開始就沒有厚著臉皮跟過去是一樣的。他其實也賭了一口氣,想看看藍衫到底願不願意主動接納他去她的家鄉,願不願意在她的父母面前隆重地介紹他。
這意味著一種深刻的、比相戀更加鄭重的認可和接納。
但是她沒有。喬風前兩天主動提出去看望她的媽媽,被她拒絕了。
夜裡,喬風睡不著覺,在客廳里遊盪。他翻到了一隻電動老鼠,那是藍衫留下來的。
他遙控著電動老鼠,把它開得滿屋亂爬,薛定諤嚇得倉皇逃竄。一如當初藍衫的惡作劇,不過今天沒有她在旁扮演好人。
這樣慘無人道的活動持續了兩個小時,最後,喬風把遙控器一扔,去了書房。
凌晨六點二十分,一架從B市開往H市的飛機馱著朝陽緩緩起飛。它載著一個被思念和惶恐脅迫男人,去遠方尋找他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