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嶽家玉
過了許久,鄭闌渡才終於從往事追憶中回神過來。
“關於嶽家的背景,是西河有次喝醉漏了嘴,才無意中跟我起的,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至於你問的——漢文哥和西河為什麽會來老劇團,好像是謝濤和嶽家曾經有些淵源,他憑借著舊日一點交情,請動了嶽家兄弟出山,想要彼此互相成全吧可惜啊,謝濤最後終究辜負了他們兩兄弟啊。”
隨著這一聲悠長的歎息,當年的辛酸往事翻湧而來。
謝濤宣布決定的時候,幾乎遭到了劇團成員們的一致反對。
當時老劇團的大家夥,沒有一個答應將劇團直接解散的。這跟遣散費多少沒有關係,畢竟這是大家的心念所在,他們隻是單純不想讓這口心氣兒斷絕——試想這幫老人家大半輩子的心血都耗費在京劇裏頭,眼下除了唱戲,他們還能幹什麽呢?
其中,嶽家兄弟是態度最堅決的,付出的代價也最為慘烈。
或許誰也想不到,平日裏獨善其身,看似對老劇團最沒有感情的人,到了劇團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表現出來的態度居然最為讓人動容。
嶽家兄弟,尤其是嶽漢文,算是老劇團的異類,以一言以蔽之,就是高高在上。
格格不入。
最開始除了謝濤,老劇團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嶽家兄弟的真正出身,卻不妨礙他們成為老劇團的傳奇。北平嶽家,光是著四個字出來,就是響當當的名號,但嶽家兩兄弟不屑於浮世虛名,對於這些隱秘往事,向來都是閉口不提的。
隻是他們兩個再怎麽低調,也架不住劇團大家夥的好奇心。
尤其是和嶽漢文不太對付的李和田,他承認嶽漢文功夫到家,對他的演奏水平心服口服,可是當年到底年少氣盛,加之李和田一直是個藏不住事的暴脾氣,所以對這位才琴師再怎麽服氣,也看不慣他那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模樣,總想深究出來點什麽。
甚至於,過程中還鬧了不少笑話。
“我還記得,那會李叔跟漢文叔好像不太對付吧?”
顧南喬回憶著時候在大院的事情,若有所思地道,“當年在老劇團的大院,唯一敢跟漢文叔打交道的就是李叔,不過,他也沒少挨罵就是了嘖,漢文叔那張損人不帶髒字兒的嘴啊,想想都覺得心有餘悸,李叔能受得住,也是為難他了。”
“和田本事大,脾氣也直,骨子裏傲氣著呢,之前劇團的琴師他都看不上眼,覺得人家拉得不好,配不上他的板鼓,明裏暗裏擠兌人家,氣走了多少個夥子。”
鄭闌渡想起李和田二十出頭那會的愣頭青模樣,失笑著搖了搖頭。
“偏偏當時,和田算是咱們團的台柱子,得罪不起啊你想想,當時登台的有老範、你媽媽、還有我,缺了誰,這出戲也將就著能唱可樂隊那邊,幾乎全靠著李和田這位鼓師鎮場麵,謝濤離不了他,隻能縱容著他的脾氣,好好供著這尊大佛。”
“然後謝濤就把嶽家兄弟請來,給李和田當搭檔了?”蘇以漾順著鄭闌渡的話想了想,很快理清了當年的事由,“嘖,謝濤真是好大的麵子啊。”
“和田一直誰都看不上,直到見了嶽漢文,才算是心服口服,徹底消停了下來。”
鄭闌渡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之後,他才繼續道,“和田年輕的時候,就像是個孩似的,他覺得嶽漢文對他胃口,想跟人家深交。偏偏找不對方法,做盡了討人嫌的事,著實鬧出不少笑話,人家嶽漢文也懶得理他。
“哎,非得去觸人家的黴頭,還不是李叔自找的。”
而在顧南喬和鄭闌渡追憶過去的時候,蘇以漾卻想著更為深遠的東西。
蘇大少識人甚廣,情商超群,最擅長揣度和把握人心。哪怕是再難纏的人,到了他的手裏,都能被四兩撥千斤地抓到痛點,再對症下藥利用起來,占不到一丁點便宜。
這些優秀商人必須具備的品質,在蘇以漾的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可偏偏,聽鄭闌渡了這麽多,他卻還是沒有找到嶽家兄弟的痛點。
原因無他,這兩兄弟太不食人間煙火了。
“鄭老師,我打斷一下,”蘇以漾的手指微微曲起,不輕不重地在實木桌麵上輕扣了一下,“嶽漢文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漢文,他”鄭闌渡的語氣微微一頓,像是在找合適的語言概括。
過了好一會,他才歎了口氣,很惋惜似的開口。
“他原本應該是個爺,端著那身精氣神兒傲一輩子,可惜生不逢時,沒趕上好時候啊。”
*****
如果一定要概括嶽家兄弟,該用什麽樣的詞匯呢?
那該是,清風霽月。
那時候的嶽漢文,慣常穿著緞麵長衫,頗有些民國時期文人的風格,涼了就在外麵加一件雙麵翻毛領的鶴氅,言行舉止帶著幾分不入世的瀟灑。
他的衣服件數不多,都是不過時的經典款式,以黑白灰的沉穩色係偏多,衣服材質是上好的蘇州綢緞配上栩栩如生的雙麵繡,即便經過多次漿洗之後見了舊,也不難看出那是好東西,是現如今市麵上買不著的稀罕物件。
不論嶽漢文穿什麽衣服,衣襟處掛著那枚古玉就沒見他摘下來過。那塊玉通體潔白無暇,溫潤細膩,唯獨中心處粹著暗紅色的玉紋,水頭好得像是可以滴出來,哪怕是再不懂玉的人,也能一眼認出這是玉中極品。
這樣的行頭在世家文人心目中可能是排場,可在老劇團那幫吹拉彈唱的江湖人心裏,就純是吃飽了沒事幹,閑得蛋疼才開始裝大瓣兒蒜了。
李和田曾一度懷疑,就衝嶽漢文這幅資產階級做派,當年是怎麽從那個年代過來的。
對於老劇團這幫俗人的指指點點,嶽漢文毫不介懷,人家穿得像是個濁世佳公子,行事作風更是跟個公子哥似的,秉持著自得其樂的心態,凡事都是圖個舒坦樂嗬,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看法,特別清高出塵,超然於世。
那會老劇團的成員們分了房子,大家夥都住在一個院子裏,整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走動的也就特別頻繁。尤其是到了夏季,那會家家戶戶還都沒空調,入了伏之後老舊電扇就不頂用了,屋子裏悶熱難耐,才一起身就是汗津津的。反倒是屋外晚風徐徐,一樹蟬鳴伴隨著淡淡桂花香,舒服得很。
下了班之後,他們老哥們幾個時不常會在院子裏支起桌子,一同坐在大樹底下納涼,打打麻將,喝喝酒,吐槽幾句劇團領導,或是那些張家長李家短的生活瑣事,也算是茶餘飯後的最大樂趣。
當然,這種活動嶽漢文從不出席,人家的原話是——“無趣。”
除了在劇團排練和登台的時候,嶽漢文不屑於任何形式的社交,也不願意同誰走動得過於親近,關係僅僅停留在點頭之交的程度,異常神秘莫測。
空閑時,他總是在自家院子裏獨自呆著,或看書或品茶,興致好了還會翻閱古譜,兀自拉上幾段新鮮玩意,大隱隱於老劇團家屬樓。
對此,李和田很是看不慣。
平心而論,李和田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之所以會練就那一手板鼓本事,和興趣愛好關係不大,更沒有所謂的家族傳承,初衷隻是為了謀生,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拜了個好師傅,才成為響當當的人物。
李和田曾經過了許多年的苦日子,進入老劇團之前是從各大戲班子混過來,在社會摸爬滾打著學本事的。為了在亂世中討一口飯吃,他不知道遭了多少罪,為了生存下去,什麽髒事都見過,命都不要的人,還能窮講究什麽格調。
——句不好聽的,往前數幾百年,大家那都算是下九流,還真當自己是個爺呢。
當然更核心的原因,就是李和田幾次想和嶽漢文深交,都被人家不動聲色地拒之門外,他心裏不痛快。所以李和田一直想知道嶽漢文的師承是誰,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能教出這麽個拽得四五八萬的公子哥來。
在謝濤幾次聊有意無意透露出嶽家兄弟的深遠背景之後,李和田的好奇心被激到極致,之後他幹脆買了幾瓶好酒,親自去和自家領導套近乎,想要趁著酒勁打探消息,非要把嶽漢文的真實身份挖出來不可。
這樣一來二去,李和田終於有了進展。
雖然他沒有打探到北平嶽家,卻也算是有所收獲——至少,他知道了嶽漢文手裏時常盤著的那塊玉石,到底是什麽來頭。
“據嶽家祖輩都是宮廷裏頭的樂師,曾經在慈禧老佛爺麵前演出過,因為技藝了得名噪一時,得過不少價值連城的賞賜。後來西河也跟我過這些事,他那套茶具就是早前祖輩從宮裏頭帶出來的,但也就是圖個工藝好看,不如那塊玉石貴重。”
到這裏,鄭闌渡語氣一頓,把那些往事原封不動講了出來。
“後來趕上戰亂年代,嶽家越發不如以前,許多東西不明下落,除了零星的物件,唯獨留了那塊和田玉的墜子,祖祖輩輩傳了下來——就是鄭漢文時常掛著的那塊。”
顧南喬聽得有些出神,她從來沒聽過這些事情,正想多問幾句,卻見蘇以漾微微眯起一雙笑眼,還沒等鄭闌渡完,就先一步淡淡開了口。
“那是嶽家玉,也是北平嶽家家主的憑證。”